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生得圆头圆眼,腰间还坠了一枚极其名贵的玉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生,不是曲停岚又是谁。
    却说曲茂本来在东安躲闲,半个月前,忽然有人找到他,说封原带兵办差,忘了签调兵的急令,让他帮忙签了补过去。
    封原曲茂知道,他爹的人嘛,来找他的这几个家将曲茂也熟,常年在侯府杵着。曲茂于是二话不说,拿到急令,闭着眼就签了。
    可是这调兵令不是签了就算完的,既然是他署名的,兵就算是他调的,他还得亲自送去。
    曲茂此番来陵川,屡屡办砸差事,眼下赖着不回去,就是怕回京后被曲不惟打断腿。眼下好了,封原办差出了岔子,他给补上了,算是在他爹那里立了大功,曲茂心想,不就进个山,送个急令么,左右苦过这一程,他回京就有好日子过了,咬咬牙便应了。
    然而一进山曲茂就后悔了,这山也能叫山?顶峰高耸直入云间,这是天梯吧?丛林间满是兽印泥坑的小道也能叫路,连块垫脚的青砖都没有,仔细脏了曲爷爷的云头靴。
    结果可想而知,入山还没走出十里,曲茂往道边一躺,宁肯死在这,怎么也不肯去脂溪了。一众家将们没法子,联合尤绍一起,只好轮番背着他进山。
    好在众人都有功夫在身,身手矫健,背着曲茂,脚程半点不慢,就这样,曲茂还叫苦呢。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伏在人背上,比马背上还要颠得慌,半个月下来,人都狠狠瘦了一圈。
    “五爷,您忍着点,脂溪就在前面了,到了那儿就有客栈住了。”
    行吧,曲茂想,他爹要是知道他忍着辛苦,办了这么大一桩好事,回去非得给他万两黄金枕着睡,他还偏不要,金银于他如粪土,他只要把画栋姑娘接回来当小妾。这么一想,足下的路也美了起来,曲茂心境为之一宽,刚欲小憩片刻,一晃眼,忽见前方山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曲茂一愣,这世上除他以外,居然还有别的傻帽到脂溪这破地方来?
    等等,这个傻帽……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曲茂揉了揉眼,瘦高个儿,一身襕衫,背着个行囊,不是换了便服的章兰若又是谁?
    曲茂不由怔住,章兰若,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了,封原要去脂溪,那个什么找岑雪明的案子,章兰若好像也有掺和?可是,他怎么一个人来呢?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
    曲茂一念及此,“喂”了一声。
    他拍拍身下的家将,“放我下来。”随后阔步追上前去,“喂,你怎么一个人啊?”
    章庭顿住步子,看清是曲茂,稍一愣:“你怎么会在这?”
    “你管你曲爷爷做什么?”曲茂四下看了看,确定章庭身边没人跟着,愕然道,“你一个人也敢进山?”
    章庭也不想一个人到这里来,可是中州与章鹤书一番争执后,他再也不信身边的人了。章鹤书后来叮嘱他万不可到脂溪来,章庭思来想去,担心脂溪出岔子,离开中州,没有回东安,反是直接绕来矿山了。
    曲茂见章庭不语,又“喂”一声,“问你话呢?”
    章庭只当曲茂是来脂溪找封原的,觉得他一个傻帽,什么都不懂,何须理会,拂袖冷哼一声,继续赶自己的路。
    曲茂追在一旁,出声讥讽,“你一个文弱官员,这山路你走得了吗?我可告诉你,再往里走,山势陡峭得很哩!你忘了小时候,你跟我比爬假山,被我踹下池塘了?你忘了后来你跟我比爬树,我都掏到鸟窝了,你还抱着树杆子哭呢?”
    章庭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曲茂又说,“这深山老林的,可不比京中,到了夜里,你一旦瞌睡了,仔细要被野兽豺狼叼走,到时可别指着曲爷爷给你收尸。”
    章庭还是不理他,言语间已甩开他一大截。
    曲茂盯着章庭的背影,“嘶”一声骂道:“这厮——”
    身后的家将追上来了,探问一句,“五爷?”
    曲茂也不知怎么,凭空得来一股力气,推开家将,“起开,别挡曲爷爷的道。”随后也不嫌羊肠小径没有青砖垫脚了,挽起袖子,铆足力气追上前去,很快赶超了章庭,随后回头得意道,“看到了没,你曲爷爷永远都是你曲爷爷!”
    章庭冷着脸没回话。
    然而曲茂还没得意太久,旁边一个人风也似地掠过,原来不经意间,曲茂又被章庭超过了。曲茂见状,不由地咬紧牙,再度急追而上。
    陡峭的山坡上,余下家将们愣怔地看着前方二人相互赶超,越走越快几欲成风,把他们一行有功夫的人狠狠甩在了后面。
    五爷倒罢了,当朝三品侍郎竟也如此……少年意气。
    尤绍好不尴尬,揩着额汗,“诸位先吃口水,看来用不了一日,至多半日,脂溪就能到了……”
    第162章
    “将军,沿着山路往上,就是脂溪镇上了,如果不去镇子,那就从右边山道走,脚程快,两天就能到内山。”
    这日一早,刘掌事和陶吏本来要跟着玄鹰司去矿上,临时听说封原将军到了,匆匆赶下山来相迎。
    山下旌旗猎猎,数百官兵令行禁止,封原高坐于马上,听了刘掌事的话,淡淡问:“小昭王是昨日到镇上的?”
    “是,昨天早上到的,今日天不亮,昭王殿下已经往内山去了。”
    封原听了这话,目光稍稍一凝,“往内山去了?他可向你们问打听过内山的流放犯?”
    “流放犯?”刘掌事与陶吏俱是不解其意,“什么流放犯?”
    封原没吭声,摆摆手,让他二人去后方随行了。
    见刘掌事与陶吏走远,一名参将催马敢上前来,“将军,您这么直接了当地跟这掌事的问起流放犯,小昭王那边得了消息,只怕要疑心岑雪明藏在流放犯中。”
    封原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道吗?内山那边,除了矿监军就是流放犯,他能先我们一步赶过去,说明他早就对内山起了疑心。退一步说,就算他不知道,我们到了内山,第一桩事就是排查流放犯人,这事又瞒不住,小昭王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数月前章鹤书亲自整理岑雪明经手案宗,其中有一桩盗窃案颇为蹊跷,说中州一个半疯癫的窃贼,误打误撞盗了一户富贵人家价值千两的玉佩,后来富贵人家把这窃贼告上公堂,这窃贼非但不认罪,还当着富贵人家把玉佩砸得粉碎,出言辱骂父母官,以至衙门最后只能从重惩处,将本来的鞭刑改判为流放。
    这案子明面上看着没什么,好在章鹤书细致,往下一查,发现这窃贼并非流民,而是户籍清白之人,只是他的亲友尽皆亡故,生若浮萍罢了。他与岑雪明同年出生,再一看画师所绘的人像画,与岑雪明竟有五六分相像。
    让章鹤书真正起疑的是这案子的判处时间,中州衙门早在昭化十二年末就定了窃贼的罪,按说最慢三四月,这窃贼就该流放至脂溪矿山了。然而及至是年八月,陵川这边才予以回应,称是春夏一批囚犯已安置妥善,而回应的人,正是岑雪明。
    昭化十三年的八月,洗襟台已经坍塌,陵川各处一片繁乱,岑雪明在这时已经开始为自己筹划后路,这一点从他暗中保下沈澜就看得出来。
    岑雪明八月回应完这桩案子,九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也对得上。
    再者,有什么比一张有名有姓来处可查的皮更能让人隐匿行踪呢?
    照这么看,早在洗襟台建成前,岑雪明就在这桩盗窃案中找到了后路,后来洗襟台坍塌,他暗中顶替流放犯的名字,躲来了脂溪矿山。
    章鹤书查到这些,立刻告知了曲不惟,曲不惟于是急派封原来到陵川,以脂溪矿山的账目作为幌子,带兵排查冒名顶替流放犯的岑雪明。
    一众官兵紧赶慢赶,很快到了矿山,矿监军那边得了吩咐,立刻调了几批流放犯来让封原排查,封原查完却没了动静,及至这日暮里,他在矿山空旷地带扎起营帐,命随行军卫四面把守,再度分批次仔细排查起囚犯。
    “……封原的人查得很细致,有时候一个囚犯要盘问一炷香甚至更久,他似乎是怕有错漏,这些囚犯只分了两队同时排查,由封原和他身边的参将轮番盯着。”
    祁铭探完消息,回到矿监军衙署,向谢容与禀道。
    章禄之“呔”一声骂道:“难怪我们几方人马找了岑雪明这么久都没能找着,这厮挺能藏啊,置之死地而后生,居然躲进了流放犯里。要不是他跑路前留了个‘鸭子坡’的线索给我们,只怕我们眼下还在脂溪镇子上瞎晃悠呢。”
    无怪章禄之有这话,流放的苦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背井离乡还是其次,时而遭受监军虐待,到了寒冬,大片大片地死人,饱受多年折磨,更不得自由,有的囚犯宁肯被处死,也不愿被流放。
    章禄之说着,似想到了什么,“不对啊,之前我们也查过岑雪明经手的案子,怎么没发现什么流放犯。”
    谢容与道:“应该是章鹤书先我们一步找到此案的端倪,命人把这案子从案库里隐去了。”
    岳鱼七问:“小祁铭,你方才说封原早上到了内山,跟矿监军那边调过几批囚犯,之后没了动静,到了晚上,才大张旗鼓地排查起来?”
    祁铭点点头,“岳前辈,有什么问题吗?”
    岳鱼七道:“封原那边既然知道岑雪明顶替这个人叫什么,犯了什么案子,到了矿山,直接把这个人揪出来即可,他早上一到,调了好几批人排查,这个我可以理解,担心漏线索给我们,弄一出珠混鱼目么。可是眼下他查完了又查,还摆出这样的阵仗算怎么回事呢?除非……”
    “除非他根本没有找到岑雪明。”青唯道,“就是说,封原知道岑雪明顶替的这个人叫张三,可他到了矿山,叫矿监军提张三来看,要么,矿山没有张三这个人,要么,他看到的张三不要他要找的张三?”
    章禄之道:“那我们问问矿监军不就行了?”
    青唯看他一眼:“矿监军那边未必知道实情。”封原不可能漏线索给他们。
    祁铭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封原上午已经找到岑雪明了,并且把他暗中送离了矿山,眼下摆出这样的阵仗,就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听。”
    谢容与摇头:“卫玦已经快到脂溪了,如果封原暗中送人出山,逃不过他的耳目。”
    眼下卫玦没有传信,说明暂时没有可疑之人离开矿山。
    一众人又安静下来,他们比封原先半日到内山,早上先去所谓的鸭子坡瞧了瞧,鸭子坡经多年开采,早已没了鸭子状,附近大小山更是一点景致也无,光秃秃的连株树都少见,风一起漫天沙尘如雾,倒是很像谢容与向往的劼北戈壁了。
    半晌,章禄之叹气道:“唉,我就是个榆木脑袋,原以为这个封原跟我差不多,也是个傻大个儿呢,想着等他把岑雪明揪出来,我们蹲在边儿上,正好捡个便宜,他眼下弄得这一出倒是把我难住了,该不会是这岑雪明有神通,扮作流放犯到了矿上,还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想要弄清楚实情,也不难。”谢容与道,“封原刚到矿山,对此地并不熟悉,兼之他不信任矿监军,如果找到了岑雪明,他相信的只有自己,所以他只能把人安放在帐子中,此其一。
    “第二种情况,他没有找到人。岑雪明再能耐,到了矿上只是个流放犯,一个流放犯能有什么神通?封原没有找到人,只能说明案宗上有些枝节被他遗漏了,我们要弄清楚情况,只要看一看案宗即可。”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岑雪明犯的什么案子。”章禄之道。
    “这个简单。”岳鱼七坐在衙署的长椅里,双手枕着头,“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
    岳鱼七懒洋洋吐出一个字:“偷。”
    “偷?”
    岳鱼七翘着二郎腿,“偷啊。我们先去封原几个帐子里探探,要是没关着人,说明他没找到岑雪明,那我们就去把他手上的案宗顺过来。他一个傻大个儿,那案宗搁他手里跟张废纸似的,还不如物尽其用,交给你们虞侯帮他看看,要是得了线索,等我们拿到罪证,事后不要忘了到他坟前道个谢,也算没亏了他么。”
    章禄之没怎么听明白岳鱼七这一通强盗论理,怔道:“可是……我们都偷过《四景图》了啊。”
    “说你傻你还真傻,事急从权么,反正都偷过了,一回生二回熟,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一众人尚未发话,朝天立刻毛遂自荐:“岳前辈说得对,岳前辈,让我去吧,我的功夫您知道。”
    “你不行,你的身手太硬了,”岳鱼七道,随手一指青唯,“小野,你去。”
    祁铭道:“那我保护少夫人。”
    岳鱼七道:“一看你就没做过贼,偷盗这种事,能一个人最好别两个人,仔细曝露了行踪,再说你以为封原是个真傻子,没派人盯着我们这里?你一个玄鹰卫忽然不见了,他的人会不知道?想帮忙,你们几个包括我,只能给她做侧应。”
    岳鱼七这话说完,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怕谢容与不悦还是其次,主要是担心,同行这么久了,一路共经甘苦,青唯帮助玄鹰司良多,怎么都有点情分在的。
    岳鱼七见状不由安慰:“放心吧,她就是个惯偷,去年劫狱今年盗画,小时候还悄悄偷学我的武功,顺走我烤熟的野兔子,眼下偷份卷宗怎么了,只要不乱来,自保绰绰有余,不信你们问她,这事是不是只能她去?”
    惯偷青唯:“……行,我去。”
    第163章
    入夜时分,矿上一片静谧,只有山间空阔地带还点着灯,封原的人马正在一个一个排查此处的流放犯。
    青唯换了夜行衣,借着一株巨木掩藏身形,远远望过去,偌大的营地上,只有零星几间帐子。营帐分布在外围,每间帐子前都有兵卫把守,前方相隔一段空地支起桌椅,流放犯每两人同时上前接受筛查,每一次筛查,亦盏茶到一炷香的工夫不等。其余尚没被查过的流放犯都在西北角等着,由封原自己的人马看守,青唯略数了数,流放犯尚有百余,照这么看,封原应该要筛上一夜。
    青唯想起出来前谢容与叮嘱自己的话:“你此行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探清几间帐子里有没有关押着囚犯,如果没有,说明封原尚未找到岑雪明,那么你就需到封原的帐中,把岑雪明顶替的流放犯案宗取回来。”
    青唯跃下树梢,墨黑的斗篷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她很快掠到帐子附近。
    “封原的人为了赶路,临时舍弃了不少军帐,余下几间都是军中校尉、参将等人的住所,帐前有兵卫把守,你要进帐探人,最好不要惊动兵卫,否则封原的人提前戒备,你事后再想取卷宗就很难了。”
    青唯掩身在一间帐子后,勾手拾起一颗石子儿,随后并指往远处一掷,石子撞击到山岩,发出一声脆响,帐子前的守卫这声动静吸引,移目望过去,与此同时,青唯取出匕首,锋利的匕尖划破帐壁,一刻不停地钻了进去。
    帐中空空如也,连陈设都少得可怜,更别说人了。
    青唯并不气馁,找准时机出了帐,又如法炮制地探过余下几间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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