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管事的见状,心中直呼不好,跟着章庭入院,一面唤人沏茶,一面解释道:“下官想着曲校尉一片孝心,不好相阻,本打算等他搬完根雕就唤人清道,没成想恰好阻了章大人的路,章大人莫怪。”
    章庭没怎么往心里去,只“嗯”一声。离入夜还有一时,官邸的暮食尚没备好,章庭随即入了书斋,在书案前坐下,抚平一张白宣。管事的得了茶,也跟着进书斋,将茶奉在案头,一见章庭在白宣右首写下一行“安国取仕之道”,不由咋舌,“这、这不是昭化十年恩科,殿试的策论考题么?章大人竟这样刻苦。”
    却说这位管事并不算下人,他从前中过举,领着衙门录事的差,今日来官邸,不过是在此轮值。
    章庭见他居然一眼认出策论的考题,不由多了几分看重,淡声应道:“本官是个没什么天资的人,苦读百日未必能得寸进,而今承蒙官家恩德,忝居高位,闲暇时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况乎家风如此,谈不上刻苦。”
    章庭说家风如此,此言不虚。
    章鹤书虽出生章氏名门,奈何却是旁支,荫官落不到他头上,他当年走上仕途狠经了一番坎坷,听说单是乡试就考了七八次,是故后来做了官,章鹤书亦不敢懈怠,上下值往来衙门的车程他皆用来苦读,闲时亦写策论,四书随便说上一篇闭目能颂。而章庭身为章鹤书之子,自然承袭乃父之风,格外勤勉刻苦。
    章庭说自己天资不好,其实不然,只是看跟谁比罢了。
    他们这一辈,或许是受当年沧浪水洗白襟的影响,佼佼者众,谢容与张远岫这样的便不提了,就连早已伏诛的何鸿云也比章庭多了几分机敏,所以章庭只好夙兴夜寐,他盼着自己能像父亲一样,又或是像小昭王、张忘尘一样,有朝一日能凭自己的本事考上进士,只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年纪轻轻就能折桂的人又有几何呢?
    书房里散发着墨香,灯色映照下,章庭的神情愈发冷傲专注,管事见状,再不敢打扰,无声退出去了。
    第141章
    一篇策论写完,屋外天已经暗透了。章庭写策论时,厮役们不敢打扰,直待他搁了笔,一名扈从才推门道:“公子,晚膳已经备好了。”
    章庭难得写上一篇满意的策论,他待墨迹晾干,仔细收入匣子里,递给扈从,“明早帮我拿给忘尘,请他指点一二。”
    他出了屋,这才发觉夜色已深,刚在偏厅坐下,还没动筷子,只听隔壁院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琵琶声,须臾伴着女子的浅唱,低扬悠婉,如泣如诉。
    不用问都知道这琵琶女究竟是谁请的。
    曲茂适才指使人搬根雕,在外头好一通吵嚷,好在章庭写策论时专注忘我,没有受他打扰,眼下这都几时了,他竟然还不消停,再说他们的住所是官邸,这是能请琵琶女的地方吗?
    章庭当即将竹箸一扔,阔步出屋,当了隔壁院中,只见正屋门窗紧闭,窗上影影绰绰映出琵琶女的影。
    章庭大步上前,把屋门猛地推开,“曲停岚,你是一日不惹事浑身不痛快是吗?!你也不看看你脚下是什么地方,你把琵琶女都请到这来了?”
    曲茂见是章庭,愣了一下。他今夜聊赖,本打算去白水边听曲儿的,奈何挑了一整日的根雕,实在累了,便命人偷偷请了琵琶女来。他想着等琵琶女唱上两首就打发她走的,没想到这个章兰若,顶着一张谁见谁不痛快的冷脸,居然长了一对兔子耳朵,他都紧闭门窗了,居然还是被他拿住了尾巴。
    曲茂不想惹事,却也不愿认错,“我这不是无聊了听听曲儿么,丝竹雅乐,又坏不了大规矩,这点小事,也值得你一通申斥。”
    “小事?”章庭眼底浮上怒气,“你管这叫小事?曲停岚,你是军衙的人,搬来官邸已经逾制,你却不守礼制,招了琵琶女来,陵川大小官员碍于你爹的面子自不会说什么,传出去丢的却是我们京官的颜面!”
    曲茂最看不惯章庭这副凡事一板一眼的样子,他冷笑一声,“你再大点儿声,叫那些没听见曲儿的都知道你曲爷爷今晚请了琵琶女。我看你才是一日不找你曲爷爷麻烦一日不痛快,我都紧闭门窗了,你却竖着耳朵听我院中的动静,张忘尘也住在我隔壁,怎么不见他来与我说道?”
    “曲停岚,我看你这个人就是等着被参,我——”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这时,章庭的扈从匆匆过来,“公子,老爷来信了,请您速回。”
    章庭一听这话,脸上的怒容稍褪,章鹤书遇事从容,甚少会写急信,他看了曲茂一眼,心道是懒得管了,回京他就参他,折身往院外走,低声问:“父亲信上说什么?”
    “具体老爷没写,只说朝廷派了封原将军来陵川,要视察一处矿上,让公子暂留东安,等封原将军来了,帮着查一个几年前失踪的大人,这大人跟那矿山有关,好像姓……哦,姓岑……”
    曲茂盯着章庭的身影远去,优哉游哉回了自己屋中,不过经此一番折腾,他再没了听曲儿的心思,打发走琵琶女,自斟自酌几杯,一时间困意上头,挪去寝屋,摊手往榻上一躺,正待堕入梦乡,只听一旁尤绍道:“五爷,那小的明早卯时来唤您?”
    曲茂眉头一皱,“这么早喊我起身做什么?”
    尤绍为曲茂脱靴,“五爷您忘了?你日前在顺安阁丢了画,陵川的齐大人说了要帮您找,请了您几回去录供词,您在外寻根雕,都辞了,明儿可不能再拖了。”
    曲茂勉强睁开眼,想了想,又烦躁地闭上,“哎,卯时太早了,起不来。左右那四什么图,我爹已经有了,再来一副他未必喜欢。我看清执好像挺喜欢这画的,你明儿去跟齐州尹说,等底画找到了,都给小昭王,算曲爷爷买给他的。”
    尤绍道:“这话可不能小的去说,得五爷您亲自去州府打招呼才成。”
    然而话音落,那头再没了音信儿,尤绍转头看去,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曲爷爷已经睡着了。
    -
    曲茂一直睡到翌日午时才起,午过溜达到白水边吃了小点,一直到暮色四合才乘马车缓缓来到州衙。
    州衙的官员似乎没想到曲茂今日会来,一名吏胥上前来道,“曲校尉怎么这时过来了?真是不巧,眼下齐大人与宋大人都不在。”
    那陵川州尹齐文柏是个格外勤勉的大员,通常是不到天黑绝不离开衙署的,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眼下霞光刚至,他居然不在。
    吏胥似乎看出了曲茂疑虑,解释道:“齐大人与宋大人去了留章街,那边似乎闹了一桩假画案子,人赃并获。”
    曲茂“哦”一声,倒是一旁的尤绍多留个心眼,问道:“既然出了案子,为何不将证人与嫌犯押解到衙门,反倒要劳动二位大人亲自跑一趟呢?”
    吏胥此前碍于曲茂和谢容与的关系,没有详说,眼下听他们这么问了,只好道,“这案子是由玄鹰司破获的,听说昭王殿下刚巧也在留章街。”
    曲茂听说谢容与也在留章街,、只道是出了案子也好,他近日无聊得紧,正愁没乐子寻呢,懵懵懂懂地回到马车,吩咐,“去凑凑热闹。”
    留章街并没有想象中的繁乱,凑热闹的百姓都被官差拦在外围,根本瞧不清里头发生了什么,往里走,只见一间叫作“点墨斋”的铺子前立了数名玄鹰卫,除了齐州尹与宋长吏,尹弛与尹婉居然也是在的。
    顺安阁的郑掌柜是一刻前被请来的,此刻他手中拿着一副画作,正在仔细验看。片刻他将画作收起,呈递给谢容与,“回官爷,这副画作的确是东斋先生《西山栖霞留景》的仿作不假,仿画人画技高超,然形似神不似,只要认真查验,不难辨出真伪。”
    谢容与点点头,将画作接过。
    点墨斋的马掌柜的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官爷,求官爷明查,小的实在是冤枉啊——”
    说来他也真是倒霉透顶,昨日他接到一笔买卖,卖画人自称手上东斋先生的真迹《西山栖霞留景》,想请他估个价。点墨斋的马掌柜不比顺安阁的郑掌柜眼光毒,并不能一眼辨出画作真伪,又不想错过这笔买卖——几日前诗画会上,一副仿四景图卖出了怎样的高价,留章街一带传得沸沸扬扬。马掌柜于是请卖画人暂将画作留下,待他请人来验看后,再估价不迟,没想到验画的人还没来,买家就来了。买家称是肯舍千金买东斋先生的画作,别的一概不要,马掌柜一时鬼迷了心窍,一咬牙,把《西山栖霞留景》卖给了买家。谁知这才过了一日,买家就退画了,称是自己买的赝品,非但要马掌柜退还银子,还要把他告到官府。
    其时恰好谢容与也在留章街,听闻此事,命玄鹰卫将点墨斋围起来,又派人去州衙请来齐宋二人,尹婉与尹弛二人也是被玄鹰卫一并请来的。
    马掌柜声泪俱下,“那卖画的自称漱石,把画留在这里,再也没来过,想来是听到风声,早也逃之夭夭了,官爷若不信,可查小铺的账簿。”
    谢容与听了这话,却是不答,只问一旁的郑掌柜,“几年前,一名名叫漱石的画师也曾到贵阁寄卖过画作,可有此事?”
    这事谢容与才跟顺安阁打听过,郑掌柜印象深得很,连忙点头,“有、有。”说着唤来身边跟着的伙计,回楼阁取来当年账簿。
    谢容与比对过账簿,又道,“宋长吏,岑雪明失踪前,所收藏的漱石画作仿的也是东斋画风,此事你可记得?”
    当日去岑雪明故居验看画作,正是由宋长吏陪同,宋长吏看了齐州尹一眼,只好应道,“回殿下,下官记得。”
    谢容与听了这话,再不多言,只对卫玦道:“拿人吧。”
    卫玦拱手称是,两名玄鹰卫应声而出,到了尹弛身边,当即就把他扣押在地。
    尹弛似乎根本不解自己为何会被请来,眼下忽然被人扣押,更是莫名,他看着谢容与,“王爷您……您这是何意?”
    卫玦道:“玄鹰司已有证据,尹二少爷正是几年前出售东斋仿画的画师漱石。证据为何玄鹰司不便在此透露,不过眼下您既然以赝品牟利,只能请尹二少爷跟我们走一趟了。”
    尹弛听了这话,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说:“那王爷真是误会了,月章学画时,仿的不是东斋画风,月章的开蒙恩师沈先生说过,东斋画风莫测,非天生丹青大材难于精深,月章画风踏实,学的乃水松、停梅居士等人,这个王爷只要看过月章的画,一眼便知。”
    卫玦道:“这些话,只能留待尹二少爷跟我们回衙门,亲自跟证人证词对峙过后再说了。”他顿了顿,“毕竟尹二少爷曾经以漱石之名出售画作,玄鹰司是亲自跟人证实过的。”
    尹弛似乎十分信任谢容与,听了这话,点点头:“也好,那月章姑且跟随王爷回衙门,有的误会一人解释不清,若有人对峙,想必不消三言两语就能辩说分明。”他说着,回头见尹婉望着自己,一脸欲言又止的焦急之色,不由安慰道,“你放心,我无事的,你回家与爹娘说一声,就称我有事要去衙门,今日晚些时候回家,让他们不必等我。”
    他既配合,卫玦便未给他上刑枷,吩咐人将他扣上马车,与点墨斋的掌柜一起,一并押解去州衙了。
    尹婉立在长街,见玄鹰卫与衙差们扬长而去,揪着帕子在原地踌躇许久,这才转身离去。
    尹府在留章街以东,然而尹婉出了留章街,竟是想也不想便往右走去,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娇嫩的脸涨得通红,清眸里流露出楚楚焦慌之色。
    她竟也是在往州衙的方向而去,穿巷过径,她避开衙门正门,来到西墙的侧门前,将荷包里一只深色的令牌取出来,交给门前的守卫一看,央求道,“官爷,我得进去见个人。”
    两名守卫一看令牌,对视一眼,放了行,“去吧。”
    尹婉点点头,进了侧门,径自穿过一条窄道,来到一处点着灯的值房前,拍门道:“岳前辈,岳前辈,您在里头吗?出事了。”
    须臾,只听屋内传来悠闲一声,“出什么事了。”
    尹婉听得这声音,心知岳鱼七在值房里,径自把门推开,说道:“岳前辈,我二哥哥被人误会是漱石,眼下已被官府的人擒回衙门,正待审问。”她说着,咬着下唇,眼眶渐渐红了,“是我……害了二哥哥。”
    岳鱼七“啧”一声,“我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么桩小事。”他从竹榻上翻身坐起,迈出屋,“走,看看去。”又问,“你二哥哥是怎么被人拿住的?齐文柏不管吗?”
    “是玄鹰司亲自拿的人,齐大人管不了。”尹婉道,“好像是坊间出现了东斋先生的仿画,玄鹰司误会是……是漱石画的,怀疑到二哥哥身上去了。”
    “仿画?”岳鱼七步子一顿。
    他心思急转,忽道:“不好,你中计了。”
    是暮色刚褪的初夏,朦胧的夜色在值房院中铺了一地,岳鱼七还不待退回房中,只见前方院门口,忽然绕出一个修长如玉的身影。
    谢容与的声音淡淡传来,“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何故要偷盗《山雨四景图》的底画?”
    岳鱼七负手立在院中,并不作答。
    四下没有点灯,他与谢容与均被夜色笼罩,彼此看不清对方。
    谢容与继而道:“又或者,前辈可否让您身边这位救兄急切的尹四小姐跟在下回一趟衙门,否则耽搁久了,玄鹰司冤枉了好人就不好了。”他一顿,移目看向尹婉,“漱石画师,我说得对吗?”
    第142章
    尹婉一听“漱石”这个称呼,脸色一下煞白。
    中夜院中无风,四下静得落针可闻,下一刻,岳鱼七忽地动了,他的身形如鬼魅,几乎是飘身前来,五指相并为刃,直劈谢容与的面门。
    谢容与只道是此人应当对自己没有恶意才是,不解他为何忽然出手,他疾步后撤,没有还手,偏身躲过这一击。
    岳鱼七岂肯放过他?逼到谢容与跟前,整个人忽地消失不见。紧接着,身后忽地有劲风袭来,谢容与反应极快,他甚至没有回头,从旁掠去,刚在院墙边站定,他方才立的地方便扎满叶片——原来岳鱼七不知从哪儿拢来一丛树叶,以叶片做暗器偷袭。
    岳鱼七见谢容与退到墙边,轻笑一声,正欲出招再试,这时,墙头忽然跃出一道青影。
    青影凌空,如同翩跹的鸟儿,手中长鞭急出,带着疾风直袭向岳鱼七。要不是岳鱼七反应快,只怕要被这鞭子劈折手臂。
    长鞭“啪”一声扑了个空,青唯收鞭落地,半句不废话,再度挥鞭劈向岳鱼七。
    来前谢容与跟她打过招呼,说这窃画贼没有恶意,如非必要,不必动手。她适才在墙头猫了一时,原本还好好的,怎料窃画贼二话不说就出手了,若不是她官人避得及时,那叶片做的暗器只怕会伤了他!既然这样,她也没必要客气了,管这窃画贼好的坏的,终归是个不讲理的,先拿鞭子狠打一顿不为过。
    岳鱼七见青唯招招凌厉,忍不住“啧”一声,几年过去,这野丫头的臭脾气是一点没变。
    不过岳小将军何许人也,当年长渡河一役如此凶险,他能带着手下将卒在千军万马中突围,凭的都是真本事,莫要提谢容与了,便是他亲手教出的温青唯,离他的身手都差之远矣。
    天边云遮月,院中黑灯瞎火,岳鱼七掠去院中一株柳树旁,径自扯下一根柳条,见鞭势再度来袭,这一回,他不避不躲,手中柳条抢出,与鞭身相互缠绕,很快就卸去长鞭的力道。
    青唯见了这一式,不由愣住,脑海中猝然闪过记忆中的某一刻——
    ……
    “瞧见这石子儿了吗?这是什么?”
    溪水边,岳鱼七从水中拾起一枚鹅卵石,问道。
    尚且年幼的温小野张头望着他,“就是……石子儿啊。”
    “不,这是你的兵器。”
    他又折下一根菖蒲,问:“瞧见这根草了吗?这是什么?”
    这一回温小野举一反三,“兵、兵器?”
    岳鱼七满意地点点头,“是,也是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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