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摇了摇手指。
    伏传才脱了衣裳,钻进谢青鹤的被窝,轻轻挨着他。
    谢青鹤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今日想必是吓着小师弟了,哪怕这会儿神倦身疲,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道: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虽说会虚弱几日,但这是修行留下的遗患,不吐出来会给下次修行埋下祸根。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哪怕谢青鹤再天资聪颖,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就找到另一种修行之法。
    这时间通常是要十年十五年,运气不好,至死也找不到另一条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前次修行失败留下的遗患早就消失了,根本不需要强行拔除。
    伏传不知道他在撒谎,也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厌恶自己当时的作为,有些害怕地抱住他。
    大师兄,我才知道这么凶险。伏传挨着他的肩膀。
    谢青鹤哄道:你知道此身虚幻,若是出了意外,你我就一起出去了。
    伏传摇头:大师兄撒谎骗我。当初我在未央宫不能泄出精元,大师兄告诫我说,一旦在里边坏了事,外边也是一样。如今大师兄身受戕害,怎么可能毫无干系?
    那我许多次都自裁离开,也没见我致死或是受伤,对么?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好了,别想了,没有的事。这么多年都没有事,早就习惯了,睡吧。
    伏传听得一愣。总觉得这里边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大师兄他搂着谢青鹤的腰,这是从前撒娇时百求百应的暗示。
    只管喊大师兄,连为什么喊都不肯说,就知道撒娇,就知道这么喊。谢青鹤被他揉得半边腰都酥了,只得答应:真假存乎一心。你若不在乎,只想脱身,就是假的。你若动情入心,就是真的。
    所以就是真的会受伤。伏传撑了起来,几乎怼近谢青鹤的脸。
    谢青鹤安慰道:很轻微的。就如你在梦中欢喜伤心,总是隔着一层,不会很厉害。
    伏传贴在他胸口,握着他的手:我从不知道如此艰难凶险。
    他与所有人一样,只看见大师兄在观星台养尊处优,接受各方崇拜供奉,简简单单就拿出两本修法,好像真的就是动动脑子,再动动手指,事情就做完了。
    真正跟着谢青鹤一起入魔之后,看着清冷伟岸的大师兄蜷缩在一具渣烂的皮囊里,承受着处处不如人的不公,已然让他生起了同情怜悯之心。今日终于看到谢青鹤为修行试错之事虚弱吐血,他才突然醒悟过来,他不该对大师兄施以同情或是怜悯。
    没有人知道谢青鹤入魔多少次,以不修者的身份试错了多少次,才拿出了那本《内火炼真诀》。
    谢青鹤所做的事,也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或怜悯。
    可恨我修为浅薄,见识不多,不能为大师兄分忧。伏传说到这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大师兄,以后我也穿不修者皮囊。你有什么想法,不必自己去试,你教给我啊,我来替你。你只管想,我来做。这样你就不会受伤了。
    谢青鹤绝没想到他会迸出来这么一句话,何谓恨不得以身相代?就是伏传的心情了。
    只是,这提议压根儿就没有执行的可能。每个不修者的情况都不相同,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用自己的皮囊去幻想解决伏传皮囊的问题。
    既然知道绝对不可能,谢青鹤就答应下来:好啊。以后你来吐血,我来施救。
    伏传听出他话里的敷衍,蹭了蹭他:真的不可能么?
    谢青鹤被他哄得满心都是甜蜜,忍不住搂着他亲了两下,柔声道:不可能。就算做得到,你我相爱之心相当,你舍不得我的事,我岂能让你去做?别说傻话了。
    伏传就不同意了:那咱们可以轮着来啊。你一次我一次。
    谢青鹤无奈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不想说话了。
    根本就没谱的事,还要争个你来我往。小师弟就是功课太少,闲得无聊。
    大师兄?
    好,轮着来。
    第126章
    翌日出城很顺利。
    二郎伪造的身份文书根本无从检测真假,城门吏只看一眼就放行了。
    后赵对京城出入采取宽出严进的政策,主要防止流民进城安家,其次才是防止奸细混进天子脚下搞破坏。对于出城的百姓很少管束,假惺惺地看一眼身份文书,从来不查出城路引。
    谢青鹤与伏传在京城居住了小两年时间。
    来的时候,这座城残破灰暗,走的时候,这座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两代以前修葺的驰道路基坍塌下陷,积攒着雨水与马粪,二十年前皇帝出巡时垫起的黄土则化作了道边污糟的泥泞,城外候进的队列旁,茶摊顶棚铺着茅草,面色愁苦的摊主贩售着粗茶与素饼,还总有霸道的混子来来往往,索要锅里的鸡子与豆腐片。
    伏传只匆匆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谢青鹤身边:大师兄,我觉得你有些发热了。
    谢青鹤歪在斗篷里,只露出半张脸:伤了根本,不要担心,吃些补益的药食就好了。说着就让伏传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来,里面存着精炼过的药丸,熟练地含服一枚。
    伏传认得出来,这是谢青鹤离开粱安侯府之后,最先炼制的一批药物。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未雨绸缪。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失败。
    原来大师兄也不是什么都行。原来大师兄也会常常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谢青鹤从伏传心中供奉的神坛中跌落,反而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拜与敬仰。
    神,生而有大造化。移山填海,威能万千。
    可是,一步步从人修成神的凡夫俗子,历经千难万险,终究超脱世俗。
    二者相比,谁更值得敬仰呢?
    谢青鹤很快就出现了发热便血的症状,不管他吃了多少药丸,依然暴瘦十斤。
    以他的年纪身量,原本就只有七十多斤重,突然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凹陷了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伏传还能勉强稳得住,周家祖孙三人都吓坏了,日日愁眉苦脸,生怕要给谢青鹤办丧事。
    已经跟着我耽误太多行程,这样不行。谢青鹤知道伏传的打算,找他来吩咐,你带着三娘和二郎去追韩琳吧。让陈婆婆照顾我。她修为只比你差一些,你也可以放心。
    伏传沉默片刻,说:此世无非虚幻。纵然天地塌陷,也不及照顾大师兄安好重要。
    谢青鹤病得奄奄一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
    你叫我很失望。谢青鹤说。
    伏传是个很敏感的脾性,谢青鹤哪怕对他说一句重话,或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都会难受。
    这会儿被劈头盖脸砸了一个失望,他也只是低头抿抿嘴,一言不发。
    当初是你听说草娘所受的不公,义愤填膺要来为她讨个公道。也是你说,你要去眉山南看一看。到最后,还是你站在漆黑的贫民窄巷里,对我说,你要留下。我很早就发现了,你啊,多情易感,又习惯游戏人间,动情时是真,抽身离开也从来不犹豫
    谢青鹤说了长长一段话,有些气短喘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你若始终把这里的一切当作虚幻,当作游戏,当初又何必动怒生恨,义愤填膺?
    谢青鹤拉起伏传的手,将他的手杵在床上,墙上:你摸摸这床板,你摸摸这面砖墙,你再摸摸你自己他把伏传的手推回胸膛上,紧按着心口,体会胸膛砰砰的跃动,此世无非虚幻?你当真这么想么?
    伏传口中所说,并非心中所想。
    他若真的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何必忙忙碌碌这么长时间?
    只是看见大师兄暴瘦的憔悴身形,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得旁站一步。
    往日谢青鹤肯定能体谅理解他,也能好好地开解安慰他,坏就坏在谢青鹤身体不好,皮囊拖累了情志,将原本好好沟通就能圆滑解决的问题激烈化了。
    习惯了被大师兄宽待安慰的伏传有些委屈,下意识就反驳:大师兄不也这么想么?若大师兄不将一切视作虚幻,我就不信这么多次入魔,次次都能生在太平盛世,次次都能歌舞升平?大师兄不也是只管自家,不管人家?
    两句抢白出口,看着谢青鹤受了顶撞有些意外的脸色,伏传马上就后悔了。
    我伏传站了起来,自然就有两分低头赔罪的模样,我又口不择言。
    谢青鹤是有些意外,却没有生气的情绪,解释说:你说得对。我是没有次次都生在太平盛世,更没有几次心存济世之志去匡扶天下。因为我入魔是为了修法。小师弟,你入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伏传垂手站在床边,很老实驯服的模样,竖起耳朵听训。
    若二人只是师兄弟的关系,谢青鹤也不觉得如何。
    如今关系毕竟不一样了,再让伏传低头听训,谢青鹤有些别扭,更有几分舍不得。
    谢青鹤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放下,先给伏传赔不是,柔声哄道:是我说话太重,让你难过了。你来我这里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他慢慢地起身,想给伏传挪个位置。
    伏传见他翻身都困难,连忙上前扶着他,小声说:是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
    谢青鹤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离得近,就不必那么大声说话。
    你随我入魔本是为了修行,为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时,解除魔患时得到的那些好处。
    单为这点好处,做起来很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魔类偏执,大多数魔类的念头都无从排遣。比如苏时景,他的执念是要杀死天底下所有淫妇,所有喜欢与男子做事的妇人,在他看来都该死,若不能杀光这些妇人,他的怨憎就不能平息。这类完全不讲道理的执念,自然不能满足他。
    不能满足,就直接杀灭。杀灭之后,依然会有修为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早十多年前,为了尽量解决体内的魔患,减轻皮囊的负担,我就常常这么做。入魔,出魔,杀灭。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对自身也有绝对的好处。那我为什么要改变从前的做法呢?
    伏传很捧场,配合地答道:大师兄要寻创新的修法?
    谢青鹤否认道:那都是后面的事了。你我都是修士,修习道行神通、谋取长生不死,种种刻苦都是手段,务本求真才是真正的目的。若日日苦练,只求打人更凶,杀人更快,更能威吓他人,何不如修帝王权术,修兵法战术?一人之力,何如万万人之力?
    伏传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也认同谢青鹤的说法: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此世虚幻,现世不虚幻?真人眼底,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你在世间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缚于阴阳五行,囿于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为依托,以万物为滋养,乃是至道之显化,亦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阴阳五行,脱离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连三问,把伏传问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中。
    谢青鹤的修性已经完全进入了无视皮囊、无视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学说,此心与花同寂。释家佛祖说,天上地下,唯吾独尊。道德说,有名天地之母。都是这个道理。
    眼见伏传所有所思,谢青鹤又问了一句:小师弟,你可知道世间什么最珍贵?
    伏传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了悟的状态,认真地听他说。
    人心至贵。
    谢青鹤握着他的手,轻声劝道。
    你对草娘遭遇的同情,对此世百姓的悲悯,在那条窄巷里行走一年,所听所闻的关切认真,给予的每一次关怀照顾这是你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联系,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边,不去管计划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经关心过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坏处。对我来说,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开始,我也不曾发愿发心解脱这个世界的贫苦艰难,我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唯有你。
    小师弟,会心生遗憾,会自食前言,会错失那片真诚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谢青鹤握着伏传的手微微用力,使伏传不得不低头,与他对视。
    不要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传被这句话说得指尖一颤,仿佛过了电。
    我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大师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有些焦躁:不是这里。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这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是过不去差些什么
    差个交代。谢青鹤安抚他,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谢青鹤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师弟,此事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你要知道,这世上或有无敌的修士,绝没有无敌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师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还年轻,只须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换了从前,伏传或许会认为大师兄不看好自己,不认同自己。
    如今亲眼见到谢青鹤吐血卧床,说话都喘气,他就知道大师兄是经验之谈,绝不是看轻自己的能力。纷纭尘世之中,变数太多,阻力太大,连大师兄都不能百战百胜,何况初出茅庐的自己?
    他起身踌躇片刻,还是坐了回来:可是,大师兄,你这么难受,我怎么能离开你?
    道理是讲明白了,感情上还是割舍不下!
    把谢青鹤弄得哭笑不得:你
    拉扯到最后,伏传仍是坚持又留了六天,在谢青鹤身边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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