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因为僧人不用缴税,他当初也是在寺庙之中力主开仓赈济的那一批,只是相对应的,寺庙中担忧流民闯入、或者自己的寺庙粮食不够吃而提议组建僧兵防止流民作乱的僧人,也不在少数。
    最后还是因为他德高望重,才以少数的优势压到了那些不同意开仓赈济的僧众。
    “身在佛门,不闻窗外事”——这是戒平听过的,最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发言。
    荣枯继续道:“今上龙兴六年春,江南西道突发水患,洪水冲毁了大量的良田,朝廷免了受灾百姓的农税,同时派遣官员前往赈灾。可是依然出现了大量饿死、逃灾的百姓,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没有田地可种,百姓食不果腹的同时,也因为无钱交付佃租,母女父子不仅要忍受死别,还要接受生离——婆娑世界未开悟的善信们,连保存自己的色身都无法做到,又谈什么供奉三宝呢?”
    荣枯的发言被负责传话的小厮誊抄在纸张上,转交给外头的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一看到上面的内容,便摆出一个苦不堪言的神情,绘声绘色的添加起了关于旱灾、蝗灾、水患的惨事,坐下有不少人是知道这些的,也有些跟着主人家前来的老奴仆,自己就是这几次灾害之中活下来的人,听着说书先生在上面说,自己先垂下泪来。
    有人带动情绪,便自然而然感染到了周围的人,一时间,戏棚处,哭声不绝。
    ——地呢?
    百姓可以种的那一亩三分的薄田,到了谁的手上?
    魏朝尊佛,魏武帝之后为了重新振兴佛教,后继者颁布了比丘可以得到二十五亩田地,比丘尼可以得到十五亩田地——至此,未曾来得及被世家瓜分的田地,尽数落入寺庙之手。
    魏朝末年起义不断,冲击了世家对土地的控制权,加上燕朝的建立,又是靠着手握兵权大量残杀世家来平定叛乱,在大周初立国祚的时候,世家握有的土地,已经远没有当年那么多了。
    也许是怕那所谓的“报应”,也许是因为佛寺平时做的善事也算是“有目共睹”,大周、燕朝、起义军,三股势力都不约而同的忽视了佛寺占地。
    以至于先帝时期,天下土地有大半数记录在官中,收归朝廷所有。一部分依然归属于归附的世家之后,却另有近一半,全部为佛寺私地。
    事已至此,图穷而匕见。
    那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在场所有僧人的喉舌之上。
    ——要否认吗?佛寺占地,切实是给大周的百姓带来了深重的苦难。
    ——要承认吗?那么下一秒,那个站在荣枯身后的,对着所有人露出利齿的黑影,又会接着做出什么来?
    他们在踏入这个会场的时候,就已经被安排明白了——无论这一场辩论的结局如何,他们都是被摆在宁王殿下刀俎之下鱼肉。
    这十五位高僧,是代表大周十五道所有寺庙被选出来的,来的时候不乏有欢天喜地,以为皇帝之女真的是笃信佛法,想积累大功德好来世投个男身的。
    如今他们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
    他们不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德高望重的高僧们,对于宁王殿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持认可的态度,还是反对的态度。
    若是认可倒也罢了……若是反对……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关键还在于,若是驳斥荣枯,无论是在佛典教义上,还是在作为一个人最为基础的良知上,都是过不去的,在外旁听的善信们、高官们,自然会把“佛法”当做是给伪善小人的遮羞布,从根子上刨烂了佛所倡导的“慈悲”。
    ——这是不应当的。
    在一片寂静之中,清海苍老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法师……所言极是。我九龙寺愿意向殿下交付全部田产地契,绝不会在助长滋生苦难之行。”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呢?
    站在那胡僧荣枯身后的巨大阴影,操持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为的是什么?
    清海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熟读史书,对于史家笔法颇有钻研,大家都知道魏武帝时期有规模最大法难,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魏武帝之前,还曾经有过三次规模不小的法难——究其根本,只是因为佛寺大量积蓄、兼并田产,囤积财富却又没有世家颠覆朝堂的实力所致。
    佛倡导的东西让他们不能做很多事情。
    而这个时刻,又一次在这个时代来临了。
    ——决不能重蹈法难的覆辙。
    这就是清海这一刻脑内无比清晰的想法。
    而李安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愿意选择以佛抑佛,其实也是对于他们的一种敲打和试探。
    ——你若顺从我,法难不会再临。
    ——你若不顺我,那便是我占尽天时地利,对你降下天的裁罚。
    这个女子,这个狮子一样的女子,站在她一手捧起来的“佛”身后,用“魔”的眼神,看着在场所有人。
    “等、等一下,清海法师——”闻禅叫了他一声,刚想阻止清海的所作所为,却见老人怒喝一声,“还不闭嘴!难道还要继续造业吗?”
    你们想死在这里吗?
    不过是交付田产而已,难道还要因为区区身外之物,再招来法难吗?!
    他声音嘶哑,憋足了劲一时喊出来,让人有种杜鹃啼血的错觉。
    延道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人群中寻找玄道的身影,却见玄道不知何时已经离席了,便知道自己师兄已经不打算在继续掺和这件事,但是他现在咂摸透了一切,心底更加不忿,便指着荣枯道:“法师为了取悦他人,要如此破坏僧团,攻讦同修吗?”
    这个“他人”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李安然挑眉。
    ——好家伙,这是想说却又没有胆子明说啊。
    她对着身边的侍从招了招手,后者凑上来,李安然把手挡在嘴边上,小声道:“这一段就不要抄录放出了。改成‘法师为了博取地位’。”
    “喏。”侍从闻言退出。
    荣枯道:“小僧行此举,绝不是为了取悦某人,而是凭着佛陀的教诲,追寻真正的慈悲之道罢了。”
    他双手合十对着延道躬身:“此事讲究的是一个天地良心,我是修行者,修行者,更应该躬省自身,比常人更能克制住自己的‘四魔’,不是吗?”
    延道还想再说,坐在他的边上的可慧拽了拽他僧袍的袖子,对着他摇了摇头——再说下去,宁王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皇家天威了。
    槃寂原本就不积蓄田产,自然也就无所谓,两手一摊道:“小僧自然无所谓。”
    虽然压下了一个延道,但是却有人跳出来反对,一边的贞法、福明、闻禅、观雪、悟心听到如此清海如此简单的就交出了九龙寺的田产,立刻叫嚷起来:“师兄怎么能如此草率!”
    他们所在的寺庙都是各自州府屹立不倒的百年大寺,不仅有无数的奴仆,还有僧兵和私兵,和九龙寺的情况又有不同,全寺上下不算和尚也有上千人口了,收去了田产,叫他们怎么活?
    福明脾气急躁,先于众人站起来,指着李安然道:“小僧初听闻辩法之时,还以为殿下如同太后一般是真心礼佛,求来世的福田,没有想到殿下却是明里说尊佛,私底下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伥鬼为您开路么!”
    李安然的眉毛微微一挑。
    哦,还说之前怎么这么顺利呢,原来在这等着呢。
    第54章 辩法会(下)
    福明暂住在天京寺庙中的时候, 曾经听长明寺的知事提起过这个“荣枯”,当时那知事面带不屑,贬斥此人为“攀龙附凤, 夏三月也不从宁王府中搬出来,王府森严谁知道他在宁王府中做些什么有污佛弟子行径的事情呢。”
    故此, 福明在近日辩法会的时候, 原本也就不怎么把荣枯放在眼里, 认为他只是长着一张俊美的脸,靠着做公主清客攀上关系的小人罢了。
    世间女子都容易这种容貌鲜妍的男子欺骗的,即使是传闻中能征善战的宁王殿下也不例外。
    加上之前在辩法会上, 已经有延道先多番发言,福明想着自己看看情况再开口也不迟,却发现整个辩法会的局势急转而下,直到最后图穷匕见,他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只恨清海禅师、可慧禅师他们缴械投降得太快,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其他禅师考虑到自己寺庙之中的情况,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了。
    荣枯听到福明开口这么说,心里忍不住一颤。
    要知道,在这场辩法会上, 无论怎么骂自己,那都是无碍的, 毕竟自己是身为佛子,却要帮助世俗的势力抑制佛教在中原大地上的发展, 他们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那也不过是身为修佛之人,斥责自己做了外道手中的利刃——可一旦辱及李安然,那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侧目瞥了一眼坐在帘厢之中的李安然,却徒然瞥见后者低眉垂目,嘴角噙着一丝“尽在掌握”的笑意。
    荣枯突然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他现在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从李安然三次拒绝他搬离宁王府开始,她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招。
    ——她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自己的清誉都可以放在一边的女人。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从不在乎这些东西。
    其心性之坚韧,为人之冷酷,可见一斑。
    一旦参加法会的众僧为了驳倒自己,在自己这三月的举动之中打压自己,那么必然会口不择言辱及李安然,等不到一个月,这些在法会上提出“不肯将田产交还给朝廷”的法师,就将以侮辱亲王的罪流放,所属的寺庙,恐怕也将立刻被查抄。
    卫太傅手上的折扇“哗”一下合拢:“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同僚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了不得”,便小声道:“太傅何解?”
    “我们这位大殿下,真是了不得,你可还记得三年以前,甘州曾经发生过一间寺庙藏污纳垢,私自为抢劫行商,掳掠妇女的山贼剃度,结果受害行商夫妇的女儿千里独行,在天京门口一步一跪,哭着上天京来告御状的事?”卫太傅深吸一口气。
    同僚道:“下官当然记得,在此之前,大周原本是沿袭魏朝的律法,僧人出家则免去除谋逆罪之外的罪过,一概不追究,陛下圣断,立刻通知州府将一干人等全部从寺庙之中搜查而出,处以斩立决,同时废止了这一条刑律——僧人犯罪,无论大小皆以周律为准,同时也不许寺庙给犯罪之人剃度——僧不免责,这可是圣上的英明啊。”
    卫太傅只觉得自己脑门上一阵热涌:“我当时就在想,这样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娃娃,身边又没有扈从,怎么孤身一人从甘州到了天京——我们都忽略了,大殿下当时就在甘州!”
    同僚这也咂摸过味来了:“太傅的意思是,大殿下从三年前就在谋划此事了?”
    她利用那前来告御状的女娃娃,让陛下先定下“僧不免责”的国法,为的就是给今天的辩法会,留下收拾刺头的后手?
    “不会吧?我们这位殿下……是神仙吗?”同僚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定是卫老想多了。”他摆着手,不只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李安然能从三年起就想得如此深远。
    卫太傅像是要压下跳动的过快的心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殿下谋断深远,卫某所不及啊。”
    同僚吃了口凉糕压压惊:“不可能不可能,定是卫老想多了!”
    而在辩法会场上,荣枯听到福明将矛头指向李安然,却开口道:“这位师兄此言差矣了,为何说小僧是为伥鬼呢?难道福隆寺中蓄养僧兵、私兵,僧兵又多肉食,于佛门净地藏着许多兵刃,兵刃需要时时护养,福隆寺僧人虽然不积蓄金银财宝,却将供奉的钱财用在这些事情上,这难道不算是为魔王波旬做伥鬼吗?”
    李安然在上头听得眉头一挑,又想起了之前和他说过的话,心想:你这是火上浇油,还是劝人家不要上头啊?
    福明一时被噎,更是又一股羞恼从心上涌出,直冲头脑而去,恼羞成怒之下,他指着荣枯道:“区区小乘僧,何敢污我为波旬伥鬼!”他走上前来,指着目光灼灼,盯着他的荣枯道,“你以色身皮相诱惑女子,做的事情比波旬的魔女还肮脏十倍,又有什么资格污蔑于我!”
    荣枯刚想辩驳,却又想起那天李安然那天的那句,“一旦他们开口说了这些事,你猜猜他们会怎么样?”,便双手合十,黯然道:“师兄且住口吧。你已经于禅心上有失,于梵行上有失,执迷于外物,如何能得正果啊。”
    福明此时跳出来,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考虑到全寺上下千口人,一旦没有了田产这一入向,光靠着善信供奉的钱财是没有办法养起这么多包括僧兵、私兵之类的人的,所以才急昏了头,口不择言。
    但是李安然等着就是这一刻。
    福隆寺作为从魏朝初年开始便屹立不倒的大寺,早就已经入了李安然的眼。若只是田产丰富也就算了,偏偏福隆寺中还豢养着大量的奴仆、僧兵和私兵,这就让李安然是在手痒。
    于是在福明再一次开口想接着骂荣枯的时候,李安然开口了:“这位法师,你口口声声说荣枯法师以色身诱惑女子……那这个‘女子’指的是谁呀?”
    会场周围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都是李安然的旧部,听到殿下开口,所有人齐刷刷将手搭在了刀柄上。
    福明此刻只觉得一股火往心头上涌:“谁如此抬举这个妄称佛弟子的小人,贫僧指的便是谁!”他耿直了脖子,一派言之凿凿的模样,倒是让李安然看得差点笑出来。
    她抓起边上的杯子,往会场中一丢,只听见“哗啦”一声,上好的白瓷应声而碎,散了一地亮晶晶的碎片:“大胆狂徒,全天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太后是最为礼遇佛法的,荣枯法师更是由她钦点的浴佛节高台梵呗的高僧——更有浴佛节当日,佛闻声而喜,降下天虹祥瑞,装点法师,你怎么敢如此污蔑法师,污蔑太后!”
    场外来听法的别州人士虽然不少,但是大多数还是天京的百姓,一听到李安然提及浴佛节那天高台梵呗之事,那些笃信净土宗的百姓立刻应和说书先生道:“是啊是啊,我那天都看见了!天虹从钟楼的这边到那边,可比年年放蝴蝶像祥瑞多了!天上还有花飘下来呢!”
    “你懂什么,这是天女雨花,佛经里说过的,有真道行的罗汉说法,能招来天女为他撒下花来。”
    “当时还下着雨呢,法师身上一片花瓣没有沾到。”
    “就是,凭什么污蔑荣枯法师!”
    “太后娘娘每年初一、十五,在天京门口布施粮粥、炭火,活了多少吃不起饭的孩子的命,是菩萨一样的神仙娘娘,这秃贼满口说的什么浑话!呸!”
    一时间,会场之外群情激奋。
    李安然抬起手来,一步一步缓缓踱步下帘厢:“福隆寺私蓄僧兵,藏有利器,又敢当众污蔑太后,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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