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几句话都说得挺正经,那最后对着伏传说的一句话,让二郎又觉得怪怪的。
    就好像他跟小师父特别熟,关系特别亲密,与旁人都不一样似的?
    不止二郎是这种感觉,虚图妄也觉得韩琳意有所指。
    唯独谢青鹤仿佛听不懂,没有任何反应。
    这局面有点古怪,虚图妄更害怕当空一个炸雷劈自己头上,那可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他口袋里有银子,却绝不肯拿出来配给二郎,故意解下腰间一块流云玉佩,说:道人出门哪有银钱?这一块玉佩予你,权作赔偿。他嘴里说了赔偿二字,才把玉佩丢给二郎。
    二郎下意识地把玉佩接住,这才慌忙去看谢青鹤的脸色。
    谢青鹤点点头。
    虚图妄杀马固然不对,二郎闹市策马也不对,总不能为了一匹马把虚图妄打出个好歹来。
    谢青鹤扣住虚图妄不放,本意也就是让虚图妄赔偿银钱。伏传用天罚步步紧逼,又有韩琳出来做了和事佬,这事也就过去了。伏传不再召唤天罚,天边的云层又渐渐散开。
    虚图妄丢了面子,本有些灰溜溜的情状,板着脸要走。
    谢青鹤对他作揖,说:还请上禀掌教真人,叶祖圣诞,我再往寒山拜谒。
    谢青鹤对虚图妄殊无敬重之心,却对寒江剑派以及当代掌教十分恭敬,虚图妄勉勉强强觉得他也算是个懂事的人,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流落在外的嫡传弟子?
    于是,虚图妄也跟着还了礼,说:某自当上禀恩师,扫榻以待。
    在一旁看着的韩琳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们俩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突然就能好声好气对话了?脾气火爆的虚图妄居然就服软了?
    第133章
    寒江剑派一直是隐居世外的天下第一大派。
    这几百年来寒江剑派封山不出,民间百姓也因战乱流离渐渐失去了寒江剑派的传说,在世上大部分世家贵族,乃至于后赵皇室的眼中,寒江剑派的地位仍旧悍不可犯。
    这个时代或许是寒江剑派名声最凶悍狼藉的时候。世外的仙人一夕之间飞入皇城,斩杀所有皇室血脉,瞬息间毁灭一个强盛的王朝,这力量何等恐怖?此后盛世崩塌,将星陨落,中原陷入数百年战乱,所有生长于此的百姓都承受了巨大的苦难,有记忆的家族如何敢忘?如何敢惹?
    哪怕伏传横空出世,以小菩萨之名授凡人修行之道,在多数人眼中,这仍是世内之争。
    不管伏传有什么来历,给这个灰暗的世道带来了多大的变化,他所做的这一切,与曾经毁灭一个强悍王朝、夺走世间数百年太平的寒江剑派而言,看上去也只是小打小闹。
    在寒江剑派几次入世试探之时,伏传也确实没有展露出碾压寒江剑派的实力。
    他与寒江剑派交手几回,都只是不落败而已。
    不落败也有很多讲究。伏传对着寒江剑派的小弟子是存心相让,不肯让对方失了体面,起手收招最终就是打成平手。再后来冼花雨祖师出手试探,伏传是真的打不过,对方念着他曾经保全门下小弟子的颜面,当然也不会让他难堪,最终还是打了个平手。
    两边都在打太平拳。寒江剑派胸有成竹居高临下,伏传则明显有几分忌惮。
    韩琳在南郡时就与伏传结盟捆绑在一起,对伏传也十分熟悉。以他看来,伏传就是势弱几分,且二人谈及寒江剑派的时候,伏传的态度也是他们不会入世,咱们不必招惹,明显带着忌惮。
    如今谢青鹤刚刚回来,伏传突然就打败了虚图妄!
    而且,虚图妄背靠寒江剑派,威势滔天,居然对谢青鹤伏传如此服软?!
    这特别使人惊讶。
    这几百年来战乱频仍、常有国灭家亡。世间天子不值钱。
    反倒是寒江剑派始终屹立不倒,掌握着随时诛灭世家皇族的力量。虚图妄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对外只自称妄先生,可谁不知道他就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世外东宫!
    虚图妄对谢青鹤如此低头,不啻于当朝太子礼让草莽。
    打不过是一回事,打不过还笑嘻嘻地握手言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韩琳眼睁睁地看着虚图妄与谢青鹤互相施礼告别,谢青鹤还与他约定要去拜山,虚图妄也没有半点你等着我叫我师父来打你的意思,握着马鞭的手指不自在地抽搐了一下。
    我为瓦郎准备了接风宴,也已差人去请三娘和陈阿姆,这就走吧。韩琳回身走到伏传身边,热情地与他并肩而立,面朝谢青鹤招呼,这些年你不在,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记挂你。
    伏传面露狐疑之色,问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总说浑话。
    谢青鹤笑道:无妨。世子如今不是世子,是韩丞相了。丞相相邀,这接风宴我们是要吃的。走吧。他很自然地携起伏传的手,与伏传一起登车。
    伏传一脚踏上马车,突然醒悟过来,霍地转身:韩琳,你说话小心一些。
    韩琳满脸惊讶:啊?
    伏传见他故意装傻就想抽他,被谢青鹤轻轻扶了腰身一下,满身脾气就丢了个精光,回头想跟大师兄解释一句,看见谢青鹤温柔示意的目光,他就闭嘴上了马车。
    谢青鹤并未跟上。
    他退后一步,回到韩琳跟前,说:我与小师弟的关系谁都不能离间。我们不会猜忌也不会怀疑。你有什么打算不妨直接说,弄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我看着是徒增一笑,惹了他生气就不好了。他年纪小,脾气坏,惹翻了他要杀人
    谢青鹤咬着杀字时,天地间风气为之一肃,在场所有听见他声音的人都脊背生寒。
    韩琳正面站在谢青鹤面前,看着谢青鹤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睛。
    这一瞬间,韩琳发现自己僵住了。
    那年乡野黑夜初遇,被年仅七岁的谢青鹤所震慑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革带镶嵌着银花的马鞭不吸汗,握在韩琳的手里,湿答答地几乎是要滑出去。
    就在这时候,谢青鹤突然改了脸色,慢慢地笑了起来,似乎只是开了个玩笑。
    然而,他带着玩笑口吻说的后半句话,可半点都不像是玩笑。
    我会帮他杀的。谢青鹤说。
    谢青鹤收起怒容改换笑颜时,韩琳被情势所摄,不得不跟着他笑了起来。
    这种喜怒哀乐都被控制的痛苦,若没有亲身面对,很难去理解。韩琳顶得住自己的亲爹,顶得住沙场老将,顶得住妄先生,甚至也顶得住自己的老师,却在年纪轻轻的谢青鹤跟前彻底失控。
    然而,不笑要如何呢?与谢青鹤翻脸么?继续去面对谢青鹤带着杀气的威胁么?
    韩琳宁可赔笑,也不想再被谢青鹤用那种恐怖的眼神轻轻地盯着。
    谢青鹤撂了狠话,转身上车。
    车夫啪地一扬马鞭,车轱辘骨碌,渐渐远去。
    韩琳将马鞭垂在腕上,双手交握,感觉到两手指尖的冰凉与湿滑的汗水。
    车内。
    这人也太可恨了。伏传当着谢青鹤的面发脾气,总有两分向谢青鹤表白衷心的意思,当初在南郡见我穿过女装,就说要娶我为妻,我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这事就过去了。咱们初遇的时候他就有夫人了,正的侧的好几位,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
    伏传比划了一下,正常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他儿子还经常跑来找大郎玩。
    现在突然跑来粘粘糊糊,还故意在大师兄面前这样那样,他是想找死么?!伏传这皮囊养得肤白体嫩,脸皮又薄,气恼之下脸颊就有一丝晕红,他是想让我跟大师兄吵架!若是大师兄心生不悦,问我一句,我说不得也要生气我们俩吵架,他就得逞了!
    谢青鹤听得懂小师弟话里的意思,就是大师兄不能心生不悦,大师兄也不能为了这个事问我,要不然我们俩吵架,就中了韩琳的奸计,说来说去,小师弟还是有些担心,怕他生气动问。
    他很喜欢小师弟为了自己担心着急的模样,若不是真心在乎,哪会这么患得患失?
    若不是真的太过心爱自己,遇上这种没道理的事,正常想法应该是爱信信,不信我就滚吧?小师弟还是拐着弯地为这件没道理的事自辩,就是因为小师弟心爱自己,不舍得让他不信就滚。
    这种细腻的心思,也只有谢青鹤才能慢慢的品咂出来,欢喜又体谅,还有三分感念。
    好在咱们的关系,他哪里能知道?伏传挨在谢青鹤身边,胳膊撑在他膝上,半个人都歪进了谢青鹤的怀里,凑近谢青鹤耳边轻声说,他不知道,当初是我苦苦求着大师兄,大师兄才与我好。我这么艰难才得了大师兄垂爱,一生一世也不会放手,大师兄当然知道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这些事,谢青鹤都心知肚明。
    只是被伏传凑近耳边又是吹气又是耳语,带了丝轻软的少年声音贯入耳道,原本心知肚明不必多说半句的事实,就像是一件最甜美的礼物,整整齐齐地送到了面前。
    伏传仗着自己皮囊轻软,搂住谢青鹤的脖子,说:大师兄,你要说相信我。
    谢青鹤不得不托住他的身子,想了片刻,才说道:我相信你。
    这也是没必要说的事。
    不提谢青鹤对伏传的了解,对这份感情的信任,最起码,他也有智商。
    韩琳妻妾成群、儿女成窝,年纪又比伏传大那么多,伏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才会冒着惹怒谢青鹤的风险去选择跟韩琳搞暧昧?要谢青鹤看,韩琳还不如紫竹山庄的晏少英呢。
    只是伏传非要他说相信,谢青鹤也没必要去跟小师弟掰扯,说相信就完了。
    想起了晏少英,谢青鹤垂睑思索片刻,托住伏传后颈,低头亲吻。细细舌战一番不说,临别时还含住了伏传的嘴唇,上下都略带狠劲儿地磨了一下。
    伏传乖乖地窝在他怀里,问道:大师兄,你还是生气了?他就是胡说,没有的事。
    我若生气,他还有命在?谢青鹤也不肯说,他非要含住伏传的嘴唇发狠,是想起了那日谒仙亭前,晏少英嘟嘴触及伏传的往事。那也不算是亲吻,就是两个小孩儿嘟嘴碰了一下。
    那自然今日也不是吃醋。只是小师弟长得这么好看,忍不住想亲一下,多亲一下,而已。
    伏传看他的脸色,发现他确实没有置气的意思,大师兄也从来没有无理取闹的前科,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也不肯好好坐着,非要腻在谢青鹤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说话。
    大师兄,我今日露了传承来历,你说冼花雨祖师会不会马上来找我?伏传问。
    来不来都无碍,此事由我来处置。谢青鹤看着伏传越发接近原身的眉眼,也弄不清楚自己心底为何那么多柔情,定情才多久呢?为何总觉得舍不得,也觉得分不开,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在我身边,什么事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害怕。
    伏传不肯承认:我没有怕她。我就是她比我多修行许多年,我有点打不过
    谢青鹤突然离开六年,留下伏传面对完全陌生的寒江剑派,既有宗门留下的香火情,使他无法对寒江剑派生怨生惧,也因为对宗门的了解,使他对寒江剑派充满了忌惮。
    若谢青鹤在身边,就算谢青鹤无法修行身体孱弱,他起码还能与谢青鹤商量一句。
    这六年来,谢青鹤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句交代都没留下,他初次入魔,连能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来历都不敢轻易做主,面对着寒江剑派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能一直战战兢兢地隐藏着修法和战力。
    若说二郎被逼枯守莽山当了六年野人,心内惶惑饱受煎熬,伏传孤身在外又何尝好过?
    谢青鹤对二郎尚且心生怜惜,如今感觉到小师弟的惶惑与痛苦,一颗心莫名有些扎扎刺刺的酸楚。他能问二郎你想学些什么,我都教给你,对小师弟要怎么奖励补偿呢?
    小师弟。谢青鹤突然轻唤。
    伏传仰起头来:嗯?什么事?大师兄吩咐。
    想给你梳头。
    伏传:??????
    第134章
    丞相府位于前朝襄王府旧址,修葺之后,门径宽广气派,富丽堂皇。
    谢青鹤路过中庭时看见园中参差摆放的燕湖石,笑道:石景清绝有趣,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伏传就随在他的身边,回头看了韩琳一眼。
    家中园景被夸赞,韩琳当然要出来客气两句:是那两年剿贼时从南边带来的筑师,有几分手艺就养在身边了。北地造景他也不会,也就是弄些花草石头瓦郎看着好,隔日我让他去府上伺候。
    谢青鹤的手贴在假山上抚摸了一下,笑一笑,说:那倒不必了。
    越过中庭之后,接风宴被安排在了东园廊厅,屋内屋外都摆了桌子,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穿着箭袖常服的武官,应该是韩琳麾下。
    伏传在谢青鹤身边轻声介绍,这是粱安侯府的旧人,那是韩琳这些年提拔起来的人
    光听伏传解说,谢青鹤就发现韩琳麾下也不是铁板一块。新旧之间,总有利益纠葛,彼此看着也是面和心不合。不过,有强敌环伺,内部大致上能保持稳定,一致对外。
    另外还有一批穿着五花八门的男男女女,一看可知没有官身,以妇人居多,妙龄女子不少。
    不等伏传提醒,谢青鹤就知道这应该是王寡妇带着的弟子们。
    韩珲这边的人与王寡妇的弟子们就是彻底不对付了,两边都不肯坐在一起,偌大的丞相府,茶水吃食样样都不缺,两边居然还能为了一棵桃树吵起来。
    谢青鹤才刚刚走进来,就目睹了一场闹剧。
    年轻气盛的小将怒吼:若是从前讲究男女大防、妇人贞静贤淑的时候,你们一群妇人坐在这里,那没得说,我兄弟们几个掉头就走!哪有冲撞女眷的道理?如今你们自己要出来抛头露面,穿男人的衣裳,梳男人的发式,连妇人的本分都不讲了,我还能把你当妇人敬避着?
    坐在桃花树下书生打扮的年轻女子则皱眉驳斥:这与妇人男子有何相干?先来后到而已。我与几位姐妹早先坐在此处,为何要将位置让与你等?你也知道如今时候不同了,再没有妇人见着男人气势汹汹走来,就必须提前走避的道理。你不要胡搅蛮缠,快些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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