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了这么长的时间,精力体力都已耗费到了极限,眼看着面前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敌人,心防一旦松懈,完美无懈的警惕性很难再捡起来。谢青鹤觉得小师弟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一直悄悄随在伏传身后,这会儿将几个埋伏的骑士封喉,并未露出一点儿声息。
    伏传弯腰喘了一会儿,捂住自己胸口挒开的大口子,转身往市场的楼上爬。
    谢青鹤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微微皱眉。
    骡马市今天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屠杀,已经有江湖人士和商人逃了出去,最迟明日,附近的衙门就会差人来查看情况。千乘骑虽专司武林事,也是正经的龙鳞卫部属,在这里死上这么大批人,马上就会惊动郡守,上达天听。
    伏传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是找上一匹好马,马上回寒山去。
    还是,他把飞鸢停在上面了?谢青鹤揣测。
    哪晓得伏传爬到市场二楼,跌跌撞撞地去翻水罐和食盒。
    先捧着人家喝残的茶水咕噜咕噜灌了一番,发现某间房里吃食尚多,干脆就坐了下来,这糕那饼啃上一堆,噎得拼命拍胸口,又咕噜咕噜找水喝。
    不慎喝到半壶烈酒,伏传呸地喷出来,嘴里嘶嘶作响:辣,这么难喝!
    谢青鹤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伏传已拎起酒壶,面不改色地浇在自己最大的伤口上。
    不好喝是真的。好用啊。伏传脸色苍白,轻点自己各处穴道止血,痛死了嗷!
    这时候浑身是伤,衣裳都被砍成了破烂,伏传也顾不得那么多,三两下就把自己扒了个光溜,用屋内找到的烈酒把浑身上下都浇了一遍。烈酒浇上伤口,那滋味也够喝一壶了。伏传也怕疼,一边给自己浇酒,一边在屋子里转着圈蹦跶,嘴里不断嗷嗷嗷。
    谢青鹤又好笑又心疼,可小师弟浑身上下都是外伤,又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要他出面处理伤口,最稳妥的方式也是用烈酒洗一遍。现在小师弟光溜溜地在屋子里蹦跶,他也不好推门进去。
    伏传也是个狠人,对自己凶残下手之后,又吃了两颗护心的药丸,这才把熊楚臣的脑袋拎出来。
    他把熊楚臣的脑袋保护得很好。
    一来害怕被夺走,二来害怕被毁容破坏,他为了护着这个脑袋,被铁甲骑士放了不少冷箭。
    熊楚臣还保持着死前的错愕与惊讶。仿佛不相信伏传会杀死他。
    你说自己是奉命行事,我也能体谅你的难处。不过,你提刀上马欺辱凡夫俗子的时候,就不能总说身不由己了。我也有许多难处。不杀你吧,别人说我是大魔头。杀了你吧,又怕你把骡马市的无辜都杀掉你答应把那些人放走,我都很意外。你把他们放走了,拿什么要挟我呢?
    伏传解开熊楚臣打结的头发,用手草草给他挽了个髻:唉,你说,你做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这么隆重地来陷害我呢?你跟杨柳河那一批喜欢切手切脚切耳朵鼻子的邪派坏蛋,到底是什么关系?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们千乘骑也不会只有这几个人吧?
    千乘骑上边是龙鳞卫。龙鳞卫上边还有枢机处。枢机处再往上是皇帝了啊?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师父说了,大师兄平生什么都吃,就是不肯吃亏。我既然是他的继承人,当然也不能吃亏。你们一个个的豁出本钱来诬陷我,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歪门邪道厉害,还是小爷的慕鹤枪厉害!
    谢青鹤揉了揉耳朵。
    木吓枪?
    目壑枪?
    慕鹤枪?
    小师弟的这个彩虹屁,有点厉害了。
    第39章
    谢青鹤只等伏传处理好伤口,就想出面相认。伏传如今的情况实在不大好。被砍得破破烂烂浑身是伤,除了烈酒与护心的丹药,年轻人什么也没带。谢青鹤出门好歹还带上了一些外伤药。
    再者,谢青鹤也要训诫他。
    今日之事,伏传只凭一腔意气,并未细想后果。
    谢青鹤能理解他为何要取熊楚臣的头颅,无非是想公诸武林,自证清白。
    可伏传杀了熊楚臣之后不赶快逃跑,反而胃口大开,非得把骡马市里的铁甲骑士一并赶尽杀绝,这后续的作为就太不理智了。不是谢青鹤妇人之仁,这批铁甲骑士杀了不少无辜,死得不冤枉。
    谢青鹤不满的地方在于,伏传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杀这数百铁甲骑士纯粹是弄险。
    若没有谢青鹤潜在暗处帮他杀死几个埋伏的敌人,伏传如今是死是活也不好说。
    小师弟如此优秀,板着脸痛骂肯定是舍不得的。谢青鹤已经想好了,与从前一样,给小师弟预备些好吃的好喝的,哄着小师弟聊上几句,稍微提点一下,也算是训诫过了吧?
    小师弟历来聪明,倒也不必训得太凶,反倒叫孩子生出叛逆不驯之心。
    哪晓得伏传根本就没着急找衣服穿,就这么光溜溜地坐在长毛毯子上,把熊楚臣的脑袋转了个方向,使其对着外边的货栈,自己将腿一盘,闭上眼:我就睡一刻钟。
    他太累了。
    人一生中都很难遇见几次这么高强度的对战。
    吃饱喝足处理了伤处,伏传气血下行,头脑昏沉,越发觉得疲倦。
    这时候强行上马离开,说不得就从马背上摔下去。所以,伏传要稍微眯上一会儿,养养精神。
    听着小师弟逐渐均匀的呼吸,站在门外的谢青鹤彻底无语了。他是觉得师弟暗室不便,只等着师弟穿戴整齐再进门。哪晓得这小子不管不顾的,居然就敢在战场附近光溜溜地打瞌睡?
    若是其他师弟,谢青鹤这时候也不好进门。大约只能守在外边,等师弟醒来。
    伏传毕竟特殊一些。
    他还在襁褓的时候,谢青鹤就抱过他,给他喂过奶,换过尿布。
    这种亲密关系外人很难相比。不管伏传长到几岁,在谢青鹤的心中,总是那个睁着眼睛不哭不闹的小婴孩。礼数放在面上是彼此尊重,但,谢青鹤心底也不觉得看了小师弟的光屁股就真的很失礼。
    想着自己还有一辆马车,又存心教训敢在战场附近打瞌睡的小师弟,谢青鹤悄然进屋。
    他与伏传同出一门,功法相合,有心算无心,伏传很难提防。
    谢青鹤故意放轻了脚步。
    不能从伏传背后接近,也不能从伏传侧面接近,这都是习武之人休息时最警惕的方位。
    谢青鹤正面走到伏传身前,伸出一只手,手心捧着一枚宁静芳香的药丸。掌心有真元微微催热,药丸散发出使人沉静的香息。
    谢青鹤屏息不动。
    打着小呼噜的伏传就此惨遭暗算,昏沉沉地迷了过去。
    谢青鹤犹试探了几遍,发现伏传确实人事不知,才解开斗篷覆在伏传身上。
    明日从我马车上醒来,吓煞你这小兔崽子!谢青鹤低声道。
    睡死的孩子任凭揉捏,谢青鹤凑近后又掏了两枚药丸给他服下。一来续命护心,二来继续药倒不使醒来。想要把伏传带走也很麻烦,伏传身上总计二十一道的大伤口,搁普通人早死了二十一回了。谢青鹤费了好些功夫才避开各处要害,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谢青鹤的马车还停在云来客栈,混乱中倒也没人祸害马车,谢青鹤则庆幸自己还有干净被褥,可供马车上拆换。重新铺好干净的被单之后,谢青鹤才把小师弟放了上去。
    这时候伏传身上的斗篷散开,又露出光溜溜的身子,谢青鹤看着那满身伤,心口有些堵。
    十五六岁的孩子,为何就要受这样的苦?
    伏传的人生走向,很大程度上是被谢青鹤所主宰。
    谢青鹤看中了这个天生剑骨的孩子,自认无力承继宗门绝学之时,就想起拿伏传去顶着。
    若如刘娘子所说,给伏传找个好人家收养,也许,这少年早已过上平静的日子。或许不富贵,或许也有许多烦恼,至少不必刀口舔血,更不必去和几百个全身铁甲的壮汉厮杀。
    这让谢青鹤心生歉意。
    他越发轻柔地替伏传盖上薄被,整理好小枕头,给了一丝真元,助伏传安眠。
    客栈里寂静无声,也无一丝灯火,谢青鹤借着月色视物,只见小师弟因失血疲惫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的苍白可怜。大约是在山上养得好,小脸还有一点胖嘟嘟的。
    伏传在市场时睡得不安稳,双眉紧蹙,眼皮微搐。被谢青鹤一路抱回客栈,不知是药起了效果,还是贴着大师兄使他不由自主地安心,这会儿紧绷的面目已放松了下来,睡得越发地昏沉。
    谢青鹤不由得想起十五年前。
    他刚刚把伏传从扈水宫救出来,那小婴儿也是睡在他的马车上,吐奶泡泡拉粑粑
    这回忆实在不怎么美妙。谢青鹤赶忙打住。
    谢青鹤守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云朝去了何处,久久不见回来。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谢青鹤身负重伤,师弟还昏沉沉地睡着,本能地避免惹上更大的麻烦。
    云来客栈是铁甲骑士屠杀的重灾区,不少江湖人士都倒在了大堂,连带着在客栈服务的小二仆妇厨娘也死了不少。倒是马匹安安稳稳地束在马厩中,这会儿还能悠闲地吃着草料。
    谢青鹤牵了自己的马出来,将车套好。顺便将其余马匹也都放了出来。
    骡马市已经没有活人了,也不知道朝廷的人是否顾得上客栈的马匹,不如放出来自觅生路。
    这么些年来,谢青鹤要么牵马独行,若带马车就是歪在车里休息,第一次坐在车辕上替人驾车。想起车里躺着自己的小师弟,未来宗门的继承人,谢青鹤又有一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慈父心态。
    深夜的骡马市阒静无声,风中飘逝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粪便的臭气,又仿佛是死亡的味道。
    谢青鹤赶着马车从客栈后院出来,这才发现寸步难行,地上铺满了无辜者的尸体。
    以谢青鹤的身手,使个巧劲,就能把满地残尸挥退,清出一条道路。他坐在车辕上想了片刻,便放下马鞭子,将车停在远处,开始弯腰亲自搬开地上的尸体。
    想把所有人掘坟下葬,体力上不行,时间上也不允许。
    何况,这些都不是无名之辈,此后死者亲友收到消息赶来认尸,说不得还要归葬乡梓。
    谢青鹤能做的只是亲手抱起来,将尸身放在墙边,有屋檐遮头不使风吹雨打。若有残肢丢在附近,他也略辨认一番,捡起来放在身边,不使丢得太远。
    差不多清了半条街出来,远远听见一声清啸,是云朝回来了。
    谢青鹤回马车边上,竖起一支火把,继续搬运路上的尸体。没多久,云朝就循着火光找了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那人没穿鞋的脚上滴滴答答有血流出来。
    主人,您暂歇片刻,仆来抱尸。云朝连忙将手里的人仍在地上,上前帮忙。
    谢青鹤也有些累了,起身舒展筋骨,喘了一口气。
    云朝从附近的摊档处搬了一张完整的板凳,细细擦干净,请谢青鹤坐下。
    问出结果来了?谢青鹤只看地上的鲜血,就知道云朝是问过口供了。这其实有些越俎代庖。谢青鹤只叫他把人带回来,并没有交代他问口供。谢青鹤便揣测应该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云朝抱尸的速度比谢青鹤快上许多,片刻间又往前清了一截,声音有些远:他们是一脉邪修。源自二千年前,自称吞星教,有拜月吞星的习俗,传至此世,就成了一些荒腔走板的修法。
    他们聚族而居,每对夫妇的长子为月,长女为星,都是进献修行的祭品。月子与星女送到祭坛蓄养,以谷物水果饲养,不许吃荤腥之物。到合适的年纪就将祭品活宰,月子为饵食,星女为疤食。所谓饵食,就是将人凌迟碎剐,分而食之。所谓疤食,则是用祭祀法器,如刀或鞭子,剥去星女的皮肤,待长出伤疤之后,以疤痕为食。
    杨柳河附近的庄园正是吞星教一处祭坛,已秘密存在百余年,一直不为人知。
    小主人下山历练,不小心误入了那处邪坛。据此人所说,那地方许多人确实是被小主人所杀,但并没有灭口之事。此事被小主人撞破,吞星教惟恐被世人所知,反口嫁祸小主人本是为了灭口,等事情闹大了才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
    空阔的骡马市街头,只有云朝飘忽的声音忽远忽近,谢青鹤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直到云朝把问出来的情报都说了一遍,谢青鹤才说:是不是有些耳熟?
    云朝抱着尸体的身体微微僵硬。
    曾将云朝炼作杀戮傀儡的九幽冥君,就是喜欢吃人肉的绝世邪修。
    在九幽冥君顶替上官家主的日子里,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非人之事。比如煮食孙媳刚出世的孩子,孙子略有哀求,他连孙子的耳朵也割了下来,一并煮来吃了。
    至于食疤之事,则发生在云朝身上。
    云朝被炼成傀儡之后,九幽冥君不再费心笼络他。偶尔云朝执行命令负伤归来,九幽冥君非但不心疼治伤,反而会在云朝即将痊愈之时,撕下他的伤疤下酒,戏称之人皮果。
    云朝将手里的尸体放回屋檐下,转身回来,低头道:仆遵命追拿此邪修,交手当面便觉得此人功法特异,也颇觉熟悉。刻意松手容他纠缠一些时候,探得此人修法确是源于上官家。
    谢青鹤看着长街上的鲜血,只有一声叹息。
    今日之祸,谁都不曾想过。
    九转文澜印威能万千,为云朝逆天改命,同时也更改了二千三百年前的历史。
    谢青鹤此前只是为了迅速解决上官家的麻烦,哪里想得到会有逆天改命一事?
    他直接上寒江剑派求助于刘继云仙师,九幽冥君是条独狼,刘继云仙师也就只杀了假扮成上官家主的九幽冥君,这件事便结束了。
    谁又能想得到,九幽冥君死后,在他手底下受尽磋磨的上官世家反而堕落了呢?
    吞星教信徒使用的是上官世家的修法,又把九幽冥君的非人行径荒唐地当作了祭法。
    毫无疑问,这一脉悄无声息存在二千年的邪修,就是被九幽冥君残害荼毒过的上官世家后裔。
    九幽冥君不仅残害了那批人的身体,同样也摧残了他们的心智,将他们引入歧途。
    这事找谁说理去?怪刘继云仙师没把上官家赶尽杀绝?怪谢青鹤为何要入魔解脱云朝?怪九转文澜印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替云朝逆天改命?
    云朝最是惴惴不安。
    他的命数被改判了,他不再是杀戮傀儡,也不曾再为九幽冥君滥杀无辜。
    现在那一部分被他无辜杀死的人因逆天改命存活了下来,可是,二千年来,死在上官世家这波邪修手里的人又有多少?谢青鹤原本就看不起他被九幽冥君迷惑沉沦的恶蠢之行,他也日日为从前的杀戮后悔心惊。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很难让人不认为这是冥冥中的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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