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以前过的是多么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管你从前算计过多少人心才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从今往后,你都不用再这样辛苦。另一只手将他牵住,这双手不必再沾染鲜血,你只需要相信我,倚靠我,你所有的心愿我都会替你达成,好不好。
    一家人。
    楚歇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
    不是的。他只有一个家人,她还在等他回家。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楚歇淡淡地一句话,叫那只手忽的收拢,将他紧紧攥住,只有血脉相连的才是家人。你的家人是段娘娘,不是我。
    小皇帝扶着他一处肩头,将脸贴在他的肩胛,隐隐能听见他的心跳,二人一缕青丝交叠在一处。
    她以后也是你阿娘。我们三个都是一家人。等一切都平息了,我们熬过这一阵,我就将她接回上京城来
    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根本不适合上京城。楚歇忽的说道。
    那是因为现在的上京城对于她而言太危险了。江晏迟皱着眉头答,眼下是形势逼人,若我坐稳了皇位,一切就会好起来
    楚歇又默了一会儿。
    江晏迟以为他皱着眉头是在担心些旁的时候,宽慰道,你别担心,阿歇,我会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
    小喜子在外头说喜服送来了,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小皇帝脸色稍缓,命人先将喜服拿了进来。正巧桃厘刚被接进宫,便被拨来伺候楚歇换衣。
    江晏迟本就宣召了许纯牧入宫,因为楚歇醒了就一直顾着这头。
    眼下趁着楚歇更衣束发的空隙前往议事殿偏殿,许纯牧在里头等候已久,见到他便虚扣一礼:陛下。
    方才从楚歇那儿并未打听出太多东西,江晏迟眼下见到了许纯牧,并不打算多言寒暄,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单刀直入地问。
    长野郡那一场议和,到底是怎么回事。
    语气不善。
    许纯牧并不是个不通事理的,早在宴堂上那北匈使者一番话后他便知道江晏迟定会寻自己将此事问个清楚。
    因此心中早有说辞,此刻应对也丝毫不慌。
    是我请求楚掌印去议和的。
    哦?小皇帝端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茶水,入口甘苦格外提神,为何。
    许纯牧不由得想起那时自己伤重,楚歇是为了不让自己上战场才不得不冒险前去议和。
    他知道不能说出实情,否则即将成为皇后的那人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必须优先确保,楚歇从此往后的日子能好过。
    这许多的事情,也许就真的像是一场云烟,也许这辈子都只能烂在棺材里了。
    会遗憾吗。
    自然会。
    淮崎郡一个折返的决定,许纯牧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惨痛的割舍。
    一念之差,便是失之交臂。
    是我畏战。
    许纯牧诚恳地认错,那个时候,面对势如破竹的北匈兵马,看到节节败退的西境骑兵。我担心许家会落得和宁远王一样的下场,所以我希望能通过议和的手段,拖延也好,试探也罢。是我求着楚掌印想想法子,能否不战而屈人之兵,解我北境十三郡兵情困厄。
    江晏迟眼睛微微眯起。
    对此,臣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许纯牧十三岁第一次带兵出征,十数年来败绩寥寥,他会畏战。
    怕不是他父亲许承堇的主意吧。许纯牧不愿将污水往父亲身上泼,只能认在自己身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那样一个连刀都握不住的人,若是谈判失败会是什么后果。皇帝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你们许家将他逼去敌营,就完全不在乎他的死活吗。
    许纯牧轻声说,事急从权,我们只能从大局考虑。臣还有一事必须和陛下说清楚。
    还有旁的事。
    你说。
    在淮崎郡的时候,那守城副将赵灵瞿曾想杀了楚掌印,是我亲眼所见的。许纯牧余光看了眼小皇帝的神色,果真见他眼光一沉,楚掌印因此与那赵副将结怨,并非空穴来风。楚掌印所说也并无虚言,当日守城之策,的确是臣想出来的。
    许纯牧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楚掌印说不能让兵马继续南下,才化身谋士将我的计策献给初次带兵的赵灵瞿。淮崎一战,是这样才能赢的。
    皇帝的脸色始终沉静,瞧不出对于这一番话,是如何忖度的。
    有些事虽听着荒诞,但,是真的。楚掌印并非无故弄权之人,反而是那赵灵瞿,的确是很奇怪,还望陛下慎重对待。
    第66章 、首发晋江
    江晏迟手搭放在面前的镇尺上, 曲起指节轻叩了两下,眼底暗光流转,又蓦地问:你胸口那道刺伤, 是赵灵瞿所为?
    许纯牧照实答。
    不是,那是被我许家追兵所伤。那时候我和楚大人被逼到悬崖边不得不
    镇尺猛地被推动些许,在安静的大殿上发出刮过木头明显的声响。
    许纯牧话说一半,又将当日的危急程度弱化些,我受了伤, 不得不带他跳进河里逃离了, 我们顺流而下流落到淮崎郡, 遇上了战乱, 这才认得那位赵副将。
    时间上是对得上的。
    可动机不对。
    如果遇上了战乱, 为何不立刻往南走, 还要继续留在淮崎郡, 甚至不惜去给赵灵瞿送兵法稳住战局。
    以楚歇白日里那个狡诈的性子, 他根本就不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且,还是回归到一个问题。
    许纯牧这种良善淳朴的性子, 到底是怎么与白日那个楚歇相处的。
    许纯牧,你觉得楚歇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侯爷见陛下沉默良久,正心如擂鼓不知自己这套说辞是否有不易察觉的漏洞。听到这一句询问, 许纯牧反而被问住了。
    宽厚善良,还是诡计多端。
    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将手肘抵在案上, 仔细观察着许纯牧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他先是错愕了一会儿,紧接着眼眸转向斜下方,那应当实在回忆和思索,眉头微微皱着, 像是陷入某种纠结。
    最后才说:宽厚善良。
    哦?
    大殿空旷,徒留许纯牧和高台之上的江晏迟。二人四目相对,一方深邃暗沉,一方清澈明朗。
    他心中有大道与正义。很聪明,柔弱却不软弱,会顾及他人的想法。虽然极偶尔的时候看起来像另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会忽然很暴躁,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脾气很好的。
    许纯牧自认没有撒谎,也避重就轻。既没有欺君,也没有违背自己对楚歇的真实看法。
    心中坦荡,眼神也无所畏惧,没有丝毫逃避。
    皇帝知道他没有撒谎。
    身子退回些许,又将他的话在心底过一遍。
    白天夜里,脾气都很好吗。皇帝再问,不会刁难你,也不会算计你。
    不会。许纯牧不知皇帝为何这样问,他记忆中楚歇鲜少为难自己,甚至是自己时常为难楚歇。
    北境战乱,是楚歇忍着伤痛,孤身和谈救下重伤的他。
    许家遭难,是楚歇放弃隐居,回上京保住他许家满门荣华和大哥许长陵的性命。
    他总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力帮助着自己。
    甚至不惜走到如今局面。
    许纯牧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
    楚歇的脾气,向来都很好。只是有时候在朝堂上看起来咄咄逼人,是非不分。我也不知为何,那幅模样其实一点也不像他。
    江晏迟蓦然眼底闪过一片精芒。
    不对。
    难道说,楚歇在面对许纯牧的时候,一直都是夜里那个性子吗。
    上一次与赵煊的那一场交涉里,江晏迟知道楚歇夜里的那个性子几乎不向外示人,哪怕是跟他交往十数年伴读之谊的赵小世子也从未看破。如若不是深夜里那个楚歇想要阻止白日里那令人发指的行径,选择当年夜来襄助力保东宫,他也根本无法触及楚歇身上这惊天的秘密。
    楚歇身上两个性子反差实在太大了。
    所以之前江晏迟找了他那么久,百转千回,观察着一切蛛丝马迹,自认已是用尽手段,却迟迟找不到夜里那个人的踪迹。
    因为他当时根本没有联想到此人就是罪孽滔天的楚掌印。
    许纯牧一定没有跟那个残酷的楚歇打过交道。否则以他单纯的性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宽厚二字。
    仔细想来,自许纯牧第一次入上京城,就与楚歇相处十分融洽,甚至还住进了他的府邸。
    按理来说,这二人的性子不可能相处融洽。许纯牧正直不阿,心怀傥荡,他绝对容忍不了楚歇的冷酷手段和那无穷无尽的利用与试探。
    许纯牧看不到楚歇残酷的一面,换言之,是楚歇从未以那面示他。
    为什么。
    陛下?
    你与楚歇是旧识?江晏迟眉头轻蹙。
    不是。许纯牧心一沉,陛下,我过去一直戍守边境,从未入过上京城。怎会与楚掌印是旧识呢。
    倒也有理。
    小皇帝问清楚了一处,可莫名地又觉得想不通的东西更多了。
    楚歇身上好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始终觉得那人对自己有所保留。可是偏偏他的说辞,应对,解释,全都无懈可击。硬挖又挖不得,软哄也哄不出。
    时而觉得他很近,时而又觉得他极远。
    你要说的朕都知道,长野郡一事就到此为止,罚俸半年。你且先下去吧。小皇帝一夜无眠,此时只觉得疲惫感渐重,抬手摁着眉心,眼皮一阵一阵地跳动。
    再回到承鸾殿时,踏过石阶入了院内,再拐进里殿中,正看到楚歇一袭朱红的喜服,两颊刚添一对朱印,眉心半颗纯白的珠玉点额,紫金凤冠束于额顶,金坠摇曳中。
    铜镜里二人对视,只觉得那双顾盼流连的眼眸愈发动人心魄。
    描眉,点唇。
    桃厘守着那嬷嬷,一同细细地为他上最后一道妆。
    娘娘这样貌当真妙绝。嬷嬷放下朱笔,将铜镜挪得更近几几寸,老奴在这宫里几十年,真真鲜少见到这般檀栾风姿。
    江晏迟步履轻柔,像是怕踩碎了什么,双手搭放在楚歇的双肩,看着镜中人道,朕的皇后,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陛下说的是。
    嬷嬷喜庆地一拜,讨了了份赏钱,这只是试妆,试戴,眼下不过图个喜庆热闹看看。明日才是要紧的,娘娘只管吃好睡好,明日仪程诸多,老奴清晨再来为娘娘点妆。
    不必太早,不误时辰即可。江晏迟吩咐着,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
    江晏迟冲着小喜子使了个眼色,将桃厘和屋内服侍的一干人等都拉了出去。
    脂粉的淡淡香气混合着柏兰的味道扑入鼻腔,他的眼神瞬间柔软,俯下身将鼻尖蹭一蹭他的脸颊。
    阿歇
    楚歇手撑着他的胸口,带着些许推拒的意味,陛下。
    江晏迟伸手将人抱了,换自己坐在鹿皮长凳上,将那人安置在自己怀抱里。
    楚歇惊了,下意识挣扎,又很快收住动作,只稍显冷淡地说:你说过
    嗯,我就抱一抱,可以吗。
    那声音近在耳畔,听上去几分委屈,江晏迟伸手拨弄了一下楚歇耳畔的金坠子,叮叮咚咚一通响。
    如果当年沈家没有出事,你也应该是金尊玉贵的小将军,阿歇,沈氏自开国百年。代代神勇擅战,无往而不利。为什么偏偏是你,生得如此孱弱多病。
    江晏迟将身上瘦弱的人抱紧,贴着他的后背,你想不想,替沈家翻案。
    与其杀光所有人,不如洗清沈氏污名,还你全家一个清白,让你从此都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间,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
    楚歇愣住。
    当年沈氏一案掀起永安之乱,那是多少人心中的疮疤,怎能说翻就翻。楚歇轻声应对,翻了案又如何,沈家只剩我这病骨沉疴之人活着。
    而我,也快
    快死了。
    楚歇没讲话说全,心口却发疼。
    对于原主而言,这是一个多么绝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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