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婵眉头一直没有松过,就听刘襄继续说了下去。
    没成想,前两个月时,靳安安忽的出了意外,在家中摔倒,导致早产。
    产下一个婴儿,是个不足月的女娃子,生下来险些就没了呼吸,好在命大,活了过来。
    但是接生婆说了,这孩子就算是活着,将来也是体弱多病,问赵屠夫夫妻两个要不要把孩子给扔了。
    赵屠夫一口答应,那孩子是个女儿,他已经很是不满,一听到体弱多病,日后肯定要花他不少银子。但那好歹是靳安安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如何舍得,就哀求了丈夫一番。
    赵屠夫心里憋闷难受,等接生婆和大夫们一走,又看到半死不活的女婴,更是不爽。进门去瞧见靳安安虚弱的样子,他火冒三丈,一下子就冲过去给了她两巴掌。
    这两巴掌响起,夫妻两个人都愣住了。
    靳安安泪流满面,赵屠夫一把将她抱住,一个劲儿地说着:“安安,我是心里太难受咱们孩子体弱多病,一时情急才动了手。”不等靳安安说话,他说:“你有孕的时候我都让你多吃点补身子,你却说吃不下,这下好了,害的我们的孩子变成了这样。”
    她看着孩子和丈夫,呢喃着:“对不起……”“安安,我不会怪你,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只是以后,你都要听我的好不好?我说的都是为你为我们这个家好。”
    “好。”
    靳安安真以为赵屠夫那日只是一时情急,没想到后来,丈夫竟然又找了许多理由打她,嫌弃她生过孩子后成了黄脸婆;嫌弃女儿夜里哭闹,还没满月就断不了药;嫌弃她整个人都毫无情趣。
    刘襄再一次见到靳安安时,她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活力。
    曾经那个,想要和丈夫一起共赴美好生活的姑娘,变得死气沉沉。言语之间的畏畏缩缩,让刘襄很是愕然。
    再看她对赵屠夫毕恭毕敬的态度,这哪里像是夫妻两个,她更像是赵屠夫圈养的一个奴隶……他却还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对她好,动则打骂。
    刘襄私底下也与靳安安说过,但那时候,靳安安眼中平淡如同死水,摇摇头说:“像我这样的女子,离了他,应当是没法子活下去的吧。”
    听到这些话的刘襄震惊极了,但劝不动靳安安,她也没再多说。
    三天前,端午佳节刚过。
    赵家却出了大事。
    喝过酒的丈夫回到家后,靳安安因为在哄着女儿入睡,没能来得及给赵屠夫递上一张帕子,而遭受了对方的毒打。
    这一次,靳安安被打得半死,要不是隔壁家的老王听到动静过来一看,靳安安怕就要被赵屠夫给当场打死。
    人如今,还躺在杏林堂里,人是醒了,可骨头折了几根,不能动弹。
    说完事情始末,刘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红肿的圆眼望向宋青婵,问:“青婵姐姐,你说,安安为何就是不愿离开那样的男人呢?我是,心疼她啊。”
    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和家庭,险些就丢了自己一条性命。
    这根本就不值得啊。
    刘襄的字字句句,都在宋青婵心中回荡,她心里也不好受。
    这一日,教导完刘襄功课之后,刘襄拉着宋青婵的手问:“姐姐一会儿是要去杏林堂看望宋伯父吗?”
    宋青婵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想到那个可怜的靳姑娘也在杏林堂中,不由说:“你是想要我去见见她?”
    “嗯。姐姐通透,又读过许多书,知道的定然是比我多,我去与她说话,两句话都不离骂男人,安安必然是不愿听我说话。”
    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绕,宋青婵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应了一声好。
    一方面她是不想要拒绝刘襄,另一方面,她是在好奇靳安安为何不愿离开赵家。她从未经历过这一切,也无从得知靳安安的想法。
    下午时候,雨已经渐渐小去。
    撑一把油纸伞,须臾片刻,伞檐上雨水如注。
    顺着街边往东走,就是杏林堂,她收伞进去,李大夫正在算账,自己一个人还在抱怨着账房先生怎么的就请了假。
    他拨动着算盘,啪啪作响,也不知算没有算清楚。
    李大夫抬起头一看,看到宋青婵正走来,他眼睛一亮,朝着她挥了挥手:“青婵来了,快来快来,昨儿我们进了一批药材,账房不在,我也算不大清楚,你来帮我看看?”
    “好。”宋青婵应下,将伞放在门口,提着裙摆进来。
    铺子上各种中药味夹杂弥漫,她早就已经习惯。
    径直朝着柜台走去,从李大夫手中接过账本,她粗略看了眼,就拿起了算盘来,一边算一边问李大夫:“我阿爹在后堂?”
    “不在。”李大夫帮她倒了杯温水,“这两日下雨,宋公嫌憋闷得慌,正好周老爷又要去江州做生意,就顺便接上宋公一同去参谋参谋了。”
    宋青婵手上动作一顿,掀起眼皮来,“怎的都没有与我说起。”语气中却并无责怪之意。
    “宋公当然想和你说来着,但事出突然,也没能来得及,所以宋公就给你留了封信。”
    她轻轻“嗯”了声,就没有再说起宋老爹的事情。
    近来在杏林堂中调养一月有余,宋老爹身子已经慢慢好了起来,出一趟院门放风透气,或许对他康复也是有所好处。而周老爷么……宋青婵料想,他怕是想要劝说宋老爹早早把她嫁去周家。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候,宋青婵就将账都算清楚,合上账本,她说道:“昨日进的这一百二十斤板蓝根不太对数,多付了十三两二钱银。”
    “什么?”李大夫接过账本,却也看不出端倪来,“原来是仗着账房不在,想要坑我点钱啊,我一会儿就找他去。”
    李大夫嘿嘿笑了两声,“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会。”
    宋青婵淡淡笑了下,“这些都是阿爹教给我的罢了。”她朝着药坊内堂看了眼,里面住了些需要在杏林堂中调养的病患,依照刘襄所言,靳安安也在其中。
    也不知李大夫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奇奇怪怪起来。
    他示意宋青婵附耳过来,神秘兮兮问:“青婵,你和公子的事情还未定下来?”
    她垂下眼睑,低声“嗯”了下,“还未。”
    周朔没急,李大夫倒是先替他着急起来了,劝道:“虽然不少人怵公子的相貌,可我观他,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心性纯良之人。我说句不好听的,你模样生的太甚,容易招人觊觎,寻常人家如何护得住你?我看啊,你若是与公子成了,他必然是能护你万全。”
    李大夫说的话,宋青婵焉能不明白。
    一开始并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宋老爹,怕也是在看过周朔之后,心意才有所转圜,并不干预她与周朔之事。
    道理明白是明白,但她与周朔相识时间尚且还短,她不想就这样急急忙忙将自己的终生交付给另外一个男子。
    就像是靳安安一样,开始时确实琴瑟和鸣。
    到如今的境地,也不过是须臾光景罢了。
    她还想要再等等。
    等他们两个人能互相确定彼此。
    第15章 又深
    李大夫被坑了十三两二钱,正在气头上,按捺不住想要去找那个药商讨要些说法。但林大夫出了外诊,整个杏林堂里的大夫,也就他还在,煎药房里的药一会儿还要去给病人送去,一时半刻也走不开。
    宋青婵一听,就提议说:“您想去就尽管去好了,杏林堂这里我看着,给病人送药这些事,我也能做。”
    一听,李大夫大喜,他当然是完全信得过宋青婵。
    离开之前,李大夫特地嘱托:“那个病人身上多处骨折,行动不便,青婵丫头受点累,帮忙喂她服药。”提起那个病人时,他脸上有所不忍。
    宋青婵心思微动,暗自揣测那个病人正是靳安安。
    她极快应下道:“好,我都记住了。”
    这既是帮了李大夫,又能去看望靳安安,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汤药已经煎了好一会儿,不到一炷香,她看火候已到,就将汤药倒入碗中。八碗水最后只熬得这最后一碗,扑鼻的药味迎面而来,光是嗅一下,都能觉察出汤药之中的苦涩滋味。
    端着汤药前往病房,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应,宋青婵就径直走了进去,屋里灰沉沉的一片,衬得外面的雨声都有些凄凉。朝着狭窄的病床上看去,有一个女子半躺着,睁着一双眼眸动也不动。
    从布满了砸伤的脸上看,她依稀能看得出,这个女子应当生的颇为清秀。
    女子反应迟钝,半晌才察觉到宋青婵的存在,眼珠子动了下,瞄向她。
    宋青婵顺势坐在了病床边的凳子上,勺子在漆黑的汤药里搅和了下,碗中泛起波澜,也倒映着一双平静温柔的眼眸。
    她淡淡说:“今日李大夫有急事出去了,便托我来给夫人送药。”
    靳安安收回目光,慢慢垂下,将脑袋埋的低低的。
    也不说话。
    碗中的汤药凉了些,宋青婵才舀起一勺递过去凑到靳安安的嘴边,靳安安皱着眉头,“我不想喝药。”
    宋青婵就这样举着没动,望向垂着脖颈不愿抬头的女子,“为何不愿?”
    房中悄无声息,只余下两个女子浅浅的呼吸与对峙。
    她继续说:“夫人不喝药,身子就好不过来,按照现在的伤势来说,指不定还会没了性命,这也不愿喝?”
    靳安安放在被子上的手指轻轻一动,眼中的光彩也是愈发的暗淡。她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这一场雨,能洗净暑气灰尘,但有的东西,却是再也不会干净。
    她回答宋青婵:“如果没了性命,倒是好。”
    闻言,宋青婵缓缓放下勺子,木勺撞在了瓷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眼前的女子,与她一般年岁,可是身上却满是暮气,她所有的生机与颜色,早早被抽的所剩无几。
    “活着有何不好?”宋青婵直勾勾看着她,眼眸澄澈,仿佛漾着无比温柔的微光。这样貌美又温柔的女子,很难不让人有所好感。
    靳安安看向她时,只觉得周围一切昏暗,唯她是一点明亮。
    尤其是朝着自己看来之时,竟然让她难得安静起来,也正是因此,她才愿意将许多东西和宋青婵说。
    “姑娘应当是听说过,我这一身伤,都是我丈夫打的……”她被丈夫殴打,差点丢了半条命的消息,在她进入杏林堂之前,就已经成了市井之间争相谈论的话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靳安安后面对宋青婵说的话,与刘襄所言,相差无几。
    但她所言,却是将女子从一开始的期待美满,到现在的无望悲戚,活生生呈现在了宋青婵的面前。
    “像是我们这样的女子,命运就是这样,依照着父母之命嫁给男人,或许有的人能白头到老,可也有的人,如我这样遇人不淑,对未来也没了盼头。”靳安安自嘲一笑,“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们这样的女子,不就是这样吗?”
    说到,靳安安手上颤抖得更加厉害,宋青婵神情平淡,波澜无惊,伸手拉住了她伤痕累累的手,温柔拍了下,以示安慰。
    相较于她身上的伤,最严重的也最难治愈的,还是她心上的伤口。
    是药石都不能医。
    “为何不与他和离?”宋青婵问。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从刘襄与靳安安的言语之中,赵屠夫对妻子的欺辱暴力,都骇人至极。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她不明白,为何不能和离?
    “和、和离?”靳安安瞪大了眼睛,躲闪开宋青婵的目光,一口否决:“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要是和离了,必然会承受各种流言蜚语,更何况,我娘家和婆家也决计不可能同意与我和离。”
    一行清泪,悄然从她瘦削的脸颊上滑落。
    宋青婵哽了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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