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走了进去——若是她伤心,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打他骂他,都行。
    殿内纪挽棠正在尝试她最不擅长的刺绣。
    知晓有了孩子后,纪挽棠迷茫了一段时候,但很快就恢复过来。
    无论怎样,现在孩子第一,其他再差不过是失宠,饭菜简陋些,可能被人嘲讽两句,但如果孩子出了事,她会崩溃。
    隋定衍现在一天能来永乐宫两三次,中午监督她用午膳,晚上陪她用晚膳,夜晚又陪她入睡,此时他过来,纪挽棠倒也不觉得奇怪,只看了他一眼,不主动说话。
    “臻臻,”隋定衍忐忑不已,“你父亲的罚令朕已经命人传下去了,他贪了上千两银子,朕没办法给他免罪,所以……”
    隋定衍从没觉得自己的嘴这般笨过。
    纪挽棠抬眼:“所以他死了?”
    “没有!”大冷的天,隋定衍几乎要冒汗,“朕撤了他的官职,按照律法,需流放一千里。”
    纪挽棠皱眉,隋定衍心仿佛要跳出来。
    “那我娘和大哥也要流放吗?”
    “不用。”隋定衍松了口气,“你放心,你爹是你爹,你娘是你娘,朕不会混为一谈。”
    “?”纪挽棠好笑又迷惑,“他们可是夫妻,不是夫妻一体吗?”
    隋定衍义正辞严:“朕派人查过,你父亲作风一向不严,宠妾灭妻,如何配你母亲,且就算夫妻和睦,男子做错了事,也不该让妻子跟着受罪。”
    他略带紧张:“就如同朕与你一般,朕若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生活,只要想着你能幸福,朕便幸福。”
    “别乌鸦嘴,”纪挽棠刺绣的手顿了顿,“这般也好,那我父亲何时出发?”
    “后日。”
    纪挽棠点点头:“陛下,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你说。”
    “后日先让我父亲回府一趟,我也去,帮父亲收拾行囊,送他上路。还有,我母亲大哥不去之事,先不要让人同他说。”
    隋定衍面色古怪,这要求,怎么听都有点奇怪呢?
    ……
    眨眼就到了纪值流放之日,晨光刚破云端,纪挽棠便乘着轿子到了纪府,严絮与纪亭文早已得知纪值流放的消息,早就收拾好了行囊,见纪挽棠来,很是惊讶,也很羞愧:“你有了身子,何必奔波。”
    纪挽棠被搀扶着坐到上座:“他是我的父亲,我自然要来送他一程。”
    严絮叹了口气,不敢看她:“这个糊涂鬼,为何要做孽呢,如今还连累了你,连累你大哥小弟,真叫我觉着丢人!”
    她语气很是怨念,女儿是宫里的宠妃,大儿子明年就要春闱,眼看着纪家就能起势,却败在纪值手中。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二十年前,纪值就跌倒过一次,可如今,他不仅跌了自己的前程,还连累儿女,真是可恨啊!
    自纪值被抓后,她没睡过一个好觉,此时脸色憔悴,纪亭文站在一边,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他虽为人子,但更为人夫为人父,如今妻子孩子还有妹妹要跟着受苦,他心实在是煎熬,黯然道:“都是我不好,没能看住他。”
    严絮抹抹泪:“这如何能怪你呢,是他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争气!”
    看来陛下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连她娘和大哥都瞒着了,纪挽棠顺水推舟:“你们不用担心,我已向陛下求情,陛下不会追究娘与大哥的责任,也不用随着爹流放,明年的春闱,大哥照常能参加。”
    “什么?!”严絮与纪亭文都不敢相信。
    从前哪有这样的先例啊,要流放都是一起流放,也就妹妹作为外嫁的女儿能逃过一劫,他们以为自己没被抓进牢里服役,还能收拾行囊,不至于一分没有,就已经是皇上恩赐了。
    喜过后,纪亭文担忧:“妹妹,皇上待你还好吗,是不是你应了什么要求?”
    纪挽棠摇头:“没有的事,是皇上知晓你们是无辜的,知晓大哥有才能,所以才会格外开恩,只是爹,他无论如何都要走一遭了。”
    “他活该!”严絮啐了一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纪值往人烟稀少的西南流放,据说那里寸草不生,如果真过去了,说不定就要成农妇,日日开垦荒田,收成还不够吃,累死累活地活下去。
    她原以为从前与丈夫决裂就已经够难受的了,可一对比,如今锦衣玉食,与下地晒日的农妇相比,不知道舒服了多少。
    得了这么个好消息,她喜得险些跳起来:“我要将庄子里的收成再多分佃农一些,我要多做些善事,保佑我们纪家。”
    纪亭文深深对妹妹鞠了一躬:“大哥知道,若没有你,我和娘定不会被赦免,大哥定好好读书科举,为你挣一个前程。”
    “大哥客气了,我们是一家人。”
    不多时,门外就有声响,打开门,正是狱卒带着一身拷的纪值过来的,见到开门的宫人,赶紧连连弯腰。
    平秋递了个银裸子给他,他立马识趣地站到门外守着。
    纪值叮叮当当走了进来,不过几日,就沧桑地连严絮都快认不出了,他见了一屋子人,惭愧地低下头。
    严絮骂他:“你还有羞耻之心啊,你这个不忠不孝的混蛋,怎么就不能为家里想想呢!”
    纪值撇开头,嘴硬:“可人家都做了,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家人,把后面狡辩的话咽下了。
    纪亭文将他的行囊挑拣出来:“爹,我们得了皇上的恩赐,可留在京城,日后的路,您自己小心。”
    纪值一愣,继而吹胡子瞪眼问:“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吗?”
    有人陪着一起吃苦,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可他一人,怎么能承受西南的寒风?
    他暴跳如雷,上座的纪挽棠冷眼看着:“爹,本就是你一人做的事,你怎有脸让娘和大哥陪着你受苦呢,你贪的银子有给我们一分一毫吗?”
    纪值顿时哑了声,但他怒上心头,那还顾得上什么逻辑理智:“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都白养了吗,你们不该照顾我吗,首孝悌,次谨信,圣人言,你们敢不听!”
    “不行,你们必须与我一起流放!”
    看着他这幅仿若疯了的模样,纪亭文眉间有着深深的失望。
    纪挽棠冷笑一声:“说的可真好听,可算起来,我从小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娘辛辛苦苦赚来的,你赚的那点子,不都给那几个女人了吗?还养我,你仿若放屁,从小到大,你教过我些什么,一年都见不了我几面,你算是什么东西!”
    “娘娘。”身旁素冬安抚她,怕她动怒伤身。
    纪挽棠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情:“我话就摆着这里,你若是好好走,这些东西我都会给你打点好,你若是死皮赖脸还要连累旁人,你就什么都别想要了。”
    纪值被她说得后退两步,咽了口水,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挽棠啊,爹终究是你爹啊……”
    然而话还没说几句,就听这个已成为宠妃的女人冲一旁的侍卫道:“来人,把他带走。”
    “等等等等!”纪值连忙讨饶,巡视一圈,终于死心,“行行行,你们不随我走,自有人随我走,眉娘呢,迎荷呢?眉娘是我用银子买来的,总也该随我走吧。”
    纪挽棠笑了笑:“这是自然。”
    眉娘与迎荷就在小门外,拿着行李瑟瑟发抖被推进来,然而她们一进来,就避开纪值的视线,噗通一声跪在严絮与纪挽棠面前:“主母,娘娘,从前是我们不对,你们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们吧,只要让我们留在府里,我们做牛做马都成啊!”
    纪值不可置信,从前甜言蜜语犹在耳边,不乏同甘共苦,他贪的那些银子,不都给了她们娘俩!
    纪值脸色涨紫,怒吼:“你这个贱人!”说着还想上去揪她头发,被侍卫一把拎起。
    眉娘与迎荷哭哭啼啼:“主母,您看老爷这模样,我们若是随他去了,哪还能活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主母您就救救我们吧!”
    严絮忽想起她怀挽棠那年,正是眉娘进门那年,她是个舞姬,对勾心斗角、倒打一耙十分熟练,叫她吃了许多亏,还险些难产。
    她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惯会做戏的女人,再看看一旁浑身戾气的男人,叹口气:“你不是一直想成为主母吗,一直对拥有老爷的宠爱沾沾自喜,如今怎么变卦了?”
    在侍卫的监督下,纪值不敢再动手,但脸色十分难看地拉着眉娘与迎荷走了。
    从前他们三人就像是一家人般,如今,她也成全他们。
    严絮看着他们的背影,从前的失落,不甘,这一刻都消散了,释怀了。
    她有儿子,有女儿,有家,什么丈夫,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枷锁罢了,如今,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第69章 菊花宴(二更)   菊花宴(……
    纪值之事告一段落, 纪挽棠勉励大哥几句,叫他日后定要牢牢记住教训,万不能做有违律法之事。
    明明纪亭文比妹妹大三岁, 可是在妹妹的教导下, 却莫名言听计从。
    大清早演了这么场大戏, 纪挽棠也乏了, 饭都没留下吃,便动身回了宫。
    一进宫门, 匀春与络夏将她迎入殿内,确定没有外人后, 偷偷向她耳语:“娘娘, 琪花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自芍药宴瑶草被逐出宫后, 琪花一直循规蹈矩,不敢有半步差池, 如今安分了小半年, 现忍不下去了吗?
    纪挽棠奇道:“永乐宫宫内外看的严严实实,她能有什么不对劲?”
    匀春道:“是啊,奴婢也奇怪呢, 但听她旁边屋子的红如说, 每当半夜时,她屋子里总会传来奇怪的人声, 但很轻,红如没能听清。”
    纪挽棠沉思片刻:“既然如此,这几日你就让她进来伺候吧,你们两个好好看着她,素冬,你去找人搜搜她屋子, 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
    几人应下,匀春十分迫不及待:“奴婢已经做好了完全的打算,就等着她呢!”
    今日隋定衍来的晚,纪挽棠膳用到尾声,喝着炖汤,隋定衍问她:“今日如何,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多待两日吗,之前还闹着想回家呢。”
    纪挽棠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此家非彼家。”
    隋定衍眼中闪过一丝迷惑,忽然想到那日她哭喊着的奶奶,又明悟。或许她的家,是那个奶奶在的家,毕竟据他所知,臻臻从小就不受重视,受了许多委屈。
    他其实也差不多,亲母不慈,慈母不亲,倒是皇奶奶,对他嘘寒问暖,教他许多人生道理。
    皇奶奶避世也有三年,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出来,一直呆在山上太过冷清,等臻臻生下孩子,宫里可就热闹起来了。
    隋定衍如此想着,不再多问,瞧着御膳被一一摆了上来。
    “这么晚还没吃吗?”纪挽棠忽的问了声。
    隋定衍很是惊喜,连道:“方才与几位大臣商讨事宜,一时忘了时辰,这道雪燕乳鸽是你最爱的,要不要尝尝?”
    可能是怀着孩子,纪挽棠的胃口与消化能力大增,想了想点点头,任由隋定衍给她盛了一碗。
    隋定衍见她态度消融了些,心头又酸又涩又喜,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苦尽甘来,忙不迭又给她盛鸽,又给她剔骨,恨不得喂到她嘴边才肯罢休。
    纪挽棠对他的热情很不感冒,瞥了他一眼:“又不是没手,我自己来吧。”
    隋定衍将膳食吹凉递给她,听她喝了一口道:“许久未尝到了,确实不错。”
    见隋定衍还要给她拆骨,纪挽棠制止:“行了,我差不多饱了,你先自己用吧,等会你要是没事了就来书房念一下三字经和弟子规,孩子要从胎中时就开始教导。”
    隋定衍自然是答应,见她先行去了书房,连忙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身旁忽推来一碗满是鸽肉的小盏,有人细声道:“皇上,您用这些吧。”
    顺着声音看去,那是一个年纪不大,但容颜着实姝色的女子,见皇上往她看来,面颊飞红,一副娇羞的模样。
    “来人,”隋定衍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万幸臻臻先行走了,若是让她看到这一幕,恐污了眼,“把她拖去慎刑司,严加拷打,朕观她行为有异。”
    苏福安连忙领命,叫小太监捂住那小姑娘的嘴巴,把她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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