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星教若有忌惮敬畏之心,在千乘骑被屠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就应该仓惶撤退。
    可是,伏传已经去看过了,这里的生活痕迹很明显,离开也就是三五天之内的事情。
    杨柳河那事儿出来时,他们没有跑。我在骡马市那里的事,早些日子也该遍传江湖了,他们还没有跑。因为莫蔷薇死了,他们突然就吓坏了,包袱款款跑掉了?这不合常理。伏传说。
    他看着谢青鹤的脸色,想知道自己的推测,是不是也契合师叔的想法?
    谢青鹤在围着小天井的廊道上踱步,突然走近南面的房柱,蹲身摸了一下。
    伏传凑近一看:血渍。
    谢青鹤点点头,站起身来:现场被清理过。
    他们是被杀了?伏传有点蒙,被谁杀了?邪教临走之前,杀暗哨灭口?
    吞星教灭口的可能比较小。韦秦呢?谢青鹤问。
    韦秦一直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闻言连忙上前:爷爷。
    咱们去你说的宅子里看看,还认得门路吗?谢青鹤吩咐。
    认得的。
    韦秦很殷切地在前边引路。
    目前发生的一切太诡异了,他只怕自己没出上一份力,被伏传和谢青鹤嫌弃。
    光天化日之下,折柳街安静得没有一个活人,只剩下谢青鹤的木屐踩在石条子上的声音。韦秦在前边一溜小跑,找到自己熟悉的门径,他去拍门,大门紧锁,也没有门子出来应门。
    谢青鹤站在门前细细地打量查看。
    伏传一个翻身跃上院墙,很快就从里边把门开了:师叔,请进。
    狭窄民居改造出来的大宅,根基所限,只有宽敞明亮,也说不上如何堂皇气派。韦秦在前边引路,指指点点:这里本是前献堂,进献饵食的地方,本该燃着香的,这格局不对了
    伏传也告诉谢青鹤:这些邪修自有一套规仪,屋内供奉香火,吃人之前还要拜星。若是如韦秦所言,这里的格局倒是和杨柳河我见过的庄园颇为类似。如今把这里改成个书房,倒有些怪异。
    整个宅子非常大。
    但,大约是被仔细地清理过了,所有房间都被重新布置了一遍。
    从前堂走到后院,就仿佛是个很普通的富商居所,前边待客谈生意,后边安置家眷。每个小院儿都布置得很细心,甚至能从里边的用器摆设,分辨出住在东小院的是读书的少爷,住在西小院的是爱绣花画画的小姐。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里都没有一丝邪教祭坛的痕迹。
    当然,也没有人。
    连血渍都找不到了。伏传一路低头搜寻,一无所获。
    很显然,这座宅子是重点清理对象,一寸一寸都抠得很干净,确保完美无瑕。
    清理到外边的酱菜铺子时,活儿就粗糙了许多,以至于不小心在房柱上留下了一丝血迹。
    谢青鹤在这座死宅的花园里站了片刻,指尖划过一缕灵犀,风中就有淡淡的悲伤之气飘散。
    须知老城旧街,但凡住过人的地方,都有死人的痕迹,总会有些恋栈不去的地魂。可谢青鹤试图感知这方天地的老鬼游魂,那感觉就像是茵着水汽的铜镜,中间被人用软布擦净,外边一整圈都有淡淡的水痕,唯独以宅子为中心的这一块地方,干净得什么都没有。
    宅子被收拾干净了,连魂魄都被清干净了。这防的可不是伏传。
    伏传还未入道。
    就算留下此地魂魄,伏传也找不到出什么线索。
    防的是我?被认出来了?谢青鹤蜷起指诀,收回那缕灵犀:走吧。
    师叔,您探得什么了么?伏传问。
    谢青鹤摇摇头,说:直接去龙鳞卫吧。
    我还想去隔壁几个宅子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点线索?伏传有些不解于谢青鹤的态度。怎么突然就要去龙鳞卫?这儿的事还没调查清楚呢?
    只怕龙鳞卫也不存在了。谢青鹤说。
    伏传满头雾水:????
    什么叫龙鳞卫也不存在了?
    天子亲军,龙之逆鳞,怎么可能不存在了?
    第55章
    龙鳞卫的衙门开在何处?这不是秘密,龙城里随便找个有些见识的百姓打听都能知道。
    咱们就这么过去吗?
    在赶车前往龙鳞卫衙门的路上,伏传还有一丝不可思议。
    寒江剑派存世多年,与历代王朝都保持着极其微妙的关系。诸仙并举的远古时代不提,自从诸修门世家纷纷断去传承沦为武夫之后,身为世俗天子的皇帝就有了极高的地位。
    寒江剑派掌握世外治权,朝廷掌握世俗治权,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平衡。
    早在千年之前,也有雄才伟略的世俗天子想要挑战世外治权,结束这种局面。
    其结果是八万精兵围攻寒山,寒江剑派外门尽殁。
    愤怒的寒江内门弟子则驾起飞鸢,直奔皇城。同一日内,皇室灭门。
    这一场战斗带来的后果极其惨烈。
    寒江剑派知宝洞被烧毁,丢失不传之秘三万七千卷,外门根基席卷一空。
    朝廷方面则失去了雄才伟略的中兴之主,两代将星陨落于寒山。以至于此后一百二十年间,狄人、夷人相继祸乱中原,间接受难的百姓多达四百万人。
    代价太沉重,后果太惨烈。
    时任寒江剑派掌门的秋水长祖师因此抑郁终生,不到百岁便于飞鱼岩坐化。
    从那之后,寒江剑派只管修行除魔,寻找传承之人,极少涉足世俗之事。
    此后历代世俗天子与朝廷更是知道厉害,轻易不敢去惹寒江剑派。有聪明人还会备上厚礼前往寒山拜望,比如当初迁都龙城的魏太宗,直接就以师礼侍奉苏明宇祖师,请苏明宇祖师定下龙城格局。张朝还有往寒山送皇子当徒弟的习惯。
    总之,寒江剑派与朝廷并非孰弱孰强,谁欺负谁的关系,两边都小心翼翼保持着平衡。
    朝廷怕惹怒了寒江剑派被灭门,寒江剑派则担心掀翻了摊子、祸害天下百姓。
    上官时宜继位寒江剑派掌门这一百多年来,始终守着不涉世俗这条线,与朝廷相安无事。哪怕谢青鹤几次建言,认为当时吏治不清、皇帝昏聩、百姓生无以继,上官时宜也绝不准许他多管闲事。
    直到伏传在骡马市杀了四百个千乘骑。
    现在两边关系风声鹤唳,寒江剑派派出十多个外门弟子守住伏传在各地的产业,就代表着寒江剑派对朝廷失去了基本的信任,也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这使得伏传反而更谨慎了起来。
    他在骡马市疯狂反击的时候,并不知道师父会护着自己,也不认为自己能代表寒江剑派。
    吞星教疯狂栽赃陷害,上官时宜一声不吭,伏传伤心之余,自然对自己的身份立场产生了怀疑。但凡寒江剑派早一步出手,他也不至于走投无路,被逼在骡马市大开杀戒。
    现在寒江剑派与朝廷开始了对峙状态,伏传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处境了。与谢青鹤见面之后,伏传得知齐欣然出现在安阳城,马上就改了主意,决定暂时搁置龙鳞卫,先调查吞星教。
    毕竟,若朝廷再与寒江剑派开战,谁都无法预料后果和下场。
    师叔,咱们还带着孩子。伏传指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的驴蛋。
    三小姐认为驴蛋是天生淬心之人,是献祭的珍品,要把驴蛋送给玉长老当礼物。谢青鹤与伏传本想混进去看看情况,所以也把驴蛋带了过来。最重要的是,才得罪了万寿县的衙役,说不定就惊动了哪方面的势力,也不敢把驴蛋独自放在货栈里。
    这时候去龙鳞卫衙门挑事,说不得就要打起来。带着个跑两步就喘的孩子,这算怎么回事?
    谢青鹤盘膝坐在车内,静静地说:打不起来。
    伏传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往日谢青鹤都是靠在车厢上,很惬意随便地休息,今日看似靠着车厢,其实腰背挺直,衣衫与车厢隔着绝细的一缕缝隙。这是个保持警惕与清醒的姿态,随时都能持剑而起。
    却说打不起来?
    师叔,您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伏传问。
    不是不能说。谢青鹤沉默片刻,我也不太肯定,事如秀娘。
    秀娘?秀娘就是那个差点被婆家打死的媳妇。
    事情过去也才十多天,伏传还记得很清楚。他们只知道秀娘的婆家想要贪图她娘家的产业,卖掉她的侄儿,为此不惜打死秀娘。秀娘对此逆来顺受,没有展露出一丝求生欲。
    伏传认为秀娘是故意求死,想要把属于侄儿的财产留给儿子,以死向娘家赎罪。
    谢青鹤的态度则是,你不是秀娘,不能确定她的真实想法,岂能诛心论罪?
    恕,弟子鲁钝?伏传茫然,这说得太含糊,真的听不懂。
    待我弄得更清楚些,再跟你详说吧。谢青鹤对小师弟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整个事情太漫长私密又离奇,说起来耗费的不是时间,而是心力。
    你现在只要知道,你二师兄可能出关了。谢青鹤轻声说。
    二师兄?伏传愕然,他不是失踪了吗?您怎么知道他出关了?他跟咱们刚才去的折柳街有什么关系么?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好不好。师父不许提他。
    也只是可能。谢青鹤强调这一点。
    就不能跟我说明白一点么?伏传平生最恨不说人话,但,也只有对着谢青鹤的时候,还能这么正大光明地抱怨一声。
    待会儿就跟你细说。先去龙鳞卫。谢青鹤说。
    伏传转过身去专心驾车,龙城街头很是宽敞,相应的行人车辆也很繁多,若是往来纵横的大街主道,更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越往禁中,越是清静。庶民百姓不许赁购禁宫附近的产业,皇城一圈都是御赐的宅邸,另有各个与皇室关系亲厚的衙门。
    马车越往里边走,身边的车马人烟越是稀少,巡察的岗哨也越是严密。
    刚开始,巡城的岗哨只往马车上瞟上一眼,三小姐的马车华丽精致,看上去就挺富贵,倒也没什么人盘查。渐渐地,去的地方越来越要害,在路上的巡城卫就要上来问候一句,名义上是给贵人请安,实则盘查来历身份,稍有不对马上就会被锁拿。
    伏传信口胡诌,说自己是和尚的人,要去龙鳞卫办事,居然就这么混了过去。
    这护国法师很威风啊。伏传感慨。
    谢青鹤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上半身一动不动,双目微合。
    伏传讨了个没趣,嘴里叨叨两句,继续老老实实赶车。然而,往前的路就不大好走了。前面直接设了哨卡,并非通行路段,想要进去,必须得拿出身份文书,没事不给乱逛。
    伏传将马车停在哨卡边上,考虑是不是得一路打进去了?他哪里拿得出来文书?
    还说打不起来。伏传嘀咕了一句。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屋檐上乌黑的青瓦上飞掠而至,轻飘飘落地。
    守在哨卡边上的几个龙鳞卫仓惶后退,个个屈膝施礼,口称:卫将军。坐在屋内休息的十多个士兵也闻声奔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拜见卫将军。
    伏传先从马车上跳了起来:二师兄!
    来人虽戴着面罩,遮去了半边脸庞,可露出的长眉与下巴的弧度,就让伏传马上认出了他的身份。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师兄容颜不老,还是跟小时候陪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十一年前出了什么变故,也不知道师父和二师兄有什么龃龉。
    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夜里都睡在二师兄的身边,侧头就能看见二师兄的脸庞,听见二师兄的呼吸和心跳!虽然,二师兄给的功课很重,教训也很严厉。可,寒山上下,谁待他不严格呢?
    伏传扑到那带着面罩的黑袍男子身前,想了想还是刹住了脚步,屈膝跪下:伏传拜见师兄。
    束寒云站在原地,目光望向马车里。
    谢青鹤掀了车帘子,慢悠悠地下来。
    隔着一道哨卡,二人彼此站定,四目相对。
    十一年啊。
    师叔说您出关了,您果然是出关了?这些年您都在龙城么?为何不回寒山呢?南风师兄可想您了伏传心情很激动。能在龙城遇见失踪多年的二师兄,绝对是意外之喜!
    束寒云张了张嘴,哑然:师叔。
    谢青鹤要假装师叔,束寒云并不敢拆台。
    换个地方说话吧。谢青鹤说。
    束寒云走到谢青鹤身边,眼神里带了些殷切与恳求,谢青鹤却没有看他,是真的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他俩说话会涉及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若是泄露出去,总会有人被灭口。
    束寒云扶着他的胳膊:手怎么啦?
    别的事都能问,这事太踩雷。
    感觉到谢青鹤情绪变得冷峻,束寒云忙扶他上车:去我那里喝杯茶。清静没人打扰。
    伏传就看着二师兄把师叔扶回马车,很自然地坐在车辕上,驾车前行。有卫将军亲自驾车,哨卡自然恭敬放行,马车行至伏传身边,束寒云将车停下:来。
    伏传连忙爬上车辕坐好,想要接过缰绳马鞭:师兄,我来驾车。
    束寒云拉着马车晃晃悠悠地朝着龙鳞卫法度森严的大门驶去,并未交出马鞭,只笑了笑。大师兄坐在马车上,缰绳马鞭岂能交给你?
    有束寒云坐在车辕上刷脸,前往龙鳞卫的路上畅通无阻。
    行至门前,见束寒云坐在车辕上不动,守门的龙鳞卫愣了片刻,马上大开中门,拆去门槛。
    上一回乘车马踏入龙鳞卫大门的贵人,还是九年之前,御驾亲至!
    除此之外,便是护国法师来了,萧丞相来了,李大将军来了都得侧门步入。这马车里究竟坐着什么样的贵人,竟在龙鳞卫衙门有这么大的体面?
    马车一路行至中堂,束寒云停车驻马,掀起车帘子:师叔。
    谢青鹤慢慢踱步走进中堂,看着悬挂在堂前的两幅字,一曰天地,二曰不惑。天地是心中所敬,不惑是心中所念?他是不是也很后悔,也很痛苦?谢青鹤有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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