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鼎城县令的尸体才缓缓地瘫软在地上。
    谢青鹤将剩下三个县城也都走了一遍,若碍于自身粮储不足,实际没有条件开仓赈灾的,他转身就走。若是趁着祝州受灾,伺机中饱私囊,或害怕难民涌入、明哲保身的,全都被他一指弹死。
    他并不只问一家,贫民富户都问。若有官声极差、老百姓诅咒其蒸害生民的,他也顺手杀了。
    平时谢青鹤并不会太多过问世间事,上官时宜也不准许他多事,这回出手是为了复仇。
    难民抢了他的东西,他自然不好欺负难民。
    那,为什么会有难民?
    谢青鹤管不了天灾,人祸总得有人来背。
    当初云朝回来禀报,他详细问明白了东西被抢的地点,就已经想好了今日之事。
    总而言之,别想占谢青鹤的便宜,他的东西,万万抢不得。
    ※
    有飞鸢在身,谢青鹤一个下午就处理好了五城之事,当即也不停留,继续往寒山而去。
    也是因为耽搁了半个下午,谢青鹤返回寒山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回自己的家哪里需要顾忌?谢青鹤也不管是何时辰,轻车熟路地越过了外门岗哨,飞回了观星台。
    这时候,当然不敢去飞仙草庐打扰恩师。
    不过,偷袭一下师弟,想来师弟绝对不会生气。说不得还很欢喜?
    谢青鹤将飞鸢停下,都顾不上回屋子看上一眼,就想去檀香小筑寻找师弟。这时候才发现观星台自己的屋内还点着灯。谢青鹤想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师弟已经搬过来住了?
    他的地方,除了束寒云,别人谁敢轻易来侵占?上官时宜也绝不会允许。
    只有束寒云。
    他曾答应过,让束寒云住进来,上官时宜也知道他和束寒云的关系,不会阻拦。
    若是束寒云住在檀香小筑,谢青鹤去找他还要更小心一些。毕竟李南风、陈一味与许多外门弟子都住在那里,耳目繁杂,一旦惊动了一个,整个寒山都要炸了。
    现在发现束寒云就住在观星台,谢青鹤也很欢喜。
    他摸了摸放在怀里的秘本,心想,师弟看见我给他的礼物,一定很喜欢。
    既然要给师弟一个惊喜,谢青鹤便放轻了步伐,悄悄靠近。观星台是他的住处,哪怕五年多没回家了,也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束寒云也并没有改变这里的格局陈设,谢青鹤实在太过熟悉。
    谢青鹤直接绕到了卧室的窗前。
    外边没有灯火,屋里也只有一盏灯,谢青鹤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影子,朝窗内看去。
    找死!
    屋内一声清叱。
    谢青鹤仓促躲避,扑面而来的魔气,让他整个脑子都是木的。
    束寒云已从窗户追了出来,长鞭在手,似要往前追。看见目标就在窗前没有远去,他也很意外。正要反掌灭口,目光触及那人身影与脸颊轮廓,这一掌顿时就下不去了。
    大师兄?!束寒云眼中一片混乱,竟有一丝恐惧,您您怎么
    谢青鹤顺着他的脚往上打量,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蟒皮鞭子,熟悉的脸庞只脸上说不出的惊恐困窘,似乎还在努力想着,应该怎么向谢青鹤解释。
    谢青鹤半身力气都失去了,顺势靠着墙坐下,说:你也该给我一掌。
    束寒云咬唇道:师哥!您先起来,进屋喝杯茶,我慢慢给你解释。
    我的罩门在肩上。就在这里。谢青鹤指着左边肩窝,我劝你马上劈死我。
    师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您曾告诉我,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我是修炼了不平魔尊教给我的心法,我也承认这些年我一直在修炼魔门的功夫,可我您不在,师父受伤,我若没有保护宗门的力量,我要如何履行对您的承诺?束寒云蹲身抱住谢青鹤,师哥,你相信我!
    谢青鹤捏紧他的肩膀,缓缓将他推开半尺,一字一字地说:你不杀我,我就要杀你了。
    束寒云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要确定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二人双目相对许久,谢青鹤眼眸中没有一丝温柔,束寒云一颗心越来越飘,勉强拉住他的双手,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我先前不知道是师哥在窗外,才放了一枚暗器。师哥要杀我,我只能求师哥饶命,不敢反抗,更不敢还击师哥,你听我解释,不要杀我,好不好?
    束寒云,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魔尊?谢青鹤指了指自己的玄池。
    束寒云迟疑了一下。
    你修炼魔功,若不出手也罢了。谢青鹤举起右手,指尖携着一枚银针,你刚才射了我一针。带着魔气。别的功夫我判断不出深浅,魔功?
    你这魔功练了不足半年。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在半年之前修炼魔功?
    束寒云万万想不到谢青鹤对魔功如此敏锐,居然可以一眼看出他修炼魔功的时间。
    半年前是什么时候?
    半年前,一个黑衣背剑的少年,携带着大师兄的礼物,来到了寒江剑派。
    他和师父受到了大师兄写来的私信,他得到了一匣子大师兄亲手做的狼毫笔,小师弟得到了一套五龄拳的行功小人。除此之外,师父还得了一本《齐祖养命经》。
    束寒云抵赖不过,哭道:师哥,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是为了自保。
    他怕。
    一旦上官时宜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修为,会放过他吗?
    他紧紧抱住谢青鹤:师哥,你若在山中,有你护着我,我也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你不在啊!我狠狠得罪过师父,他是师父,我是徒弟,他要杀我,难道还要借口?若师父将盘谷山庄之事告知天下,师哥也不敢、不能护我!
    谢青鹤只觉得怀里自己费尽心力录下的《泓龙真诀》,烫得让人丧气。
    自盘谷山庄之后,师父与师弟心存芥蒂,本就不能再共存。他却天真地希望一切能恢复如初。
    是他逼着师父与师弟,在寒山之上心怀惴惴地相处了五年!
    上官时宜才开始修炼《齐祖养命经》,束寒云就惶惶不可终日。那么,这五年来,束寒云的战力一直死死压着上官时宜,师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谢青鹤看着故意哭给自己看的束寒云,说:别哭了。你随我去见师父。
    束寒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本能地抗拒:师哥,你相信我,我这些年一直都循规蹈矩,谨守本分。对师父我没有一丝不敬,小师弟我也尽心竭力抚育
    你不能再留在寒山上了。谢青鹤替他擦去泪水,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隐居去。
    第36章
    距离天亮,还有近一个时辰。
    谢青鹤带着束寒云在山道上盘桓,他知道,一旦离飞仙草庐近了,师父就可能被惊动。
    束寒云虽入魔道,可谢青鹤仍旧觉得事态在控制中,至少不是必须半夜把师父吵起来处置的紧急事态。所以,他将束寒云带出来之后,就在飞仙草庐附近的山道上暂时停留,等着天亮。
    束寒云哭得满脸憔悴,故意蹲在地上,做出一副落魄可怜的模样。
    谢青鹤明知道他是卖惨,还是会心疼,近身轻声问道:师弟,你若是累了,我陪你去下边草亭坐一会儿。
    束寒云抱臂满脸,只管蹲着不动。
    谢青鹤便解开身上的斗篷,铺在山道边的石头上:你若不想走,就坐这里吧。
    束寒云心知师兄爱洁,见他脱了斗篷安置自己,忍不住抬头看谢青鹤的脸色。黎明之前,山中清寒无比,星月皆隐,太阳未升,夜色无比幽漆,他看不清谢青鹤的脸,只能看见师兄的身形轮廓。
    这一眼就让束寒云震惊了。
    先前谢青鹤都披着斗篷,仿佛和从前一样体格英伟潇洒,如今才发现师兄好瘦!
    与从前一样的肩宽,往下则是仿佛失了所有肉的枯瘦,衣衫覆在身上,空荡荡的敞着风,大约也知道自己瘦得过分,素来注意形容的师兄未曾扎紧腰带,袍子就这么直直垂下。没了斗篷遮挡,山风一吹,才显出师兄的骨瘦如柴。
    他也顾不上卖惨了,爬起来抱住谢青鹤,哽咽道:师哥,你不是大好了么?为何消减至此?
    谢青鹤安慰道:中途出了些岔子,也不是伤及根本的祸患。再养几年就能好了。他顺势搂着束寒云的腰身,哄道,师弟跟我下山隐居,我日日看着师弟,心中欢喜,一餐多吃一碗饭,很快就能胖起来了。
    束寒云沉默片刻,小声说:我自然愿意日夜随在师哥身边。只是
    他也揪住谢青鹤的衣襟,越发温柔小意地哀求:师哥能不能替我隐瞒遮掩一二?我那件事,就不要告诉师父了,好不好?师父一生封魔除魔,只说除魔务尽,那他要是知道我的事
    谢青鹤显然不能答应这件事,束寒云只顾拉着他求情:我知道师哥会护着我,不让师父杀我,我也不怕受师父训斥责罚就是,就是何必呢?我跟你下山去了,以后都在师哥身边,我一定循规蹈矩,师哥不必非要把这件事上禀师父,平白让师父生气。师哥,你饶了我一回,好不好?
    谢青鹤听着他明显带着忐忑与焦虑的哀恳,有些愤怒,渐渐地也都压了下去。
    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停了魔功修行,在师哥跟前好好修身养性,师父跟前自有我一力担保。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背心,让他舒缓镇静下来,寒云,有师哥在,不会让师父杀你,也不让师父碰你一下。不要怕。
    束寒云急得都要咬舌头了。
    他很清楚,只要谢青鹤没有对他下杀手,谢青鹤就绝不会让师父杀他。
    至于是否会触怒上官时宜,对他训斥责罚,他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不耽误性命,挨上一掌两拳,吐出几口血来,反而会惹来大师兄的怜惜,届时只要低头认个错,大师兄就会心疼,抬手揭过此事。
    他害怕的是,修炼魔功的事被上官时宜知道了,眼里不揉沙子的师父会将他逐出门墙。
    他若是被公然逐出师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不说他立身处世的根基会在瞬间坍塌,他跟师哥又怎么能继续在一起?他可是弃徒!
    谢青鹤至今仍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大弟子,是上官时宜公诸武林的唯一继承人。他若是跟被师父逐出门墙的污点生活在一起,与束寒云结成道侣携手白头,岂不是公然挑衅恩师的决断?这会让谢青鹤继承人的身份立场彻底失去合法性。
    上官时宜本就不喜欢也不赞同他俩的私情,这样闹上一场,只怕会反对得更加激烈。
    师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师父呢?就算不告诉师父,我跟你下山,也没什么妨碍啊?师哥是觉得我做错了事又舍不得训斥我,才让师父训诫我么?我知道错了,师哥,我跟你下山去,日日跪经赎罪,你就饶了我,好不好师哥?束寒云双手合拳,不住作揖哀求。
    谢青鹤握住他的双手,被束寒云不断哀求弄得有些焦头烂额,耐着性子解释说:我知道你与师父相处得不很融洽,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师父的二弟子,我要将你带离寒山,总得给师父说明白前因后果。这么大个人说走就带走了,我也得给师父交代。
    束寒云一愣。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五年来,他的战力凌驾上官时宜之上,取代了谢青鹤的代掌门之位,宗门局面早已是飞仙草庐与观星台分庭抗礼。他哪里想到自己还是上官时宜的二弟子,去留都得向师父交代一声?
    那师哥就不能替我撒一次谎么?只说带我走,不说其他的事。束寒云可怜巴巴地问。
    谢青鹤被他问得卡了壳。
    纵然有一万个理由,一千种底线,催使谢青鹤对上官时宜坦然相对,绝不诳言相欺。
    可是,师弟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求他说一次谎,求他庇护一次,他就能毫不留情地拒绝?
    那是师弟。
    打小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给他当小跟班,心甘情愿充作附贰臂助,他说月亮是方的,师弟就说今天的月亮好扎人的师弟。他说想亲热一番,师弟就乖乖褪了衣衫,任凭他肆意轻亵的师弟。他说不能回山,师弟就低头说我去死的师弟。
    此事我来处理。谢青鹤捧着师弟故作可怜的脸,声音喑哑,你听话些不要再横生枝节,回观星台收拾好行李。我跟师父交代好此事,今日就带你下山去。乖乖地待着,不要乱动。
    对上官时宜撒谎,谢青鹤做不到。
    但是,让师弟躲在自己的身后,不受门规处罚,不受恩师训斥,他到底还承担得起。
    束寒云听得出事情没能朝着自己想象的方式发展,不过,能够不去上官时宜面前对质,他就安心了一大半要把他逐出门墙,就得开香堂、召集内外门弟子,公开处置。他人在寒山却不现身,要逐出门墙是绝不可能了。何况,不是还有师哥顶着么?
    想以上官时宜对谢青鹤的偏宠偏爱,束寒云就放下心来。
    他低头在谢青鹤手心里蹭了蹭,又亲了师哥的脸颊一下:谢谢师哥!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再准备些吃食,师哥回来吃了东西,咱们就下山去。
    谢青鹤点头:去吧。
    大约是怕被上官时宜捉住,束寒云丝毫没耽搁,提气纵身,兔起鹘落消失在夜色中。
    待他走得远了,谢青鹤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呆了许久,才觉得有些冷。
    谢青鹤捡起铺在石头上的斗篷,这么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已然被寒露浸润,带着一丝潮气。他顺手将斗篷搭在臂上,看着自己焦黑未愈的左臂,心想,这胳膊还得请师父帮忙看一看。
    他在山道上站着等候天亮,没多久,山间宿鸟晨醒,耳边响起清脆的鸟雀鸣叫。
    天色渐明。
    算着时候差不多了,谢青鹤往飞仙草庐步行,恰好碰见上官时宜在井边打水盥洗。
    师父。谢青鹤招呼一声,顾不上施礼,先上前帮着师父打水。
    上官时宜见他极其惊喜,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头上肩上都带着露水,不免嗔怪:你就是半夜上山,不好来拜见,自己找个地方暖呼呼地歇上一夜,早上洗过脸换过衣服再来蹭饭,难道师父还能怪罪你不殷勤不恭敬?怎么就要站在外边?这是在下边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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