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而已。你若喜欢,以后可以常做。谢青鹤心中得意极了,伏传披头散发跑出来,他手里还拿了一根短簪,顺势帮伏传把头发拢了拢,束了起来,吃饭吧。
    伏传抱着他不放:大师兄。
    知道了。先吃饭。谢青鹤摸摸他的背心,把他领着入席坐下。
    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伏传吃着什么都好香,一边吃一边去拉谢青鹤的手,完全不记得旁的事。吃完饭,伏传原本平稳的小肚皮居然鼓了起来。他饮茶漱口,瘫在椅子上,挺着小肚子:好吃。
    谢青鹤不禁想,小师弟这么喜欢,以后倒是可以时常下厨,喂饱这个小东西。
    服侍的下人撤了饭菜,送来茶水鲜果便退出去,厅中沉寂了下来。
    谢青鹤喝了些茶,等伏传舒舒服服地歪了一会儿,才问他:你看,旁人是否和离,与你我有什么相干?也不耽误你欢喜,耽误你吃饭。
    伏传吃饱喝足,且吃的都是大师兄亲手准备的饭菜,满心欢喜幸福,早已忘却了刚才的狂躁。
    他把自己晾在圈椅里,想了想,说:是我一厢情愿。
    他把印夫人当作刘娘子,心心念念要将印夫人救回火海,可是,印夫人并不是刘娘子。
    有些人是救不出来的。
    两人在饭厅里茶歇片刻,伏传觉得缓过劲儿了,说:大师兄,明日进宫谒见皇帝,你打算常礼入宫还是朝礼入宫?若是朝礼入宫,下午让人来给你做衣裳。
    谢青鹤摇头说:我不入朝。
    他一生臣事玉皇,此时入魔只为修行,世俗天子哪有资格让他朝拜。
    我下午要去见毕尚书。昨夜韩琳闯入礼部尚书府,直接在一朝尚书府上蛮横逼供,毕尚书的弟媳妇被韩琳用鞭子抽花了脸,把毕尚书气得差点中风。伏传得亲自去善后。
    这事谢青鹤不方便同往,伏传吃了饭又要出门,把谢青鹤独自抛在家中,他有些舍不得。
    谢青鹤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你还记得韩琳当年前往屏乡的往事么?谢青鹤问。
    伏传点点头:记得。
    有人指点他前往屏乡绝处逢生,此事份不当为。道理你也是明白的。谢青鹤说。
    这又提到了修者的本份。迷信者通常有许多不能抉择之事,希望求问苍天神明,指点迷津。圣杯问卦,神明能给指引,行走在世间的修者却不能代神行事。换句话说,修者可以开解,可以讲道理,可以直指本性却不能代替信徒做决定,直接告诉信徒,这事不行,这事可以,这事应该这么做。
    伏传马上明白过来。他今日为了印夫人之事焦躁烦恼,正是犯了此戒。
    对于世外修者而言,若印夫人是迷信者,向他求救,他可以施救。
    若印夫人问他,我该不该和离?他只能微笑不语,充其量说一句,你若和离,我能助你。
    这会儿印夫人被子嗣亲缘所困,压根儿就没询问过他的意见,他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冲上去捏死印夫人的两个儿子,拉着印夫人离开丞相府如此过分干预,就是犯戒。
    你站在这里。谢青鹤吩咐。
    伏传特别困窘,隐有羞耻,低头在餐桌前站好。这么大了还被罚站,真的很丢脸。
    谢青鹤用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敬字。
    不要心高气傲,不要自认出尘,敬天地神明,也敬众生红尘。谢青鹤用毛巾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你就在这里站到水渍干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晚上回来,仍旧给你做好吃的。
    伏传看着那瞬间就干了大半的茶水渍,知道大师兄果然就是告诫自己,没有责罚之心。
    等到谢青鹤走出饭厅,桌上的水渍都要彻底干了。
    伏传看着残留的点点茶渍,心想,大师兄蘸茶写字的时候,手指真好看晚上吃啥呢?
    ※
    次日没有大朝会,幼帝早早去了学宫,上了一堂经课,谢青鹤才姗姗而至。
    他既然是常礼入宫,自然不兴冠带。在满屋子峨冠博带清贵帝师之中,惟有谢青鹤容颜青嫩,白衣翩然,脚下还趿着木屐。他行至学宫治经堂,只朝着堂上供奉的道德二字施礼,冲幼帝笑了笑:我来教皇帝画画。
    几个幼帝心腹宫监顿时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你以为你是韩丞相吗?如此狂悖无礼!何况,韩丞相在陛下跟前也要称臣。张口就是我我我,你哪位啊!
    反倒是等着来参观幼帝新老师的几位帝师,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反应。
    幼帝端坐不动,问道:苏子以常礼入学宫,不朝不谒,不以朕为天子?
    我教不了天子。谢青鹤说。
    既然教不了天子,苏子为何入禁?幼帝又问。
    谢青鹤微微一笑:也可以不入。
    此言一出,幼帝与他身边几个宫监都傻眼了,旁边几个帝师也都不大爽快。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幼帝若不服软低头,谢青鹤就会翻脸离开的时候,谢青鹤突然问道:这里是讲经堂。皇帝学习丹青的地方在哪里?
    幼帝暗暗踹了身边宫监一脚。
    那宫监连忙扑了出来,磕磕巴巴地说:奴婢奴婢为先生引路。这边请,就这边
    谢青鹤跟着宫监转身就走,也不曾跟站了一排来与他结交的同僚打招呼,连幼帝都被他摔在了身后。待他远去之后,满屋子君臣师徒面面相觑。
    幼帝似是被权臣欺凌习惯了,半点不觉得丢脸愤怒,起身向几位师傅施礼:各位夫子,朕该去上丹青课了。
    与几位帝师叙礼之后,幼帝带着宫监离开,转脸就哼道:都是韩家走狗!
    这会儿能站在学宫给皇帝当老师的夫子们,自然都是被韩琳默许过的自己人。谢青鹤入宫之事,伏传事先跟韩琳打过招呼,学宫里这批老师们当然不会给谢青鹤找麻烦看见谢青鹤欺负幼帝,这几位老师也没有站出来保护幼帝的意思。
    宫监们唯唯诺诺,竟然也没有人敢附和皇帝一句。
    学宫里的师傅得罪不起啊,他们是不能责罚皇帝,可是,他们能责罚宫监啊!皇帝不学好,那肯定不是皇帝的错,都是身边奴婢的错!得罪了学宫师傅,说不得哪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皇帝救不了。
    宫监们比较关心新来的丹青师傅:陛下,那苏子那么年轻他真是来给陛下当师傅的?
    幼帝并没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邓太后只是暗中保护他,并未在明面上给他任何势力。
    以幼帝的处境,他敢往外生长爪牙,不管是韩琳还是阆田萧家,都会迫不及待对他下手。这就是幼帝的困境发展势力马上就要死,不发展势力迟早也要死。
    幼帝只知道,这位苏子跟已经离开的冼花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是,他又跟伏传关系很亲密。
    年轻的皇帝有些聪明,也不够聪明,没有自己情报渠道的情况下,他对谢青鹤的来意很困惑。
    幼帝走进经堂旁侧的千山殿,谢青鹤已经把千山殿库存的笔墨纸砚各色颜料都清点了一番,随手招呼幼帝坐下:皇帝想学什么画?
    幼帝压根儿就不想学丹青。所谓找丹青师傅,不过是拉拢阆家的手段而已。如此冼花雨已经离开,幼帝失去了最大的靠山,自身难保,何谈拉拢河阳党人?
    朕不懂。苏子教什么,朕就学什么。幼帝说。
    谢青鹤也不拆穿他的懒怠,三千大道皆可通天,学丹青也是学做人的道理,那都是无所谓的。
    那今日我与皇帝讲一讲笔墨纸砚。谢青鹤说。
    谢青鹤讲道总是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而且,他不查堂提问,也不喜欢留作业。
    第一堂课说笔墨纸砚,就是纵横古今,道术体用,没有引用任何经典古本,大白话讲得头头是道。不但幼帝听得连连笔记,连几个没什么文化的宫监都如痴如醉。
    求知是人的本能。任何人都喜欢听自己前所未知的故事。
    知识的记录为了追求效率和准确性会变得枯燥无趣,好的老师就是将分门别类的知识糅合复原成生活中的真相,用一种更风雅有趣的方式,有目的和方向的教授给学生。
    谢青鹤讲的是笔墨纸砚,也是幼帝与宫监们前所未知的过往与真相,传授更像是分享。
    今日到此,我要出宫了。谢青鹤放下毛笔,指了指幼帝身边曾对他瞪眼的宫监,看你手脚麻利,以后堂上我使用的画笔颜料,都由你来打扫保养。仔细别弄坏了。
    那宫监刚学了如何保养笔墨,马上就被点名干活,正有点摩拳擦掌,突然想起,不对哎!我是皇帝的奴婢,凭什么给你收拾笔墨?千山殿自有宫奴伺候!
    没等他抗议,幼帝又暗搓搓地踹了他一脚,他马上眉开眼笑:是,师傅!
    谢青鹤将挽起的袖口放下,幼帝竟然起身跟着他走到殿前,有些眷恋地问:苏师傅,下一课什么时候?明日再来好不好?
    谢青鹤一口回绝:不来。隔日有课。
    幼帝连忙说:那就是后日!苏师傅,朕等着您啊,您可早点进来!
    谢青鹤还是摇头:来早了撞见宫禁,耽误皇帝上经课。待我吃了饭再来。
    幼帝被噎了个目瞪口呆。撞宫禁、耽误经课都是假的,你就是想吃了早饭再来吧!说得好像宫里没饭吃似的!
    谢青鹤挥挥手,跟赶鸭子似的回绝幼帝:我走了,别送了。
    眼看着谢青鹤飘然而去,幼帝站在学宫门口,吩咐宫监:后日叫御膳房送吃食来学宫!多做几样好吃的,朕就不信,御膳还不如苏子家的早饭好吃!
    宫监甲与幼帝同仇敌忾地愤然点头:叫苏师傅吃了一顿,以后都巴不得天天进宫吃御膳!
    宫监乙则忍不住感慨:这位苏师傅讲课真好听,跟说书似的。
    宫监甲也点头:若是苏师傅不讲丹青,给咱们天子讲经就好了。哎,那几个师傅,讲得人头大,冼姑姑也说讲得太艰深晦涩,耽误了咱们天子
    幼帝摇摇头,将谢青鹤讲的好几句话都回味咂摸了一番,轻声感慨:经文丹青书墨,道理都是一样的。苏子虽只授丹青之道,旁征博引,道蕴其中。朕得真人矣。哎,快,快回去。朕要将苏子讲的话都记下来
    另一边。
    大师兄回来了。伏传在门前迎接。
    谢青鹤则快步进门,说:替我准备笔墨。我今日为皇帝讲课,可录一册《丹青书》,日后放在藏库里,留诸后人。
    伏传:
    第146章
    谢青鹤每隔一天进宫为幼帝授课,闲暇时候,要么在家中整理文本,要么去伏传的书房坐一坐。
    伏传的书房是闲人勿进的禁地,里面放了许多近年收集的情报资料。各地矿藏盐铁地形风貌,县中世家谱系,朝中官员背景,更有许多北朝各部的人事分布、牧场方位在南郡的时候,韩琳只想着站稳脚步不被诛杀,进京之后,韩琳想的也是如何更进一步,伏传与他的目标完全不同。
    骑马人虎视眈眈,后赵朝廷矛盾重重。伏传孤身入朝,想要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史稿记载未必都一一准确,也不够详实。谢青鹤闲来无事就去翻伏传花费六年收集来的情报,越看越理解伏传的小心谨慎。朝廷对外郡的控制力太弱,世家个个都是土皇帝。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伏传借用韩琳剿匪的名义,一一凿实对外郡的实际控制,世家对此非常不满,明里暗里阻挠。
    只因韩琳兵强马壮、战无不胜,背后又有伏传的声望加持,暂时没有大世家出面硬扛。且,韩琳也没有正面去挑大世家的地盘,只在各地收扫边角。两边的冲突被死死地捂住,勉强维持着朝中打嘴仗、暂时不对杠的局面。
    伏传的眼界非常开阔,在他的版图内,北朝与中原是完整的。
    骑马人南下,烧杀抢掠。贫民造反,还是烧杀抢掠。没有律法的乱世,哪一支势力是正义的?
    至少韩琳这一支自认王师的军队,服从韩琳的军法管束,韩琳也接受伏传的劝说影响,令行禁止,极少扰民。单凭这一点,伏传偏心韩琳,对韩琳许多外露的野心视而不见,谢青鹤都能理解。
    韩琳对外郡群贼有完整的剿灭计划,谢青鹤的突然回京打断了他的布局。
    伏传去丞相府与他商谈,问道:你如今陈兵京中,难道是提防我?
    韩琳故意穿着燕居常服,披头散发地窝在寝中,可怜巴巴地说:他打我一掌,我吐血三升伤了根本,这时候哪里能骑马剿贼?我是丞相,又不是将军,在朝中匡扶社稷又哪里不对?
    伏传白眼瞪他:你再胡说?
    韩琳才从榻上翻了起来,大大咧咧地坐下,说:我是不懂你到底要如何。你叫大郎日日住在我夫人屋舍旁,是,我知道他是大夫,他还带着他未婚妻老弟,那地方可是我家后院。妾室再是不值钱,里边也有给我生养过子嗣的妇人,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不知道外边管我叫绿琳?
    这倒不是伏传故意搅局。一则印夫人拔毒之后始终体弱,大郎在给她调理身体,二则是印夫人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和离,又拿两个小儿子没办法,一直在左右摇摆。伏传早几日就想把大郎召回,印夫人让韩珠文去跪求,见韩珠文满脸通红羞耻又为难,伏传就暂缓了两日。
    韩琳也察觉到伏传有袖手不管的迹象,马上就来施压。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伏传理亏了。
    说到底是你治家不力。你老娘不拿毒药去喂印夫人,能出这回事?伏传反扣一掌,抽得韩琳嘴角抽搐。见韩琳哑口无言,伏传到底还是选择了退让,待会儿我去看看夫人的药单子,若是差不多大好了,过两日就让大郎回去。用他的地方多着呢,稀罕把人绊在你府上?
    大郎的离开,代表伏传彻底放弃对印夫人的支持,韩琳目的达成,嘴角微微上翘。
    他和往常一样,给伏传敲核桃。偶然敲坏了就连同硬壳一起扔掉,单单拣出完整漂亮的果肉,放在伏传面前的冰瓷圆碟里。一边敲,一边说道:我家的事这就结了。珠文他娘是你和瓦郎亲手救的,他对你俩感恩戴德,你也不必担心百年之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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