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犹豫片刻,指着那边缩着脖子的少年:他可以赶车啊。喂,你叫什么名字?会赶车吗?
    那少年一直都在降低存在感,冷不丁被伏传点名,连忙回答:小的叫韦秦,会赶车,会会。还会捡柴做饭烧热水,服侍人的活儿小的都会做!
    韦秦原本以为伏传或是谢青鹤会有一人跟着他的车,亲自盯着他。
    哪晓得谢青鹤就把廖四的马车套了起来,伏传把驴蛋抱上车,说:你赶着车跟在我们车后。目光在他丢在地上的各种药瓶子上扫了一眼,你也可以不老实。
    韦秦就觉得咽喉凉飕飕的,有一种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肿痛,眼前浮现出冯唤死不瞑目的脸。
    劳您赶一回车。弟子先看看里边的东西。伏传把马鞭交给了谢青鹤。
    谢青鹤也习惯给小师弟当马夫了,套上马车之后,挂上一盏夜灯,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营地,朝着北方驶去。才被伏传警告过的韦秦丝毫不敢掉队,驱赶马车紧紧坠在他俩身后,只怕落后一步就被误解为不老实,被伏传一枪穿喉。
    伏传开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慢慢地检查。
    三小姐的箱笼原本装了四个马车,听廖四所说,为了收捡路上的老弱病残,三小姐扔了不少箱笼,并且训斥下人,财物重要还是救人重要?不少盛通和的伙计都被菩萨千金感动得眼含热泪。
    箱笼扔了一部分,还有一个马车装着三小姐的吃穿花用,伏传也没去翻那个马车。
    三小姐若有重要的东西,必然会随身放置。
    女孩子的发钗亮闪闪的,挺好看。伏传找到一匣子首饰,边看边感慨。
    谢青鹤则想起他与伏传相遇之初,那臭小子一一翻看自己私物的往事。可恶归可恶,伏传翻查东西很细致,也多半不会漏下什么线索,由他检查三小姐的马车,谢青鹤是挺放心的。
    师叔你看。伏传掀开车帘子,伸手拿出一支金镶玉的步摇,摇晃中晕出一片金光。
    伏传用手在步摇镶嵌的玉片上轻轻一按,簪头刷地弹出一截锋利的尖头,隔着半尺远,谢青鹤都闻见了尖头上淡淡的腥气。可见这尖头是淬过毒了。他提醒道:素藁。见血封喉。你仔细些。
    嗯,我知道。伏传把步摇收了回去,继续在马车里翻看。
    前路漆黑一片。
    哪怕马车上悬着灯,这夜乌云蔽月,马车也不可能走得太快。
    谢青鹤听着马蹄声,背后伏传还在翻箱倒柜,思前想后许久,还是要问一句:发现三小姐会风飘絮身法,又听闻那人自称姓上官,你很迟疑。
    伏传好像没听见这句话,许久都没吭声。
    你怀疑三小姐的风飘絮身法,得自上官掌门?谢青鹤问。
    他问得太过直接。
    伏传在马车里烦躁地转了个圈,一屁股坐在了车门前,背对着谢青鹤,静静坐了许久。
    我本不该这么想。是我想错了。师叔,您会把这事告诉师父吗?他老人家知道我曾犯蠢怀疑过他,肯定会很伤心伏传声音沉闷,隐有乞求之意。
    谢青鹤明白,伏传想求他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不要告知任何人。
    可是,伏传也很清楚,这件事搁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小问题,唯独他不同。
    他是掌门弟子,是寒江剑派未来的掌门人。他对上官时宜起了疑心,就是寒江剑派未来掌门对现任掌门起了疑心。这绝对是足以撼动宗门根基的大事件。
    若伏传连这一点敏感性都没有,根本没资格做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
    谢青鹤年少时就爱跟师父顶嘴,上官时宜退隐飞仙草庐,由谢青鹤代掌宗门一切事务之后,谢青鹤就不跟师父顶嘴了。私底下师徒如何相处是一回事,明面上,谢青鹤绝不会违背上官时宜定下的任何规矩。
    上官时宜训诲内门弟子,每句都是要听大师兄的话,谢青鹤挂在嘴边的则是守师父的规矩。哪怕谢青鹤很多时候都看不惯上官时宜的行事做派,上官时宜一日未死,一日未退位,他就不会反对上官时宜定下的任何规矩,阳奉阴违都不会有。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想要享有掌门弟子的特权,得到最好的扶持与培养,同样也得担负起自己的义务。
    普通弟子没有修正自己思想、与掌门人保持高度一致的义务,掌门弟子必须有。掌门弟子的存在是为了保证宗派的稳定与传承,若不能达成这样的目的,反而成为变乱的根源,就是掌门弟子失职。
    待我查明白了这群自称姓上官的人究竟怎么回事,我会主动向师父说明此事。
    伏传吭哧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要求谢青鹤隐瞒,叹气道:我也是一时想不明白,才会被莫蔷薇带沟里去了。她可真会骗人。
    我看得出来,你与掌门感情很好。谢青鹤安慰了一句,深入地询问,为何会怀疑呢?
    恰恰相反,谢青鹤已经看出来了,小师弟与师父的关系不大好。
    单从先前伏传表现出来的惶恐迟疑来看,伏传根本不了解上官时宜。上官时宜那暴脾气,若真有上官瑛、莫蔷薇那样的血裔法裔,早就被他清理门户了,哪里还能作妖到现在?
    以伏传对大师兄近乎奇怪的热衷与追捧,也能从侧面看出,伏传心中最伟大最值得敬佩的男性形象,不是亲自照料抚育教养他长大的恩师上官时宜,而是在他成长过程中完全缺席、更类似于某种偶像符号的大师兄。
    这绝对不正常。
    伏传不说话。
    不能告诉我吗?我只是关心你,倒也不是非要去掌门跟前说三道四。谢青鹤提出交换条件。
    这句话的暗示是,如果你能说服我,你有十足的理由去怀疑上官时宜,或者你的怀疑情有可原,那我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总是我想错了。伏传并不替自己寻找理由,心情也很低落。
    他想起谢青鹤瞬间刺死那中年人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很过分。师叔只是师父的师弟,都能那样信任师父,我是师父的嫡传弟子,是师父交托衣钵与宗派的掌门弟子,我却迟疑了
    谢青鹤掀起车帘子,一手将伏传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杨柳河惨案,寒江剑派没有出面替你主持大局,你心里很委屈,是不是?
    伏传呼吸紧了一瞬,连忙否认:我没有啊!
    你该委屈。谢青鹤把他的倔强按了回去,这件事我也一直很奇怪。按说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师父该替你说话了。他若不亲自出面,让李南风写一张帖子,遍传江湖,也不至于演变到如今的局面。
    弄得小师弟跟老鼠过街一样,人人喊打。才十几岁的小孩子,就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伏传憋着气说:我是有些困惑。不过,我知道这不对,师父做事总有他的理由,他就算不理会我,想来也是想要磨砺磨砺我。不是我怀疑他老人家的理由。
    他在这件事上态度暧昧,三小姐行事张狂,又使出了不传之秘,那缺了腿的汉子又自称姓上官,种种困惑不解反常联系起来,就让你下了一个很奇怪的结论。你不敢相信,又害怕得罪了师父,所以才会那样,是不是?谢青鹤摸摸他的眼睛,还好,只稍微有些湿润,倒也没有哭。
    伏传被他说中了心中每一点软弱处,仍旧只是瘪着嘴坚持:师叔,您不要替我开脱了。就是我想错了。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不该那么想。
    谢青鹤把他领口提了提,说:那你要不要在师叔腿上趴一会儿?
    伏传抽噎了一下,理了理衣衫,蜷缩着躺在车辕上,脑袋趴在谢青鹤腿上。
    谢青鹤能理解伏传。
    寒江剑派身为第一大派,长久以来也并非仅以武力镇压江湖。很大程度上,寒江剑派也负担着传道教诲之重任。许多来历清白、资格悠久的白道门派世家,都藏有寒江剑派的基础心法秘本,诸门派可以自行传授门下弟子。这一类功法,被称为传世之功。
    另一部分只能拜入寒江剑派才能修习的高深武学,则被称为不传之秘。
    须知寒山择徒标准极其严苛,外门弟子也要清查三代。
    诸弟子何时进山,何年通过考核,准予修习何门功法,都有极其详尽的记载。
    盖因寒江剑派的修法不同于世俗之法,威力极大,若有败德之徒祸乱天下,宗门能够详细清查来龙去脉,即刻清理门户。寒江剑派对不传之秘管控如此严密。莫说流传于外,门内弟子间也绝不敢私相授受、彼此交换修法。
    谁敢冒着被掌门真人一掌劈死的危险,外泄修法?那中年人又自称姓上官。
    尤其是三小姐笃信自己为上官法裔,只怕她是真的认为自己与上官时宜关系密切,否则,她哪里敢那么猖狂?在杨柳河惨案发生之后,不仅不走避逃亡,反而敢大张旗鼓地上路收捡祭品。
    若非谢青鹤熟知上官邪修一脉的来历,光凭以上种种,他也要怀疑上官时宜。
    你若是情绪好些了,我想教你两件事。谢青鹤尽量温言细语。
    伏传才十多岁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师门也确实没给他多少助力,谢青鹤都觉得有些亏待了他。偏偏孩子这么乖,一口咬定是自己想错了,半点借口都没去想、去狡辩。
    伏传不好意思地坐起来,低头说:请师叔教诲。
    行事御敌,只凭本心,不问人情。你细想想,你明知道三小姐吃人,也明知道那缺了腿的汉子不是好人,为何不能一枪刺死,反而要想若杀了他们会让别人为难?他们难道不该死么?你杀人是为了替别人高兴才杀么?别人不高兴你就不敢杀了么?谢青鹤说。
    他口口声声说别人,实指的就是上官时宜。
    伏传被他说得一愣。
    若你一开始就不顾忌人情,如今也不必担心师父会不会伤心了。谢青鹤说。
    这如当头棒喝。
    杀人是为天理,不为人情。
    既然如此,不杀也只为天理,不为人情。
    一开始本心就搞错了,否则,哪里会如此被动?伏传眼前豁然开朗。
    第48章
    谢青鹤这番训诲隐有一丝离经叛道。
    所谓只讲天理、不讲人情,实际上是把上官时宜有可能对伏传施加的影响,完全摒弃在外了。
    这年月师父对徒弟拥有着极大的权力,普通行当的老师傅都能对学徒任意打骂,肆意剥削,换到身为白道魁首、隐为江湖秩序维持者的寒江剑派,授艺者更似授权者,师父交给徒弟的不仅仅是功夫武学,还有与之相匹配的身份地位与权力,师父对徒弟的掌控力从方方面面延伸到了思想与生死。
    换句话说,如果上官时宜当真是隐有苟且、暗室亏心之人,他想要借着抚育之恩胁迫伏传,伏传受胁迫是不公,不受胁迫更是不孝不义,会被指点嘲讽一千年。
    谢青鹤这番教训的核心是,你认天理,你该深信师父也认天理,师徒的天理绝对是一致的。
    至于说人情
    该认天理的时候,谈不上人情。你不要认人情,师父也不该认人情。
    所以,觉得师父会凭着养恩胁迫你什么的你要自信点,相信师父是个正直的人,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存在也是假的。是你的错觉。总而言之,你本身不要去想,哪怕真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
    谢青鹤是个真正无君无父之人。
    平生唯敬天地,行事但凭本心。他只认自己的道理,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想。
    伏传也明白这番教训的聪明(狡猾)之处。
    信任上官时宜私德无亏,是一种政治正确。
    你循天理所行之事,为什么要担心师父不赞同?你难道认为师父暗室亏心?
    伏传当然不敢这么认为。他才为上官时宜的立场有了一丝恍惚,事后就被师叔揪住敲打了一遍,告诫反省他身为掌门弟子的本分。
    这想法,这做法,讨巧归讨巧,事情不是瞬间就明朗起来了吗?以后也不必再为难了!
    伏传从小被训斥教导,曰,你是个小可怜,你什么都没有,全靠师门施舍。曰,你要敬爱师父,你要尊重二师兄,没有师父师兄,你可能已经饿死街头。曰,宗门对你有大恩,你要好好修炼,认真学习,不可有丝毫懈怠,否则你就是不知感恩,罪大恶极不听话的坏孩子,在哪里都活不下去!
    没有教他如此离经叛道的道理。也没有人教他如此挑战纲常的道理。
    明明就是挑衅了师权与父权,偏偏听起来如此堂皇正大,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儿可指责之处!
    就算上官时宜听了谢青鹤的这番话,也要点头附和,称谢青鹤说得对。
    师叔好狡猾。
    伏传心中暗暗感叹,也不敢表露出来。
    这种事情,彼此心里明白就行了,拿出来明说是绝对不行的。
    他不禁隐隐期盼起师叔要教诲自己的第二件事。不知道又是怎样的道理呢?
    谢青鹤问道:左平事那把剑呢?
    伏传不禁往后缩了缩,谨慎地问:您要做什么?
    我先把剑藏起来。免得待会有小孩子捧着剑鞘,求我揍他。谢青鹤开个了玩笑,摸摸伏传的脑袋,柔声说,前日我在安阳城,撞见了齐欣然。据他所说,熊楚臣的死讯传出之后,但凡你有产业的地方,师门都派了外门精英弟子前往护持。
    伏传脸上先是僵硬,旋即有些愧悔,更多的则是惊喜。
    他怀疑上官时宜的立场,就是因为在杨柳河惨案爆发之后,寒江剑派一反常态毫无消息。
    若是换了当年羽翼未丰的谢青鹤,早就一封信飞回寒山,问师父怎么还不帮忙?
    伏传却没有这样的底气。他记着下山时,师父让他自己了结尘事,说师门不会插手的绝情。心中也有几分倔强不服气,离了你们,我就混不下去了吗?我自己也可以!结果被人泼了一身污水,吃了那么多哑巴亏,才发现这个世界不是武功好就能混得好的。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师门不是不管他,师门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且有马上提供助力的能力。
    伏传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着黑暗中飞了出去。
    夜黑中,响起他踏中树木的声响。
    下一秒,这仗着轻功肆意撒欢的少年又翻回马车。看着谢青鹤,面上有些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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