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见过这人,他知道蔺飞鸢是故意的。此人虽是筑基,身边却有一位金丹圆满的供奉保护。
    但他没得挑拣,转身抱剑走了,向花月繁浓、莺歌燕舞的勾栏院去。
    唱词和丝竹声穿过风声,钻进耳朵,越来越清晰。
    楼里一派歌舞升平、和乐融融。
    宋潜机隐藏气息,混在人群中。
    又是妙烟的曲子,凡间也喜欢演奏。修士偶尔下山入凡尘,也喜欢听这些。
    多年之后,他数不清伴着这样的曲子杀过多少人。
    那人死得无声无息,闭着眼好像沉醉曲中,只是垂下头。
    台上的戏还在唱,水袖飘飘,咿咿呀呀。
    宋潜机走出歌楼,血才滴下,惊叫和混乱才开始。
    今夜过后,宋潜机算正式开张了。
    他一身遁术、隐匿术和轻身术,除了适合逃命,也很适合暗杀。
    蔺飞鸢留着他赚钱,谁让他便宜好用,一单只收三百。
    受重伤也不叫苦不喊累不抱怨,攒灵石只买功法、法器、符箓,每天拼命修炼。
    滴酒不沾,不近女色,生活枯燥,没有任何娱乐。
    蔺飞鸢没见过这种人。他觉得就算是大宗门的亲传弟子,也不会努力到这种变态的程度。
    宋潜机要么是有血海深仇,要么是有病。
    两个同在一个屋檐下,冬去春来,很少碰面,也很少说话。
    蔺飞鸢曾提醒对方:“我只是借地给你住,如果你有麻烦找上门,我转身就走,别指望我管你死活。”
    宋潜机说:“知道。不劳烦。”
    “算你识趣。”
    话虽如此,蔺飞鸢的麻烦更多,两人还得互相帮助。
    宋潜机过度识趣,蔺飞鸢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帮对方牵了一次线:
    “北海洗沙派想招个客卿,我帮你报名了。”
    宋潜机坐在树下磨剑。随风摇曳的破碎树影落了他一身。
    “你听见没?”蔺飞鸢抬脚,踢了踢他靴子,“你还看不起海外门派的客卿位子?人家门派再小再破,也是正经山门,你去了独占一座小山头,每年领点供奉,过几年再收几个小徒弟、小道童孝敬你。”
    “再过几年,凭脸娶个眼瞎的道侣,这辈子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修炼。你年纪还小,天赋挺好。别整天跟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名堂?”
    做刺客的,大多出身不好,或被逐出师门,或经脉留下暗伤,道途断绝,注定永远停留在某一境界,心知无缘更进一步。
    看不到未来的散修,才选择铤而走险,今朝有酒今朝醉。
    宋潜机不想浪费时间闲聊:“华微宗对我下了‘必杀令’,刘鸿山放话要我人头,没有小门派敢收我。”
    蔺飞鸢皱眉,望天骂一句脏话,指地又骂宋潜机:“你怎么得罪的华微宗?”
    宋潜机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咎由自取。”
    蔺飞鸢等过半晌,见宋潜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临走前又抬腿踢他,不轻不重:“倒霉玩意儿。”
    宋潜机是个“倒霉玩意儿”不假,但也命硬。他攒够钱就走了,闯秘境搏机缘出生入死。
    憋着一口狠气,发誓要做人上人。
    他一生没有交过任何朋友。谁想杀他,他就杀谁。
    后来再听说蔺飞鸢的消息,已是对方的死讯。
    蔺飞鸢死得很惨,做刺客的十之八九都没好下场。宋潜机对此早有预料,却想起以前有人对他说过:“这辈子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修炼……”
    一局终了,纪辰抓乱头发:“今天不下了,我缓缓。”
    宋潜机收子:“好。”
    他敲了敲蔺飞鸢的房门:“出来吃饭。”
    蔺飞鸢开门,心想搞错没有,我还吃饭啊?
    纪辰真诚笑道:“真羡慕你,有宋兄亲自喂你喝药,喊你吃饭。”
    蔺飞鸢被贴了禁言咒,张嘴发不出声音,下颌骨还隐隐作痛,心中大喊:“你羡慕你来啊!”
    这鬼地方到底有没有正常人?都被宋潜机的邪术控住了吗?
    他先前听说,宋潜机在修一种控制人心,使人无条件信服他的邪术,以此增益气运。
    忽然察觉一道不善目光,蔺飞鸢转头,只见卫平拎着一只雕花食盒,神色复杂盯着他。
    蔺飞鸢笑了,心情莫名舒畅。
    在只有卫平能看到的角度张开嘴,无声威胁:“三天。”
    第101章 看谁先死
    卫平深吸一口气, 别说三天,他现在恨不得蔺飞鸢立刻消失。
    “吃饭吧。”卫管家微笑,打开食盒, 娴熟地忙碌。
    薄薄的肉片、洗净切块的蔬菜、四只蘸料小碗摆上桌。
    炭炉架起,铜锅白汤烧开。四人围桌而坐, 被蒸腾的温暖白雾笼罩着。
    宋潜机看蔺飞鸢老实了, 撕下他背后的禁言符箓。
    蔺飞鸢抄起筷子, 却盯着宋潜机面前料碗:“你跟我换换!”
    宋潜机表情疑惑。
    蔺飞鸢将自己的碗推过去,理直气壮道:“我想吃你的。”
    纪辰垮下脸,难得表现出不悦:“宋兄不杀你,是他心慈仁善,给你疗伤, 供你吃喝,你还好意思多事?”
    卫平传音怒喝:“吃你自己的, 我没下毒!”
    蔺飞鸢无动于衷,他不信卫平,敲着筷子道:“不错,宋仙官天下第一仁善, 是我多事, 但我偏就多事。”
    卫平忽一拍桌,石桌和满桌珍馐纹丝不动, 唯独蔺飞鸢一口料碗飞起:“多事不配吃饭。”
    青瓷小碗凌空,被纪辰筷头一点, 暴烈威压直冲蔺飞鸢面门。
    蔺飞鸢双臂有伤,更使不上分毫灵气, 电光火石之间, 只得折腰后仰。
    他心知躲不过, 眼前忽然一花,横了半截白袍袖子。
    宋潜机从半空稳稳截过料碗,好像是别人双手送给他的。
    “吃吧。”他把自己的碗推向蔺飞鸢,目光扫过卫平、纪辰,“都一样。”
    谁家也没有饭桌上打架的道理。
    肉已经煮老,蔺飞鸢抢先下筷夹起,碗里一蘸,大口咀嚼。
    他忽然呆愣,看向卫平,慢慢笑出一口白牙:“这碗可真不一样!”
    卫平心里发毛:“住口!”
    “啧,百年红山芝的香味,我猜是晒干之后磨成粉,混在汁里。”
    “啊,南海虎头鲍鱼,酱炒油爆再切成碎末,细细铺在碗底。”
    “还有白玉灵菇、夜星花蜜……”蔺飞鸢好像揪住卫平尾巴,夸张道:“好奢侈啊,山珍海味,做一碗看似一样,实则格外珍贵的蘸料。难怪宋仙官不辟谷,每天能这样吃饭,傻子才不吃。”
    卫平对宋潜机无辜微笑:“都是街上便宜货,蔺道友尝错了。”
    一边传音威胁:“闭嘴,否则看你我谁先死!”
    蔺飞鸢嚣张地大口吃肉,还给宋潜机夹菜:“大家都吃啊。纪道友愣着干什么!”
    宋潜机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责怪的话,蔺飞鸢已经知道眼神里的意思。
    ——无非是禁言符。
    他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一顿火锅终于平安吃完。
    蔺飞鸢像一张随时会引爆的爆破符。
    卫平想留下盯人,但千渠可疑人排查进行到最后一轮,神庙关押着各方势力的暗探,等他去审问。
    纪辰要去加固旧阵,再挑几位幸运探子实验新阵,两人都不能多留。
    只有蔺飞鸢一个闲人,大摇大摆鸠占鹊巢,四处观察宋院的阵法。
    宋潜机没说空话,他眼下确实闯不出这院子。
    大部分修士洞府的阵法设为四季常温,无寒无暑,不沾尘埃。
    宋院阵法不同,它在普通修士眼中是龙潭虎穴,风雪雨露却畅通无阻。
    偶尔还有瘦小的野猫沿墙根窜出、跳过屋脊、爬过围墙。
    看过宋院阵法,蔺飞鸢又看宋潜机。
    他想知道宋潜机到底练的什么邪术。但宋潜机根本不练剑不打坐,一整日做着与修炼无关的闲事。
    这些“闲事”让蔺飞鸢极不适应。
    他比宋潜机年长,见过很多年轻修士,刚入行的新刺客年纪不大,总把“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这种话挂在嘴边,显得自己很冷酷,很厉害。
    等干得久了,杀得麻木,脑袋挂在刀柄上,连生死也是小事。
    蔺飞鸢刺杀时周密布置,环环相扣算尽最后一关。
    生意之外,他习惯活得散漫,听几首小曲,裁几件新衣服,好像他的生活不值得太用心。
    宋院却没有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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