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不想吃煮鸡蛋。
    他就是故意的。
    蘸一点吧。谢青鹤精准直接地用筷子夹开了鸡蛋,看着伏传的双眼,谢谢你。
    伏传给他舀了一勺酱油,坐在他身边:我知道您为什么不让我陪着去医馆。
    无非是觉得这胳膊是因昨晚的事折的,若叫我鞍前马后服侍,倒像是惩戒责罚我了。
    可我本来也不觉得您有必要折了这条胳膊。一来,我不觉得那样就算很大的冒犯,更谈不上轻亵。有些尴尬这倒是真的,这不是说开了也就没事了么?
    二来,就算这事冒犯了我,
    伏传也认真地看着他:师叔,错的不是你,是给你下毒的人。
    谢青鹤将黄澄澄的鸡蛋蘸上酱油,吃了一半。第一次这么吃,味道也不错。小师弟自幼上山,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吃法?
    味道很好。
    谢青鹤夸鸡蛋的新吃法,可伏传也心知肚明,师叔夸的绝不仅仅是鸡蛋。
    鸡蛋蘸酱油是个什么稀奇吃法?值得一夸?故意夸这个,无非是释放善意,想要讨好而已。
    前些日子我受了伤,都是您照顾我。这两天也叫我照顾您吧?伏传又想晃屁股下的凳子。
    平时都是你呀我呀,现在一口一个您,我听了都害怕。刚才坐在门口,是不是想等我回来了,先喷我两句?谢青鹤把另外半个鸡蛋也吃了,吃下最后一口粥。
    伏传就嘿嘿嘿笑了笑,起身去给谢青鹤拿漱口水。
    师叔是不是要换衣裳?布庄的赶制的衣裳送过来了,我给您挑了一身。伏传又去找自己拎回来的包裹,先把驴蛋和韦秦的衣服找出来,问道:那个羊蛋?狗蛋?你若不会自己穿,叫那个小坏蛋帮你穿。
    驴蛋不敢纠正他,反正给饭吃,还给新衣服穿,叫他当什么蛋都可以。
    韦秦则再次受宠若惊:我也有吗?
    你不穿衣服要光着屁股跑?伏传皱眉。
    韦秦抱着衣服带着驴蛋往外边的起居室走,他看得出来,所有人衣服的料子都是一样的,颜色花样不同而已。内衬是细滑的丝衣,外边是不怎么起眼的棉布夹袍,虚其表,实其里,低调又舒适。
    能一视同仁,自然是因为伏传不缺钱花,没必要一次采买搞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来。
    可是,三小姐也不缺钱。
    韦秦是莫蔷薇养在膝下的小儿,也算是怀有一门下药的绝技。
    莫蔷薇分给他的东西,永远都是挑剩的,不要的,居高临下地施舍下来。他穿莫蔷薇不要的布料,吃莫蔷薇吃剩的食物,莫蔷薇心情不好就拧他的肉出气。
    如果那年大雪,遇见的不是三小姐,而是老爷爷和伏小爷
    韦秦眨去眼角的湿润,先带驴蛋去洗了手:衣裳内衬是丝,很金贵的。你把手洗干净,我替你剪一剪指甲,不要把衣服挂坏了。
    驴蛋乖乖点头:那我能不能不穿这么好的衣服?
    韦秦不懂:为什么不穿?
    养我花很多钱,可能就不养了。驴蛋小声说。
    不会的。他们很有钱。韦秦把他黑漆漆的小手洗干净,没有意识到自己口吻中带了一丝羡慕与憧憬,他们的宗派是天底下最有钱最威风的,有绵延千里的一座山,还有一个像城池那么豪华热闹的镇子,就算养一百个你,也是九牛一毛。你只要不捣蛋,他们肯定会养活你,治好你的病。
    驴蛋听得似懂非懂,突然来了一句:可他们对你这么好,他们也是坏人?
    韦秦想吐血。
    外边的伏传也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谢青鹤胳膊不方便,伏传拿了新做好的衣服,要帮谢青鹤更衣。
    先前二人已经说好了,不再计较昨夜之事,谢青鹤也不再以此自罚,接受伏传的照顾。
    但是,光是脱衣服这件事就僵持住了。谢青鹤的胳膊打着夹板,袖子根本无法穿脱。要么把袖子剪开,要么把夹板拆了,没有第三种办法。
    分歧在于,伏传想剪袖子,谢青鹤想拆夹板。
    最终是伏传说服了谢青鹤:不是弟子不惜物力,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要脱,翌日要穿,剪了袖子才方便。
    谢青鹤答应了剪袖子,心里总有些抑郁。
    衣裳不穿齐整,剪掉的袖子坠在身侧,看起来成什么样子。
    伏传拿起剪刀来给谢青鹤剪袖子,剪着剪着就觉得有点新奇。
    师叔脸上看着衰朽,胳膊上也没什么肉,可这皮肤半点也不皱啊?
    好奇怪。
    难道因为师叔常年风霜赶路,全衰老在脸上了?那师叔不是每天都要抹面脂的么?
    由此可见,抹面脂也没什么用
    剪刀一点点往上,伏传距离谢青鹤的脸庞也越来越近,他这眼力也是不俗,凑得这么近了,心中又有疑虑,正在打量谢青鹤脸上的皮肤,画上的皱纹没露馅,黏上的胡子先破功了
    那胡子粘了这么多天,谢青鹤又喜欢热水擦洗,胶水边角有了点点翘起。
    哪怕只是薄如蝉翼的一点点破绽,还是被伏传看穿了!
    这小子也是无法无天惯了,伸手就往那翘起的胶皮处一揭
    碰地一声。
    伏传因重伤初愈略削瘦的脸杵在了茶桌上,胳膊被谢青鹤反绞在身后,暂时无法动弹。
    谢青鹤心中气恼:你今年几岁了?还学会拔胡子了?
    那是假胡子!你为什么粘假胡子?!伏传反问。
    谢青鹤已有些骑虎难下了。
    他失去了向伏传表露身份的最好时机。
    如今被小师弟叫了这么多天的师叔,昨天还出了那样尴尬的事情,若是被小师弟知道,自己不是垂垂老朽的燕师叔,而是正处盛年的大师兄
    他犹豫了一下。
    再是尴尬,他也不能主动哄骗小师弟。
    正要坦诚身份时。
    您是不是因为中毒,长不出来胡子了?伏传声音有些讪讪,似乎碰触了师叔的隐痛。
    伏传今年十六岁,已经长了一年胡子了。少年人不到蓄须的年岁,通常都是要刮干净的,有时候伏传睡一夜起来,就得用小刮刀理一理自己的胡子。
    通常男子成家立业之后,就会开始蓄须。以燕不切的年龄,没胡子才是一大奇事。
    而众所周知的是,男人的胡须也是阳性的象征。太监才没胡子!若是男子胡须荏弱稀疏,都会被坊间暗暗指摘嘲笑。不少蓄不出美须的高门贵人,还会专门蓄养美须的匠人,替自己下巴上用黑粉打上阴影,营造浓密的假相,或是一根一根黏上买来的胡须,才敢出门见人。
    谢青鹤松开他的胳膊,给他揉了揉。
    你次次都抢答,次次都错过正确答案,大师兄也没办法
    伏传还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小声说:起了个角。要不,我帮你粘一下?
    谢青鹤可不敢让他碰自己的脸。画皱纹的黑粉和颜料是特制的,能防水多日,可也指不定这好奇宝宝又搞出什么事来。敷衍两句之后,伏传才想起拿剪刀帮他把袖子剪完,照顾他脱下衣裳。
    这就可以了。谢青鹤脱到只剩下一条裤衩,总不好让小师弟再帮忙。
    裤衩子不换么?伏传震惊。
    从前赶路的时候,哪怕是在马车上,师叔也每天都要换的啊?!
    伏传记得很清楚,不管多麻烦,总而言之,师叔的内衣和裤衩子每天都换,外袍倒是能穿上三两天。为此他还专门给师叔买了好多裤衩子呢!
    谢青鹤:未经人事的小孩子,就是这么天真这么甜。
    他拿起刚送来的干净裤衩,侧身进了屏风后。
    待谢青鹤更衣出来,伏传才照顾他换上新衣服。
    伏传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概念,就算谢青鹤半夜摸了他,他也只当谢青鹤梦见哪位仙女神妃呢。他自己穿衣裳喜欢贴身,为了检查绣娘裁剪是否准确,才帮谢青鹤套上袖子,就贴着衣裳一寸一寸地捋,边捋边问:松紧合适么?若是不合身,马上叫他们改。
    谢青鹤:合身。
    伏传还要继续用指掌丈量,低着头研究谢青鹤腰身的尺寸。。
    谢青鹤停顿片刻,说:你替我套上就行了,不必拿手掌比划。
    痒痒吗?师叔怕痒啊?伏传嘴上顽皮,倒也没有故意捉弄谢青鹤,马上停手。
    拖拖拉拉一直到了中午,干脆在客栈吃了午饭,才套上马车,整理好采买的物资,穿城而过。伏传还记得去买了几个木盆,打算晚上泡脚用。
    谢青鹤在崭新的铺褥里歪着,伏传赶车,还时不时问他需不需要停车熬药。
    压根儿就没拿药。
    而且。
    谢青鹤听着车厢外边被挂着咯咯叫唤的十多只肥鸡肥鸭,想起这群鸡鸭随时都会啪嗒掉出一坨粪便,可能会直接掉在路上,也可能会挂在车厢外壁、车轮上就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小师弟
    不愧是伏传小师弟。
    永远都有能力把他的马车,弄得这么日月无光,岁月昏暗
    伤筋动骨一百天,师叔要好好养身体。
    这挂在马车外边的活鸡活鸭,咱们每顿吃一只,每天吃三只,说不得还没到龙城就吃光了。沿途若是遇见农家,还可以再采买一些。咱们早上吃鸡汤粥,中午吃鸭汤面,晚上还可以弄点野菜来烫一烫
    谢青鹤听着车窗外肥鸡扑翅的声音,脸色铁青。
    说起来也好奇怪。
    伏传突然回过头来,这些天我没怎么隐藏形迹,千乘骑也没来找我?
    谢青鹤方才缓和下神色,说:千乘骑常年保持在千人左右。你在骡马市杀了多少?在宿营地杀了多少?如今他们只剩下二三百人,绝不超过四百人。最后一点力量,敢出来送菜么?
    那日走得匆忙,还不及跟师叔复盘那场杀局。伏传说。
    谢青鹤闭了闭眼睛,他记性极好,又全程面对了那次袭杀,从弓手箭雨偷袭开始,一一复述。
    他说得轻描淡写,伏传听他第一时间点除了千乘骑的两队弓手,惊出了一身冷汗。
    伏传当初为什么会被熊楚臣胁迫?就是因为伏传很清楚,一旦厮杀起来,他或许能杀死骡马市所有的千乘骑,可绝对保不住骡马市的无辜百姓。谢青鹤的超凡之处就在于,他在千乘骑围杀之下,安安稳稳地保住了马车里的秀娘与两个孩子!
    杀戮比守护简单一百倍。
    好厉害的师叔!
    待谢青鹤将整个战局复盘了一遍,伏传说:那我想得没错。千乘骑的袭杀,只是最终暗算我的那箭手的掩护。骡马市之后,千乘骑就不敢再派人来对付我了。
    谢青鹤点点头,想起小师弟那夜凶悍无匹的风姿,说:千乘骑自知无力围杀你。
    那箭手也没消息了。伏传颇觉遗憾。
    与谢青鹤分手之后,他根本就没隐藏形迹,大摇大摆地牵着二大爷前行。
    一路上根本就没人骚扰过他,穿城过河也很方便,至少朝廷还不敢公然把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画影图形,挂到四海通缉的榜上。伏传故意去大城里转了一圈,才会落在了谢青鹤后边。发现莫蔷薇的商队悄悄跟上、与谢青鹤偶遇,更是个巧合。
    谢青鹤对那箭手的来历隐有猜测,也不能十分确定,这时候也不好明说。
    不着急吧。他胳膊断了,真要打起架来,也不方便。
    扑地一声。
    肥鸡又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翅膀扑哧扑哧。
    谢青鹤额上青筋鼓起:我想换辆车。
    为什么要换车?您不喜欢跟我说话么?那我不说话好了。伏传有些委屈。
    这慢悠悠的马车赶着多无聊啊,好不容易可以跟师叔说说话,师叔居然要走!去了那辆车还怎么聊天?可是,不去那辆车,也不给聊天了。伏传盘膝坐在车辕上,叹了口气。
    不换车也可以。谢青鹤指了指挂在外边的肥鸡,把鸡和鸭换过去。
    至于小孩会不会讨厌鸡鸭?可爱的小鸡和小鸭,不是小孩子的好朋友吗?
    他们那辆车没有这么多横着的梁头支出来,不好挂。我都挂在外边了,不会弄脏车子。露宿的时候我会把车子擦干净的
    换人,还是换鸡鸭?
    师叔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跟个小孩似地,能不能懂点事?
    换换换,马上就换。你别生气啊!
    第50章
    伏传将鸡鸭换到驴蛋和韦秦的马车上悬着,照旧是悬在了车厢外边,叮嘱驴蛋要把鸡鸭看好。
    驴蛋每天只能躺在车上无所事事,得了个躺着就能办好的差事,高兴得不行:您放心交给我来看,绝不会丢了一只。
    其实,伏传把鸡鸭绑得很严实,哪怕路上遇上好大一个坑,鸡鸭也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韦秦看在眼里,心想,伏小爷看似大而化之,心思也这样细腻。韦秦自然是个坏蛋,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得已被迫同行,跟好人同行的日子终究要舒坦太多。
    不管是坏蛋还是好人,都喜欢跟好人在一起。
    解决了肥鸡肥鸭的携带问题之后,谢青鹤才不闹脾气了,也肯陪着伏传说话。
    午间这顿饭得照着水源安顿,偶尔早些,偶尔晚些。煮好鸡汤之后,伏传果然给谢青鹤做了鸡汤面,还撒上了从客栈带来的小葱。谢青鹤碗里是两只翅膀,驴蛋和韦秦各分了一条鸡腿。
    谢青鹤注意到,伏传吃面的时候,会把鸡肉上的皮一点点撕下来,放在碗边。
    不吃鸡皮?谢青鹤问。
    伏传点点头,面露难言之色:好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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