作为引起尴尬的那个人,安华公主坐在一边浑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妹妹的袖子——她们两个一母同胞,是双生子,妹妹生的性格谨慎,寡言少语,姐姐却是个直肠子,安平经常因为担心姐姐说错话,所以一步不离的跟在姐姐身边。
    两人可谓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安平扶着额头,对刘妃道:“母妃,孩儿觉得头晕。想和姐姐去外头醒醒酒。”
    刘妃也巴不得她俩先撤出去,便起身替两个女儿告假,好在甘贵妃也没有为难,直接放了两人出去。
    两人走到御花园,五公主才拉着六公主的袖子,满脸委屈巴巴:“妹妹,我知道我说错了……”
    六公主叹了口气:“阿姊,你这样,以后嫁出去了,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啊。”
    五公主嘴唇一嘟:“反正我们母妃是妃位,驸马也肯定是出身清白的人家,我俩把公主府挨着建不就好了?”
    六公主伸手掐了一把姐姐的嘴:“你这想得美极了。”
    五公主拍开妹妹的手,刚想还击,却发现妹妹的目光追着一处远去了。
    安平绕开了自己的姐姐,一路小跑着往御花园的湖心亭赶去。
    “小妹安平见过长姐。”
    李安然原本是在湖边喂鱼,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往湖里撒鱼食,看着那些为了争抢一口鱼食而拼命搅腾的锦鲤,再慢慢理顺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情绪。
    这边喂着鱼,那边却有人来给她请安。
    她扭头看了看这个对着自己肃拜的女孩,年未及笄,虽然不算绝色,却也有几分灵动可爱。
    “我记得你是刘娘娘那对双生子中的妹妹吧?”这女孩儿细心,担忧自己认不出她来,便把自己的封号也一起说了。
    这样也免了两方尴尬。
    安平眼里带着羞怯的笑意:“小妹今日读书有些疑惑,可又不敢去问四姐姐,正好今日吃多了酒出来吹风,可巧遇到大姐姐了,便想问大姐姐讨教。”
    李安然拍了拍手:“什么疑惑呀?坐下来吧,说来听听。”她脸上带着笑,眉眼弯弯,并没有安华想象中那么难以亲近。
    安平和安华在宫门之变的时候年纪还小,对当初的那些事没有什么记忆,当时的刘妃位份又还低,所以两人同李安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再到后来,她们也就只有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位“大姊姊”的功绩了。
    “是《后魏书》里提到的‘熟读《论语》方可治天下’。这句话是魏朝名相赵王孙所说,可是小妹思来想去,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熟读了论语,便可治天下了呢?”安平开口的时候有些踟蹰,生怕被李安然嗤笑见识短浅,连这也都不明白了。
    李安然看着她,目光闪动,笑道:“魏朝是胡地起家,重武而轻文,擅战而不擅文治,”她说话速度很慢,非常耐心,“他们从北方一路南下之后,南方的土地当时被诸多的儒门世家把持着,想要在南方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这些世家的认同——怎么认同呢?”
    李安然没有把话说完,反而转过来询问安平。
    安平吞了一口吐沫,心口砰砰直跳,思忖一会便小心翼翼开口道:“把、把自己也变成儒学大家。”
    “也不一定,做做样子,让人觉得‘他和我们是一伙人’也就成了。”李安然意识到这个妹妹有些紧张,便不再盯着她看,笑着拿起边上的香薷饮喝了口,“样子做出来了,对方也好接受一些,加上魏朝当时初立,北方儒生文臣的地位不如武将,赵王孙在获取南方世家的认同之后,又将儒家治国的那一套反哺回北方,提高儒生、文臣的地位,才让魏从一个南方世家口中的‘蛮夷之邦’,成为了新的中原正统。”
    “所以,治国的,并非是《论语》,而是赵王孙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智慧。”
    安平听着心中微动,似乎有抓住什么,却又一下子说不清。
    李安然看着她这幅迷迷蒙蒙的样子,笑着让了她一块糕点:“赵王孙,人中之龙也,但是即使是这样的人中龙凤,也要低下头,抛弃不适合时代的东西,去迎合正确的风向,揣度人心,把握时机,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凡庸之人呢?”
    安平缓缓睁大了眼睛。
    ——她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比长姐更风流的弄潮儿了,可是……长姐却自称是“凡庸”。
    ——我们这样的……凡庸之人。
    长姐她未曾把自己当做和她们这些妹妹“不一样”的人。
    她双手拢在袖子里,站起来对着李安然肃拜:“小妹受教了。”
    李安然笑了,侧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不知道要不要过来的安华道:“若是有空,你们姐妹二人都可以到我的宁王府来小坐。”
    她同那些於菟之外的妹妹相处的太少了,不太了解她们,这倒也是个好机会。
    这些妹妹们没有和自己一样的机会,终日关在后宫之中,很难见识她见识到的东西,谁又知道其中也许会有那么几个,擅长自己不擅长的东西呢?
    李安然从不否认自己的得天独厚,有一半来自父亲极度的偏爱和放纵。而其他妹妹,几乎没有这个机会享受到和自己同等程度的,来自那个九五之尊的极端偏宠。
    於菟性格蛮勇,和崔景一样对桑农之事感兴趣。
    髫髫虽然骄傲,但是于诗词书画之上却能胜过不少士子。
    再比如说,面前的这个安平,稍微教导、打磨一下,拓宽她的眼界,她是否也能成为令人侧目的巾帼士子呢?
    她心情好,便走出湖心亭,和安平、安华又说了几句话,便因为天色晚了,要赶暮鼓之前赶回长乐坊,三人便在御花园分开了。
    李安然回到王府,第一时间便往荣枯所在的客房赶去,正好看到僧人搬了一张桌子出来,四月八后,蚊虫渐多,他弄了一顶纱帐支在廊上,自己拢在纱帐里一卷一卷的看李安然为他准备的东西。
    那是两年以来,细作营各部派遣出去的密探们为李安然收集的,大周十五道佛寺账本、涉及的俗世生意,以及闹出来的人命官司。
    荣枯身边的两只鸟儿缩在笼子里睡觉,荣枯却看着这些文书眉头越发紧皱。
    李安然掀开他防蚊虫的纱帐,收脚坐了进去,那纱帐飘落,又将廊子盖得严严实实。仿佛是为了提神,驱虫,荣枯在帐子里还用香炉点上了艾香。
    李安然抱着膝盖,看着他道:“知道外面蚊虫多,怎么还跑到外面来看书卷了?”她歪过身子,看了一眼荣枯身边的艾香,“还点艾香驱蚊。”
    荣枯放下书卷,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笑道:“虽然佛祖有割肉喂鹰之德,可小僧修行不够,实在是怕被虫咬得浑身痛痒。”
    李安然被他逗得直笑:“法师又怕自己一不小心拍死了哪只过来吸血的蚊子,犯了杀戒是吧?”
    荣枯听出她话里的调侃,腼腆一笑:“殿下见笑了。”
    李安然道:“这蚊子不通,要下地狱的,怎么能损害罗汉呢?”
    荣枯哭笑不得:“殿下你说小僧这张嘴叫人恨,殿下的嘴也越发损了。”
    两人罩在一个帐子里,风一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李安然越发来了劲,扳着手指和荣枯笑:“那我看这蚊子倒是众生平等,禽畜也咬、人身也咬、白丁也咬、鸿儒也咬、草民也咬、王孙也咬——就连得了道的圣僧,也要咬上一口才是,可以说是佛性了。”
    荣枯知道她调侃自己,便立刻反击道:“这倒也不是,若是有佛性了,就该饮露水,吃草汁,口念经文了。”
    李安然把手放在耳朵边上:“这不是念着呢么——嗡嗡、嗡嗡。”
    荣枯:……
    他想了想,发现自己对李安然的耍无赖毫无办法,便又低下头去看书卷了,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殿下于辩法之上,到是给小僧寻了一条新路。”
    李安然:???
    不,法师,你不要学我耍无赖啊?
    他展开手上的书卷,指着一处对李安然说:“这些都是真的?”
    李安然凑近,上面写着“暨南道,林州滁县大旱,朝廷免其税收,然豪寺不减其租,致使当地农户十户逃荒七户。”、“虽不减其租,却有开仓赈济之行。”
    她笑道:“是真的。后来是朝廷拨款赈济,才渐渐缓过来的。”
    荣枯道:“不减租,却开仓赈济百姓,就像是咬下别人一块肉,然后拔下自己身上的一根毛去填补伤口,表面上看上去是行善积德,耕耘福田。实际上却是残害生灵,为佛法蒙羞。”
    他自幼出家,许多情绪都被磨到经卷里去,很少外露,只是在看李安然为他收集的这些书卷的时候,心里还会翻涌着嗔怒之情。
    只不过,他不会为这种嗔怒之情而感到罪过——哪怕是佛祖,看到这一幕也是要做狮子吼的。
    李安然看着眉头紧皱,神情严肃的荣枯,一双眼里也不自觉的挂上了笑:“我没看错法师。”
    她坐直了身子,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有用力揉了两下,便摆出了一个郑重其事的态度:“辩法一事,便交给法师了。法师还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尽可以说出来。”
    荣枯道:“殿下愿意信任小僧,将如此重要的事宜交给我,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若是要有什么准备的,小僧还需要那些即将来到天京与我辩法的法师们的背景、籍贯、戒腊、师承等等……”
    李安然道:“这些等他们自己选拔完毕,我自然会告诉法师的。”
    荣枯点头:“辛苦殿下了。”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一目十行地默记书卷,过了一会,见李安然不走,便抬起头来想要提醒她一声,却见她一手撑着廊子,一只手伸进两只银喉的笼子里,拨弄着小银喉的翅膀,仿佛一只手贱的猫。
    僧人一时间竟有些不忍打扰。
    “对了。”李安然逗弄着小雀,问荣枯道,“你摘你院子里的早梅做什么?”
    荣枯的客房里原本有一株梅子树,开的花是不带一点瑕疵的纯白色,结果子也比其他品种的梅子树早一些,到了近几日,已经有青青的梅子挂在上头了。
    只是这梅子酸极了,李安然并不喜欢吃,每年落下来只好拿去挖坑埋了。
    荣枯摘了一些来,放在瓮里存着,也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
    李安然道:“这梅子酸极了,哪怕是放久了也不会甜,用盐腌渍过,或者用蜜去泡,也不成。我就放弃收拾它了。”
    荣枯浅笑:“殿下只管等几日便知道了。”
    李安然便由他去了。
    待到吃到荣枯做的东西,也确实是几日后了——因为过了四月八,天气越发炎热,李安然在自家处理公务的时候连热药都不怎么肯喝了,虽然到最后依然会不情不愿地喝下去,可到底难受得慌,更何况她的病症又是严禁吃冰,酥山、冰酪这类东西,更是想都不要想。
    以至于李安然只能抽着空,跑去荣枯那里用井水泡泡脚,弄得法师赶她也不是,看她也不是。
    至于李安然,她到是并不在乎玉足是不是被法师看到了,毕竟她当年在东胡的时候,东胡各部的可汗都对她行过捧足嗅靴礼,还有的甚至为了表达忠心和恐惧,把额头贴在她的脚背上。
    久而久之,她就对这些儒家细枝末节的男女之防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了。
    荣枯赶不走她,也就只好随她去。
    他踟蹰了半天,最终还是用小碟子给她端了一碟青梅冻过来,这青梅冻酸甜可口,颜色清澈,上头还放着一片香草叶,绿莹莹的煞是可爱。
    主要是也不寒凉,入口即化,让她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就当她想要问荣枯再要一碟的时候,却听外头传来了蓝情的通报声:“殿下,红珏已经到永安了。还带回了您要的那个……阿史那真。”
    李安然手中的小木勺轻轻翻搅着剩下的梅子水,眼皮也不抬,只是嘴角挂上了一丝令人胆寒的笑意。
    这样的笑容,荣枯在之前的人生里,在不同的人脸上,不只见过一次。
    ——这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枭雄才会露出的笑容。
    第37章 她是人间的龙凤,百兽中的狮子。……
    “人送到大理寺去了?”
    在听到红珏已经把人带回永安之后, 李安然就从荣枯暂住的客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一边看着红珏带来的瀚海都护府稚生名单,一边听红珏呈报她在瀚海都护府这段时间的事。
    “这一批稚童一共有十一人, 几乎都出自瀚海都护府各个部落贵族之家,但是其中会说汉话的没有几个, 还有一些没有汉名。”红珏回复道, “阿史那真已经下狱大理寺, 关起来了。”
    “汉名这个不着急。”李安然把手上的名单放在了一边,“你说说,你是怎么捉到他的?”
    “穆勒可汗本就忌惮他这个弟弟, 我带着陛下的旨意去阿苏勒部把他斥责了一顿,他就怕得要死,趁机给阿史那真下了迷药,把他捆了送到我的帐下。”红珏道。
    “哦。”李安然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阿苏勒部当时距离被我带着赤旗玄甲军正面击溃的阙则部很近,穆勒是亲眼看着草原上最强的阙则部怎么在我手下溃不成军的,他收到斥责肯定怕得不行。”
    “还有趁机除掉这个心思活络、颇有野心和人望的弟弟。”红珏道,“阿史那真被俘之后, 一路上把他带回天京光是寻死就寻了三次。”
    李安然一奚:“我要是穆勒,我就把这个弟弟的脑袋割下来送给你, 让你带回来。”她摆了摆手,“穆勒的胆子, 比我预估的还要小一些。继续让人盯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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