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很可怜二郎,在莽山六年,正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说道:你慢慢吃,我与你小师父先回房间说话。
    伏传静静地听着谢青鹤说话,从他的声音语调中,听出了一丝疼惜。
    大师兄喜欢二郎。
    谢青鹤喜欢的人其实并不少。云朝,时钦,陈一味,还有李钱。这些都是能让谢青鹤主动为他们考虑的人,必要的时候,谢青鹤甚至可以为他们出让自己的利益。
    人一辈子不可能只守着情人过活。
    就是伏传自己,他也有自己的朋友,他也很喜欢自己的朋友们。
    理智告诉伏传,这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在听见大师兄对二郎温言细语的时候,伏传还是忍不住想,这六年他们都朝夕相处,六年前,二郎背着大师兄狂奔七日,救了大师兄的性命,对大师兄来说,他是不是有些不同?
    大师兄对二郎这么温柔。
    大师兄对云朝哥哥也没有这么温柔。
    吃好了吗?谢青鹤问。
    伏传把筷子戳在碗里,有些想置气,话到嘴边又软了下去:吃好了。
    谢青鹤并不知道他的小醋坛子打翻了,皱眉问道:你在发脾气么?
    若是平时伏传气性大,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哄。这会儿他和伏传都心知肚明,是要去谈富安县的事,分明就是伏传理亏,怎么还要发脾气?发脾气不是重点,重点是伏传不讲道理了。
    若是伏传知错认错,谢青鹤也不是很想训斥他,毕竟也舍不得,一时疏忽不能苛责。
    现在连错都不肯认了?这问题就很大了。
    这让伏传怎么解释?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二郎的面,许多话都不好说。
    伏传去拉谢青鹤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去说。
    看着伏传与谢青鹤一前一后上楼,关上房门,几个老兵才把自己的下巴捡了起来。
    那日珲公子在他跟前服软,秦老狗背后嘲笑说珲公子跟小媳妇似的,嗐,那才哪儿跟哪儿啊,伏先生跟着他身边都小媳妇似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真是寒江剑派的高人?
    听老福说,七年前就是他救了咱们世子爷。那时候他才这么高。
    你又知道了?你亲眼见着了?
    老福说他又矮又小跟个矮豆角似的真是男大十八变。
    听说伏先生那功夫都是他教的?那咱们现在学的也都是他的功夫?
    伏先生的功夫不是得自寒江剑派吗?听说寒江剑派跟伏先生扯了好几年,唉,老福说,寒江剑派势力大着呢,那山上的神仙真要倾巢而出,也不知道伏先生一个人顶不顶得住
    那人既然是伏先生的大师兄,他们总有师承来历吧?
    你说得有道理!
    说不得伏先生家里也有一窝子神仙呢?
    楼下几个老兵想入非非,做着伏传背后一窝子神仙呼啸而至,把寒江剑派打得落花流水的美梦。
    楼上。
    伏传将门闩上,点上灯,垂手站在谢青鹤跟前:听大师兄垂问。
    谢青鹤看着他乖顺驯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说:我今日若对你严厉些,不是不心爱你了。
    伏传心怀惴惴进门,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哪晓得就听了这一句。
    他抬起头来,看着谢青鹤的脸:大师兄。
    谢青鹤板起脸,还没说话,伏传已经抱住了他晃啊晃:大师兄
    你明知道我心修坚韧,这么缠着我胡闹,马上就要受诫了。谢青鹤目无表情地告诫他,眼睛却落在伏传的脸上,心里忍不住想,小师弟怎么这么可爱?
    伏传见好就收,也不敢真的挑战大师兄的权威,垂头站直:我知道大师兄心爱我。大师兄只管训斥责罚,我不会伤心的。
    谢青鹤想过最严厉的处置,也就是训斥他两句,偏偏伏传说不伤心,他竟有些迟疑了。
    若是小师弟知道错了,训斥也就算了吧?话说得重了,也会伤心的。
    只是伏传刚才在楼下莫名其妙发脾气,谢青鹤弄不清楚为什么,难免会疑心分别六年之久,小师弟是不是被韩琳带坏了?他知道小师弟与束寒云不一样,小师弟生性纯善,这世上也没有心魔作祟,可是万一呢?
    暂时将这点忧虑压下,谢青鹤问道:富安县的事你知道了?
    伏传点点头,说:我知道大师兄要问罪。于公,此事在我意料之外,派遣大郎巡驻莽山时,没想到他会插手叛军之事,才会出了富安县那么大的纰漏。于私,是我没有教好弟子,约束好门下。
    他退了一步屈膝跪下,低头道:请大师兄训诲责罚。
    你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给我说清楚。谢青鹤说。
    在前往京城的十天时间里,谢青鹤也不是镇日闲着什么都不干。他从替他赶车的马夫嘴里,问出了许多相关情报。伏传的立场肯定与黑甲骑士不同,谢青鹤想听伏传怎么说。
    一件事的真相只有一个,不同的立场却能把同一件事说得面目全非。
    他想知道伏传的想法,就要听伏传的说法。春秋笔法中,杀与弑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大师兄,这件事不是我授意,我说不出细节。伏传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着急和错愕,更有几分不被信任理解的不可置信,大师兄认为,富安县发生的惨事,都是我的主意么?
    你就这么委屈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富安县之事也绝非一日龃龉。
    在路上走了十天,我问了问随行的兵士。富安县这事比较大,方才是周大郎亲自来找韩珲勾兑商议。此前的一些小打小闹,不必大郎亲自出面,王娘娘手底下几个女弟子就能辖制住韩琳的兵马,勒令他们对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修士们网开一面。
    这些事情,你敢说,你都全不知情?谢青鹤反问。
    谢青鹤故意用了黑甲骑士的单方面说法,听上去蛮不讲理的都是王寡妇等人,伏传也很理亏。
    伏传被问得梗住,稍停了片刻,才低头说:此事我知情。求大师兄暂且息怒,这事我有错处,但也不完全是大师兄听来的那样。我不敢狡辩,也不敢欺瞒大师兄,只请大师兄听我解释。
    谢青鹤情知还是把话说得重了,轻声道:正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伏传思考问题的方式比大郎清晰明朗许多,在他看来,整件事都很简单。
    这事面上是韩琳与我的争端,其实与河阳党人也有涉及。
    修法流出之后,除了一些天资极高,能够短期速成的修士之外,能崭露头角的,多半还是最早修行的那一批。王孃在京城站稳脚跟之后,李瘸腿他们都四散而去,没志气的就干点打家劫舍的勾当,有志气的就干脆竖旗造反了。
    河阳党人煽风点火蛊惑勾结了不少出身贫民区的修士,前两年每个月都有三五起逆贼攻打县衙、自立为王的消息。韩琳一直在剿贼。
    他要剿贼是正理,我与王孃都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是,借着剿贼的旗号,他顺路把所有修士都一网打尽。若是打家劫舍、触犯律法的,他要一一收拾了,我也没什么异议。是他先存了私心,无论善恶好坏,但凡是修士,都栽赃上作奸犯科的罪名,派兵去围剿。
    王孃事先察觉到不对,向我报信央告,我就与韩琳说情,不让他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伏传低下头,反省道:大师兄,此处我有过犯。
    谢青鹤见他乖乖的模样,很想摸他脑袋一下,只是这时候不能宽容嬉戏:许你自省。
    我太信任身边的人了。不管是王孃还是大郎,因为相信他们对我绝无二心,对我死心塌地,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我忘了人是有私心的,人也总是会改变。他们或许不会为了私心害我,却完全可以为了私心哄骗我祸害他人。伏传声音略低沉,是真的有些受伤。
    小师弟还是太年轻,太过于天真。总认为大家目标一致,利益一致,就绝不会背叛彼此。
    谢青鹤到底还是没忍住,摸了摸伏传的脑袋,安慰道:吃一堑长一智。臣事君以忠,谋其爵禄。子事父以孝,谋其爱重。若有人追随在你身边,必然是要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你要用他,也得防他,还得把他想要的东西赐予他,才能主从相得,彼此不负。
    在谢青鹤看来,伏传本该是这段关系的掌控者,没能把握住王寡妇和大郎,是伏传失责。
    只是小师弟已经很沮丧了,年轻轻的受了些挫败,总有再来一回的机会。何必疯狂打击?自家亲亲的小师弟,当然是要好好安慰的:好啦,既然知道错了,以后改了就是。
    伏传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事情太多,韩琳管不过来,我也不能天天去找韩琳说剿贼的事,给这人求情,给那人求情。所以,这事韩琳交给韩珲来管,我也让王孃处置此事。
    韩琳一开始就有私心,有伏传镇压着,情况还不至于混乱。
    后来韩琳和伏传都把权限下放,事情交到了韩珲与王寡妇手上,两边都有了私心。
    韩珲是遵照韩琳的意志,把所有野生修士都一网打尽,这里面必然出现无数冤假错案,杀了无数无辜之人。王寡妇则是个拉偏架的,许多贫民街区出身的旧街坊,沾亲带故的老朋友,她都要保全,至于不大认识却也确实冤枉的,她也想救,跟韩珲交锋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韩珲不会次次都退让,王寡妇也不可能次次都得逞。一来二去,双方都难免积攒了怒气。
    我知道韩琳的打算。他想把所有修士都杀光,是不想把这批修士留给河阳党人。所以,不管人是好是坏,他都想杀。我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王孃与他截然相反,不管人是好是坏,她都想救。
    大师兄,我知道他们两边在针锋相对,在我跟前,他们也时常吵闹。
    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都已失去了称量,只分敌我,不分对错。
    伏传低下头:失察之罪,不敢狡辩。
    第130章
    江湖初遇之始,谢青鹤就知道伏传有着极其敏感谨慎的内心。
    小师弟对自己的要求是极其苛刻的,样样都追求极致,稍微差上一点都不肯罢休。
    他与谢青鹤一别六载,刚重逢就闹出这么大的丑闻,谢青鹤直接表明了自己的不满与责怪,伏传面上说请训斥责罚,说无论如何受责都心甘情愿、绝不会伤心。他真的就不会伤心么?
    谢青鹤认为,富安县事发之后,最震惊后悔的,就是小师弟自己。
    伏传不是不够小心谨慎。
    六年前局势最险恶的时候,一边是气焰嚣张的粱安侯府,一边是不甘示弱的外戚世家,眼皮底下还有一大波势力雄浑有钱有粮有田想要搞事情的河阳党人,几方周旋之下,伏传与韩琳非但没有吃亏,反而顺利入主京城。进京之后,伏传也没有得意忘形,他对韩琳的戒备由始至终,如今在朝中掌握大局的韩琳与阆绘之间,伏传也运作得很好,大方向没出任何纰漏。
    他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栽在王寡妇和大郎的手里。
    谢青鹤见伏传在地上跪了许久,有些担心他的膝盖。
    也是快二十岁的年纪了,不像小孩儿那么身轻骨软,年纪大了罚跪是很难受的。伏传又是个实心眼,低头老老实实地跪着,并不会故意调整重心让自己膝盖舒服好过些。
    你先站起来吧。师哥跟你说话,并不想让你难过。谢青鹤也不避讳自己的顾惜。
    伏传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低头道:我做了这样的蠢事,也不配让大师兄训诲。
    这就是故意的了。当初在观星台,伏传就这么闹过一次。那时候二人还未定情,伏传也是真的做了蠢事,谢青鹤才说他一句,他掉头就跑,认为自己不配被教训。若他真的不想让谢青鹤管束,这会儿也该转身就走,非要站在谢青鹤面前说自己蠢得不堪教,实则还是心里难过,不能宽恕自己。
    谢青鹤只好在榻前坐下,拍拍榻沿:来?
    伏传还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蹬去鞋子,蜷缩在榻上,枕着谢青鹤的腿上。
    自从那日在马车上被师叔开解过之后,这就是二人谈心时最亲密的姿势了。每每伏传难过,无法排遣,难以消化的时候,谢青鹤就让他躺在自己膝上,摸摸他的脸,给他讲道理。
    如今二人又恢复了这个姿势,伏传才挨着他温热紧实的大腿,人就有些晕眩。
    谢青鹤将他束了一日的发髻散开,让他紧绷的头皮松开,说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天真又愚蠢,防来防去,防不住身边人,又有些受了愚弄,自认无法御下的羞耻?
    伏传这么躺在他怀里,没有半点羞耻丢脸的顾忌,满心依恋地点头:嗯。我分明读了那么多史书,听了那么多人心善变的故事,却还是犯了这样的蠢
    这不怪你蠢。你一点儿都不蠢。谢青鹤轻缓地捏着他的耳朵,低头亲了他一下,你只是太想要一个阿娘了。也是师哥看在眼里,没来得及提醒你。当初在京城时,你对三娘就很宽纵,你对她撒娇,依赖她,仰慕她你没有机会与刘娘子相处,你想要一个阿娘。
    伏传愣愣地听着,听见刘娘子三个字时,眼睛不自觉地湿润,又不曾流出泪来。
    他身在其中,根本就没发现自己错漏何在。
    他以为自己是太过信任身边人,太过看轻出身贫民街区的老实人,太过看轻妇道人家,以为所有妇人都是妇人之仁直到谢青鹤点明他心中真正的漏洞,他才突然想起来,同样是身边之人,他为何防备韩琳?同样是贫民街区的老实人,他为何防备李瘸腿和温瞎子?
    他之所以栽在了王寡妇的手里,是因为王寡妇太符合一个孤儿对母亲的幻想了。
    若三娘与王寡妇易地而处,伏传只会栽得更加彻底!
    谢青鹤见伏传愣愣地,想起他在伏蔚的记忆世界时,跟在刘娘子身边欢喜殷勤的模样,哪怕刘娘子根本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只要能看见刘娘子吃饭喝茶看账本,都能美滋滋地过上一整天,一颗心就变得特别地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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