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
    丘檀的百姓该受这苦吗?
    也不该。
    所以,他应该回到丘檀去。
    只是这件事情不能让大殿下知晓,不然的话最终结果可能会往着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眼下最麻烦的,其实还是用什么借口向皇帝辞行。
    毕竟他是皇帝亲赐师号的圣僧,想要离开天京容易,想要离开大周往西域去,却是要经过皇帝亲自审批才能通过的。
    而皇帝现在连外邦的使臣都不愿意见,更不要说亲自批阅荣枯出关的请求了。
    普赞此时却道:“王孙先不要急着回丘檀,您是丘檀王室最后的血脉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那王庭就真的复国无望了。”
    荣枯愣了一下,一时间难以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母亲不是还在人世吗?”
    普赞被他问的有些一时转不过弯来,下意识到:“可公主又不能继承王位呀。”
    这二十余年来,公主受的折磨普赞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感动、赞赏于公主那异乎寻常坚韧的性质,可是丘檀的公主并不能继承王位,如果不是因为丘檀王室所有的男孩子都被造反的贼子杀害了,可能提婆耆作为老丘檀王的外孙,也不会成为最后复国的希望。
    倒是荣枯先从自己的思路里绕了出来——他和李安然待在一块太久了,受她的影响太深,觉得女子也能拿起武器来指挥军队。
    他几乎忘了李安然,其实是个历史长河中很少出现的“个例”。
    荣枯道:“我愿意回到丘檀去,以王孙的身份劝说百姓反抗涅乌帕的暴政。”
    他看着普赞惊讶的眼神和不赞成的表情继续道,“我知道这很危险,若是被涅乌帕的心腹抓到,我一定会死吧。但是普赞阿爷,我早就该死了,若不是母亲送我离开丘檀,我和我那些小小年纪便没了性命的表兄弟们是一样的。”
    他从榻上下来,站在普赞的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复国去的,我是为了将我的母亲,丘檀的子民从暴政之下解救出来而回去的。”
    “要结束暴政,只能依靠子民自己勇敢起来,我愿意去鼓励他们勇敢起来,用自己的力量去挣脱这苦海的束缚。”
    “我愿意走在他们的最前面,永远和他们站在一起。”
    普赞看着他,顿时理解了他想做什么,便摇起了头:“殿下,恕我说一句,你这么做太危险了,也太过天真了,既然你身在大周,为何不能向大周皇帝讨要一支军队,由您带领着前去复国呢?”
    荣枯:……
    我们两个到底是谁天真,普赞爷爷您再好好想想?
    就在这时候,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个清扬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算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好哇,我说怎么大白天的关着门,原来是在这密谋呢?”
    外头雪早停了,银闪闪铺了一地琉璃世界,李安然午膳的时候请章松寿喝了一碗野鸡汤,自己在家又无聊,之前於菟跟她提了一嘴荣枯,偏偏又弄得她心里痒痒,就干脆骑着马往大报恩寺来了。
    荣枯被这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顿时心跳如鼓,仿佛真的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李安然当场抓包,他现在就想知道这人到底在门外听了多久。
    李安然推门进来,也不认生,径直走到罗汉榻上,脱了鞋子盘腿坐上去。
    她现在穿了一身冬天穿的男装厚袍子,脖子上围了一圈厚厚的狐皮围脖,怀中还准备了一个用布厚厚包着的小暖手炉——她本来多年吃药,将体质调理的火气偏旺,偏偏在小林州遇刺之后,又开始手脚畏冷,所以穿得厚厚的。
    只是虽然穿得厚,又是男装,她身上的配色依然鲜妍动人,甚至脸上的妆容比起夏日还更要明媚耀眼几分。
    普赞不知这突然杀进来的女子到底是谁,便下意识的将荣枯护在身后道:“敢问您是?”
    荣枯叹息,反而伸手搭在了普赞的胳膊上,侧身向前一步道:“普赞爷爷,小僧来向您引见——这位是宁王殿下,大周皇帝的长女……若要说在西域都知道的称号,应该是‘祁连弘忽’。”而后又转向李安然,“大殿下,这位是我家乡的长辈。”
    李安然自己都许久没有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伸手去够茶壶的手略一顿,又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暖参茶。
    “今天本来是想来找你赏雪的,谁知道竟然听到了这么些秘辛,法师能有这样的觉悟,真是不容易。”李安然抬眼,扫了一眼边上的普赞,浅笑道,“小王见过普赞副使。”
    荣枯心里一惊。
    他并没有向李安然介绍普赞是丘檀使团的副使。
    可见李安然早就知道了普赞的身份,并且……也许她早就在期待自己和丘檀使团的相见了,即使今天没有巧合遇到普赞爷爷,可能在皇帝召见丘檀使者的场合上,她也会询问丘檀使团,将自己在大周的消息放出去。
    左右他是躲不过这件事的。
    罢了,他如今也没有再想躲了。
    李安然喝了一口暖参茶,对着普赞道:“副使劝法师问陛下借兵复国,这算盘打得响,但是我大周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民心疲战,上下都不会答应这个请求的。”
    随后,她顿了顿,而后笑着对荣枯道:“但是如果法师想将您的母亲接来大周享福,孤倒是可以向阿耶求求情。”
    荣枯道:“多谢殿下好意,荣枯去意已决。”
    他自从回到天京之后,翻译经文的工作便渐渐顺利起来,仿佛开了窍一样,却没想到在这时候,又有他不得不管的凡尘俗事来相扰。
    李安然盯着他,倏然妩媚一笑:“牛心拐孤,你可想清楚,我说不派兵,就是不派兵,死了我也救不着你。”
    荣枯只是双手合十,态度坚定。
    李安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有些懒洋洋的,却自带一种令人不敢反驳的气势,普赞年纪大了,也见过不少精明强干的女子,却没有一个能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他可以不知道宁王,但是他必须知道祁连弘忽。
    东胡和西凉此前一直是西域边上的强国,直到多年前,一支铁骑将他们悉数踏平。
    这支铁骑的名字,叫做“赤旗军”——狻猊铁骑,他们的主人被称为“天公主”,相传是个面底色黑,上头杂着红纹,彷如夜叉恶鬼一样的女子。
    ……这,也不像啊,不仅不是夜叉恶鬼,反而还……很美。
    是普罗大众意义上的“美”。
    普赞毕竟是老人,看着提婆耆和祁连弘忽之间相处的模式,瞬间了然。
    就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王孙能干,还是佛祖恕罪了。
    第99章 “我最近突然想要个孩子了,却不……
    皇帝最终还是没有像大臣们要求的那样杀了李琰, 而只是将他废为庶人,流放到了澹州。
    而给皇帝台阶下的,并不是作为直接受害者的李安然, 而是三皇子栾雀。
    栾雀在朝堂上跪伏于地,哭着向皇帝道:“阿耶是慈父, 二兄虽然不成器, 又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但是儿臣思及小时候二兄带儿臣骑马、游戏时的模样,依然还是不忍见其身首异处,故而斗胆请父皇放过二兄可好?”
    他一席话说得声泪俱下, 引得皇帝也忍不住擦起了眼泪,当即就免了李琰之死,同时将四公主暂时交给了刘妃照看。
    这几日永安总是下雪,李安然用虎皮垫着腿脚,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袍子,身侧不远处还烧着暖身的碳炉,坐在廊上一边赏雪、一边吃炙肉、喝烧酒。
    栾雀给她送的那两只獐子到底还是遭了毒手,切下来的好肉用葱姜、盐酱腌制过,再送到李安然跟前, 由她放在铁丝网上炙烤着。
    “阿姊。”外头传来一声少年气的呼唤,却见栾雀将身上的斗篷除了下来, 交给身边伺候着的黄门,命他到一边抖雪, 熨干去了, 自己却一身轻松的来到李安然跟前,“今日好大的雪,比往年还要大一些, 我帮皇祖母处理了城门口分发的炭火、米盐,现在才赶过来。阿姊不会怪我吧?”
    李安然将手边上的酒杯往栾雀那推了推:“跟着舅舅,你倒是越学越会了——来,喝杯酒暖暖身。”
    栾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差点给呛得咳嗽起来,他原本就不胜酒力,才喝了一口脸上就显出了红晕。
    待到缓过来一些,才探出头来,两个眼睛盯着烧得滚热的碳炉边上那一盘已经片好的獐子肉上,顿时经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满目馋相。
    “这肉片好了,就该上架烤着,怎好叫它在盘子里受冻。我替阿姊烤。”这么说着,栾雀便伸手去摸边上的长筷子,一连夹了三块獐子肉放到铁丝网上,顿时那獐子肉滋滋作响,散开一股诱人的馥郁肉香。
    李安然拿来配獐子肉的,是荣枯今年新做,一直放在冰窖里藏着的梅子酱,正好拿来调和獐子肉原本油腻腻的风味,更多了一分清爽。
    栾雀烤好了肉,又夹了一筷子金黄剔透的梅子酱放在烤獐子肉片上,两边裹起来,用碟子递到李安然跟前来:“阿姊尝尝?”
    李安然笑着看他献殷勤,伸手接过了碟子,不慎碰到了栾雀的手指。
    对方愣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忍:“阿姊的手好冰。”
    她身边有虎皮垫着,又裹着厚厚的狐皮袍子,边上还点着暖身的热碳炉,可是手指还是冰凉。
    李安然夹起那块獐子肉,送到嘴里嚼了嚼:“恰到火候,你自己也尝尝。”
    栾雀挨过来,伸手抓住李安然的手——他是男子,体温本就比女子高,又是从外头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一双手比碳炉还热一些。
    他将李安然的手包在掌心揉搓着:“还冷么?”
    李安然木着脸,伸出另一只没被他拽着的手,往他额头弹了一记:“几岁了?”
    栾雀“哎呦”一声,放开李安然的手,转而揉起额头,没一会便搓出了一片红痕。
    “这么殷勤,说吧,是谁那吃了闭门羹,来寻我安慰?”李安然伸出手,手持长筷,自己去了一片樟子肉烤起来。
    栾雀垂眸,两个手指捏着裤子不停地搓:“二姐姐生我气呢。”
    “於菟生气不是理所当然么?”李安然笑道,“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阿耶放过二弟,你二姐姐心疼死我了,恨你不是被刺杀的那一个,浑身一点伤没受,还‘忆昔年兄弟情深’。”
    说到这,她顿了顿,凑近些小声道:“你没跟你二姐姐把我卖了吧?”
    栾雀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阿姊既然嘱咐过弟弟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弟弟就绝不会再告诉第三人的,哪怕是二姐姐也……”
    说到这,他自己先恍然大悟得张开嘴:“阿姊,你这是算准了二姐姐会生气,才让我去给父皇进谏?”
    李安然只是挑眉喝酒,不看栾雀。
    后者道:“既然大姊姊你想要给阿耶一个台阶下,为什么不自己上书劝谏,非要我出这个头呢?还害得二姐姐生我的气,连宏儿和观音赐都不让我见一见,抱一抱了。我刚给观音赐打得小金镯子也没能送出去。”
    李安然看着他这幅嘟嘟囔囔碎碎念的样子,便抬起手来。
    栾雀一看,以为她又要弹自己,连忙抬起两只手死死捂住额头,李安然却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自己不能出面,那就必须有人帮你把这锅背下来,阿耶需要台阶下,可是放过了二弟,二妹又要生气,你阿耶不想惹你二姐姐不高兴,我也不想,那不就得你来了么?”
    栾雀:……
    他捂着额头,两个腮帮子气鼓鼓。
    “但是人心是软的,这个愿意以一己之身,打破僵局,去碰所有人都不愿意碰的那一块地方,为君分忧的人,一定会得到皇帝的偏好和垂怜,这事情不适合臣子去做,唯有最亲近的宗族人去做,才能压住悠悠众口。”
    这是君王的用人之术,是君王和臣子之间的相互揣摩,互惠博弈。
    栾雀放下手,垂眸道:“我知道,但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让二姐姐不生我的气了。”
    “你二姐姐是个聪明人,你让她生两天气,她自己会回过味来的。到时候再给观音赐送一套漂亮的小金镯子、小长命锁,她自己也就好了。”李安然道。
    栾雀道:“我这些天,跟着舅舅学习朝中事,倒也长了不少见识,只是还有些不懂的地方,阿姐可有什么嘱咐我的地方?”
    “多读读史书,尤其是王朝末年的史书,那是最开阔眼界的。”李安然喝了一口酒,随后叹了口气,“二弟的事情结束了,阿耶才有心思开始召见西域的使臣,不然啊,他心里桓着事,到底是提不起精神来的。”
    不要看皇帝如此城府老道,年纪大了反而开始随意起来,大约是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纪,也就更加容易在一些事情上由着性子来了。
    李琰做了这么多事,李安然派系的武将已经完全容不下他,被废为庶人自然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角逐皇位的机会,早已经失去了威胁力,那么让他活下来用来换皇帝的赞赏,又有何不可呢?
    栾雀的耳朵动了动,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安然,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烤他的獐子肉。
    “长姐府上的炙肉调理得好,改天我再送两只野味过来。”他吃着肉,扯开了话题。
    长姐对西域的事情上心,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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