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从足边草地里摘下一朵指甲盖大的小野花,“瞧见这支花了么?这是什么?”
    温小野笃定道:“兵器!”
    “兵器个鬼!你的眼睛今儿搁家里没带出来?”岳鱼七大骂,“这野花娇小,状浑圆,打出去一点力道没有,有这功夫还不如摘片叶,哪能做兵器?这是师父扯来给你插小辫儿上的,戴好了,回家吃夜饭。”
    温小野“哦”一声,迎着夕阳,跟着岳鱼七往回走,“师父,我们有刀有剑,为什么还要捡石子儿菖蒲做兵器呢?”
    “大市镇多禁兵刀,你一个平头百姓,身上最多藏一个匕首,真跟人打斗起来,哪这么巧有称手的兵器,自然是身边有什么用什么。记住了,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以柔克刚,以刚破柔,花叶枝条、乃或是锅碗瓢盆用好了,未必比不上刀剑……”
    ……
    青唯怔忪一刹,口中喃喃溢出两个字:“……师父?”
    然而与人拼斗时,最忌分心,青唯这么一分神,长鞭的力道尽数被柳条卸去,下一刻,岳鱼七倒抽柳条,鞭子就落到了他手里。长鞭易主,顷刻犹如活了一般,犹如吐信的毒蛇,径自击向青唯的面心。
    “小野当心。”谢容与先一步反应过来,拽住青唯的手往后急退,手中扇子抵住鞭尖。
    鞭子被挡了来势,稍稍后撤,犹如吊在半空的蟒蛇,蛇头凌空拐了个弯,随后血口大张,再度袭来。
    青唯得了这么一刻喘息,也回过神来,她足尖在地上一踢,挑起一块坚石,勾手凌空接过,砰一声再度打偏蛇头。
    鞭身回缩,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丫头,以柔克刚,以刚破柔,学得还不赖。”
    值房中的烛灯适时燃起,尹婉端着烛台出了屋,青唯借着灯火望去,只见岳鱼七只身立在一根细枝上,如同世外剑仙,经年过去,他几乎没怎么变,长眉星目,就连左眉上那道凹陷的疤痕都是老样子。
    谢容与立刻收了手,“岳前辈?”
    “师父,当真是您?”青唯也道。虽然心中已有揣测,然而真正见到,多少还是不一样。
    青唯心中激悦难耐,她不管不顾,足尖在地上轻点,也要纵上枝头。
    岳鱼七一惊,立刻从枝头上跃下,退到值房前,斥她,“你当自己是只蛾子,见人就往身上扑?多大的人了都。”
    他目光掠过院中的谢容与,“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
    值房的四角都有灯台,灯火朗照,房中亮得如白昼一般。
    岳鱼七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下,看向谢容与:“小子,你一个人来的?没让你那些鹰犬跟着?”
    谢容与道:“是。我猜前辈对我并无恶意,加之您又认识漱石,所以独身前来与前辈交涉……除了小野,她身份有异,晚辈一直让她跟在身边。”
    他说着,对岳鱼七是以一揖,“不知是岳前辈到此,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前辈见谅。”
    岳鱼七本来还在计较他喊青唯“小野”,见他态度谦和有礼,反倒不好多说什么了。
    “师父,您怎么会在东安?”这时,青唯道,“我找了你好几年,我还……”
    “快打住吧!”岳鱼七冷笑一声,“你还有心思留在我身上?辰阳的燕子倒是记得年年春来廊下筑巢,我养的鸟儿早不知道歇在哪家裹了金的檐头上了。”
    青唯听了这话,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冷言冷语地在说什么。
    谢容与看了青唯一眼,目光移向岳鱼七,眸色倒是渐渐了然。
    “先不提这个。”岳鱼七盯着谢容与,“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尹婉是漱石,又是怎么知道跟着漱石,就能找到我的?”
    谢容与颔首,“想要知道尹四姑娘是漱石,不难,一共三点。”
    “其一,是顺安阁的郑掌柜亲口透露的。”谢容与道,“当日曲停岚买画被盗,返回顺安阁要求退画。郑掌柜本来坚持买卖即成,概不退换,尔后尹弛上前相劝,他立刻答应退还银子。郑掌柜事后言明,顺安阁规矩严苛,若非经画师本人同意,顺安阁不会轻易撤回买卖,由此可见,漱石若非是尹二少爷本人,必是与尹二少爷相关。
    “第二,漱石仿的是东斋画风,凡略懂丹青的人都知道,东斋画风极难学成,除非有天生丹青之才,又得数年苦练不足以小成。尹月章的画我其实看过,他画风踏实稳健,擅长画人物花鸟,并不亦景见长,如他所说,他学画伊始,仿的都是水松、停梅居士等人,试问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年中,要如何在考取秀才的同时,兼顾两种艰深画风呢?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深得东斋精髓的漱石,既与尹二少爷有关,却又不可能是他。”
    谢容与这么一说,青唯就想起来了,当夜诗画会上,每间雅阁都配了一本书画册子,上头记有顺安阁收藏字画名称,谢容与翻看过后,见内里有尹弛的画作,很快就点了来看。
    “至于第三点,其实是尹四姑娘亲口告诉我的。”
    立在一旁的尹婉愣了愣,怯声问:“我、我亲口告诉王爷的?”
    谢容与颔首,“是。尹四姑娘可记得,当日我怀疑尹弛就是漱石,曾传你到书斋问过话?”
    尹婉点了点头:“记得的,王爷问我,五年多前,我可曾去顺安阁帮二哥哥送过画。”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可我当时跟王爷说的是,我送过……”
    漱石五年前在顺安阁留下过画作,而送画人是一个小书童。
    如果尹婉承认自己就是这个小书童,且帮尹弛送过画,便等同于指认尹弛就是漱石。
    “正是尹四姑娘这句‘送过’,让我知道了漱石不是尹弛,而是你。”谢容与道,“漱石隐藏了这么久,是不会轻易让我猜到她是谁的。如果漱石是尹弛,那么当我问起几年前送画的事,他会叮嘱尹四姑娘怎么答呢?”
    不待尹婉回话,青唯便道:“没送过。”
    “是,没送过。如果尹弛是漱石,他会撇清自己,说自己五年没让书童去顺安阁送过画。除非漱石是尹四姑娘你本人,你才会说自己送过画,从而把嫌疑推到你的二哥哥身上。你想的是,左右你二哥哥的画风与东斋先生不像,等玄鹰司看到你二哥哥的画,便会陷入一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了。你想的是,没有人会猜到,一个女子会是天生丹青大家。”
    尹婉咬着唇,半晌,点了点头:“可是王爷您,又是怎么猜到的呢?”
    谢容与道:“常人提到丹青大家,第一个总会想到男子,殊不知才能其实是不分男女的。且女子不易为仕途与功名利禄分心,如果肯悉心钻研,更容易精于一道。前朝的辛蕊夫人,诗词纵横毫阔;百年前中州首富凌娘子乐于生意买卖,走南闯北,一生未嫁;还有小野,她自小跟着岳前辈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论单打独斗,我身边这些玄鹰卫,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尹四姑娘自小跟着沈先生,如果你来学画,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都会比尹二少爷更多,漱石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第143章
    尹婉听了谢容与的话,轻声道:“王爷高智,民女……的确是漱石。五年前在顺安阁留下画作的是民女,今次,也是民女把《山雨四景图》和二哥哥的丹青一并送去了顺安阁。那顺安阁的郑掌柜不知情,以为这些画作皆出自二哥哥之手,是故当日丢了画,二哥哥上前劝说,郑掌柜才会听他的劝。王爷,这一切我二哥哥都被蒙在鼓里,他是个极善极好的人,还请王爷放过他,莫要冤枉了他。”
    谢容与却道:“此事不急。如果我猜得不错,尹四姑娘应该与那位沈先生关系匪浅吧?”
    否则当年那沈先生一个举人老爷,怎么肯教一个年仅四五岁的女童丹青呢?
    就算是伯乐与千里马,难道那沈先生慧眼如神,能够辨出这样一个小小的女童会是丹青大材?
    尹婉听了这一问,愣了愣,不由看向岳鱼七。
    “此事容后再说。”岳鱼七道,“你先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跟着她,就能找到我的?”
    “因为太巧了。”
    “太巧了?”
    “是。”谢容与道,“我到东安暂住归宁庄,而庄上的这位四姑娘,恰好就是漱石,这是巧合一。
    “我刚发现漱石的画风类吕东斋,坊间就流出了《山雨四景图》,这是巧合二。
    “曲茂买下《山雨四景图》,此图底画被盗,这是巧合三。
    “齐州尹数日间忙得席不暇暖,《山雨四景图》被盗当夜,他却意外在留章街出现,这是巧合四。”
    谢容与道:“其实齐州尹当夜出现在留章街也没什么,可能是他散值夜归,恰好路过此处,令人生疑的是他之后的表现——他得知《山雨四景图》底画被盗,一方面称是窃贼狡猾,难以追捕,一方面又将责任大包大揽,声称官府一定会寻回画作。齐州尹这个人我知道,他是先帝亲自提拔的陵川父母官,肯办实事,是个少说多做的脾气。当夜那窃画贼玄鹰卫几大精锐都未擒获,他如何轻易做出承诺?除非他手上本来就有窃画贼的线索,却故意按下不表。加之我住去归宁庄,也是经由齐州尹安排,我便猜测,或许齐州尹、窃画贼、还有漱石三人,原本就是相识的。”
    如果巧合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是意外不为过,但是巧合接二连三发生,冥冥之中必有关联。
    “单凭这样?”岳鱼七问,“这样你就确定了齐文柏跟我是一伙的?”
    谢容与道:“不,真正让我确定三位相识的是另一桩事。”
    “什么?”
    “尔后我让玄鹰司一名叫章禄之校尉细查尹家。章禄之这个人,脾气虽急躁,办事一丝不苟,唯一的缺点,就是相信的人太过相信,疑心的人太过疑心,换言之,就是预设立场。玄鹰司启程来陵川前,官家曾叮嘱过我们,说陵川的齐州尹与宋长吏可以信任,章禄之便将此话牢记心头,等到了此地,但凡是从齐宋二人告知的线索,他从不会有半分质疑。他查尹家,多半消息都是从州府打听,结果他查到了什么呢?
    “所有关于漱石的线索,一概指向尹弛,尹弛自小学画,尹弛是画痴,教画的沈先生走了,尹弛不得不苦读,直到考中秀才才重拾画笔,连时日上的间隔,都与漱石画作两回出现的时间接近,而关于尹四姑娘,章禄之却什么也没查出来。不说别的,尹四姑娘当年一个女童,能跟着一名举人学画,此事便不简单;她年纪尚轻,却与家人疏远独自僻居于庄上,仅仅是因为耽搁了兄长课业?最重要的是,漱石是当年给岑雪明留下画作的人,她一个小姑娘,却跟一个失踪的朝廷命官有关联,这里头难道没有文章?凡做过必留下蛛丝马迹,我已说过了,章禄之办案一丝不苟,这些蛛丝马迹,他为何没有查到呢?正是因为他预设立场,他太相信齐州尹了,以至于他每每触碰到疑点、缺漏,这些缺漏便被齐州尹不动声色地填补平整。所以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正是章禄之的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谢容与才断定岳鱼七、齐文柏、与尹婉三人之间相识。而所谓的深夜窃画,只是他们三人联合起来布的一个局罢了。
    岳鱼七听罢这话,了然道:“于是你将计就计,故意让人仿了一副吕东斋的画?”
    谢容与道:“是,晚辈请一位擅画的大人仿了一副东斋先生的《西山栖霞留景》,随后把画送去点墨斋寄卖……”
    “你让那送画人自称是漱石,又说自己手上已有了尹弛就是漱石的证据,把卖假画的黑锅扣到尹弛头上。随后你招来齐州尹与宋长吏,当着他二人与的面,把尹弛擒去衙门。你这么做有两个原因,其一,你知道齐宋二人未必会信你,让他二人跟着,是为了绊住他们;其二,凭尹婉落单纯的性子,见尹弛被擒走,只会认为是自己害了他,无措之下定会与我报信。你于是让你那些鹰犬明面上去衙门审案,暗地里,你却跟着尹婉找到我这里。”岳鱼七道。
    谢容与颔首,“是,只是晚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岳前辈。”
    他顿了顿,随后揖下,“原来岳前辈一番辛苦,只是在试探晚辈。”
    他没说试探什么,不过岳鱼七听得分明。
    他的确给他设了难题不假,原本只是想看看这小子能否找着画,没想到他一石三鸟,非但勘破尹婉是漱石,连他的目的也猜到了。
    岳鱼七眯眼注视着谢容与,半晌,不由地吐出三个字,“小昭王?”
    当年昭化帝将谢容与接进宫,正逢岳鱼七受将军衔不久,一名异姓大族的公子非但被封王,还被赐予一个“昭”字,朝中不是没有异声的,可是这样的异声,都在满朝文武看到谢容与的一刻平息下来。
    那是怎样一个孩子呢?便是沉静地立在宣室殿上,整个人已自染光华。
    而经年过去,岳鱼七看着谢容与,只觉昭之一字果然衬得起他,静夜灯色里,其人如玉,身携月华。
    外间传来脚步声,青唯侧目看去,原来是卫玦几人,齐州尹,宋长吏都过来了,尹弛就跟在他们身后,他见到谢容与,先一步上前一拜,温声询问:“王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月章一到衙门,卫大人便说案子是误会……”他稍迟疑,看到值房里尹婉,诧异道,“婉婉,你怎么会在此?”
    谢容与道:“仿画的案子的确是误会一场,至于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顿,看向岳鱼七与齐文柏,最后落到尹婉身上,“既然漱石画师在此,不知三位可否赐教?”
    他这话问得十分有礼,齐文柏忙称赐教不敢,“殿下的问,还是由下官来作答吧,其实这事……”
    “其实这事说来话长。”不待齐文柏起头,岳鱼七便打断道,他瞥了一眼天色,“太晚了,都回去睡吧,有什么等明早再说。”
    卫玦闻言,不由看了谢容与一眼。
    玄鹰司办案从不拖沓,能夤夜寻到的线索,绝不拖到第二天天明。眼下都找到漱石了,想必离问到岑雪明下落只余一步之遥。
    却见谢容与颔首,卫玦只好拱了拱手,带着祁铭几人退出去了。
    齐文柏与宋长吏称是愿送尹家兄妹回府,一并辞去。
    值房院中顷刻只剩岳鱼七、青唯、谢容与三人。
    岳鱼七扫谢容与一眼,懒洋洋道:“太晚了,你也回吧。”
    谢容与本来想跟岳鱼七提一提他和小野的事的,见他没有想听的意思,应道:“是,那晚辈先告辞了。”
    青唯好不容易找到师父,只觉得还没跟师父叙上话,师父就打发自己走了,不情不愿地跟着谢容与辞去,正转身离开,只听身后岳鱼七“啧”一声,“回来。我让他回,你跟着一起走干什么?你这丫头,究竟跟谁是一家的?”
    青唯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岳鱼七的意思。
    她不由看向谢容与,谢容与没说什么,只是很淡的笑了一下,青唯这才抿抿唇,挪回院中。
    夜空浓云退去,小院当中月华如练,待闲人都走远了,岳鱼七盯着立在院中的青唯,语气凉凉的,“说说吧,你跟这位小昭王,究竟算怎么回事?”
    青唯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有点无措,一时间只觉那夜的噩梦成了真。
    “就……那么回事啊……”
    “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青唯垂着眼,盯着靴头,“就是……唉,说不清,我也不知道算怎么回事……”
    岳鱼七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跟这小昭王,是那种说不清怎么回事的怎么回事?”
    青唯愣了半晌,虽然她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师父这么说,好像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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