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剑派的道理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焦寰答应出借皮囊,窝藏焦大学士的魂魄,此罪连坐。
    如果焦寰出力或使人阻拦谭长老清理门户,此罪连坐。
    连谢青鹤都事先被谭长老提醒过了,绝对不要沾惹此事,绝对不要插嘴求情,这件事就是这么蛮不讲理、毫无宽宥之处。以师徒法裔传承的寒江剑派不讲究世俗中的亲亲相隐,徒弟错了,师父连坐,同门若敢求情,一并连坐除非登天阁出,才有资格求情。
    替恶人求情,想保护恶人,你也是恶人。除非,你有能力纠正恶人犯下的罪,保证他不再犯。
    谭长老看着焦寰的目光变得高深冰冷,问道:他要你的皮囊藏身,你答应了?
    谢青鹤提醒道:你要仔细。窝藏罪人魂魄,妨害天诛清理门户,此连坐之罪。
    没有答应。没有答应!焦麒连忙抱住焦寰的大腿,哭道,爹,你醒一醒,祖父已经不在了,您还得主持丧仪,家里得有人主事。焦麒不知道谭长老是什么来历,但是,祖父被迫自杀,连魂魄都吓得躲进父亲的肉身里,这必然是了不得的势力,他本能地知道害怕。
    焦寰面不改色,因暑热汗湿的胖脸上满是严肃:是我答应了。我父不曾强行夺舍,你不能以此罪他。我还要你把他的魂魄交出来,让他安安稳稳上路,入土为安。
    谭长老将摄魂木牌放在手里,说:你来拿。
    原时安和贺静都很惊讶,不解地去看谢青鹤。
    谢青鹤低声解释说:魂魄没有重量,但是,人的罪孽有重量。比如你杀了一个人,又救了一个人,功过相抵,魂魄依然没有重量。如果做的坏事多,做的善事少,木牌就会变得很重。
    贺静露出吃瓜的表情,满足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发问:那要是一个大恶人,或是坏人抓得多了,木牌会不会重得拿不动?
    谢青鹤不禁好笑:那是谭长老的法宝,他抓了多少恶人在木牌里,拿着也是没重量的。
    听了谢青鹤的指点,焦寰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这牌牌里只有我父亲?没有别的什么人?
    气得谭长老狠狠瞪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笑道:您别逗他了。那枚令牌里本来就不止有焦大学士,还有焦夫人呢。
    焦寰早就知道姐姐死了,反倒是焦麒初次听闻,嘴唇微微颤抖。祖父死了,二姑姑也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想不明白。
    焦寰还要再说什么,谢青鹤突然一拳垂在他侧颈上,焦寰瞬息间就软倒下去。
    他这么大一摊肉,倒下去都没什么声响,倒是去扶他的焦麒和原时安费了点力气昏迷的焦寰浑身上下都是软肉,脂肪跟水一样到处流着,想要扶起来各处都滑不留手。
    谢青鹤拉着谭长老转身,把他往外边带:您就高抬贵手吧。毕竟是他亲爹,为人子者,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遭难?非要以此坐罪,也伤了人伦天理。
    谭长老被他拉着往外跑,还傲娇地数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别推我,我给他写个咒,叫他八辈儿倒霉!出门摔门槛,喝水呛喉咙,生子愚笨,生女丑陋
    您老慈悲,慈悲。谢青鹤知道他嘴硬,只管推着他往外走。真要下咒,早下手了。
    冷不丁听见谭长老问:焦金举将魂魄藏在血亲之身上,本座且看不出端倪。你小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青鹤心想,你自己修为不行,还怪我很厉害咯?冼花雨祖师若在,巴掌糊你一脸了。
    有了焦大学士瞪他化灰的乌龙事件,谢青鹤本来也不大好解释。
    他思忖了片刻,沿用了当初冼花雨祖师猜测的说法,解释说:我是天外之人,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皮囊是我初来此世时所得。我与寒江剑派有些渊源,细致处也不好详说。至于说我这人是好是坏那也简单。前辈以天眼术观我元魂,若我作恶多端,必然血气熏天。
    谭长老嘿了一声,接受了他的说法,却没有提天眼术的问题。
    自封魔谷现世之后,宗门丢失了天眼术的传承,所以长老才捉不到躲在焦寰体内的焦金举。谢青鹤将手摊开,在手心画了四层意象,我今日将天眼术传承交还宗门,还请长老带回知宝洞,上禀掌教真人。
    这就让谭长老非常感兴趣了,竖起耳朵听谢青鹤讲解。
    谢青鹤在手上画的都是寒江剑派专用的秘字,写起来消耗精力,然而,有些东西无法用普通文字描述,秘字代表着是口耳相传、真元相亲的一种意境,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说明白。
    谢青鹤就站在门口,写得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流,好不容易才把天眼术前后讲了一遍。
    他紧张地看着谭长老。
    这要是谭长老来一句,没听懂,再来一遍,他就要疯了。
    好在谭长老身在内门悟性极佳,边听边想边试验,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他闭眼想了一会儿,蹲下身从皮囊里抓出一把米,摆在地上摆弄了一会儿,突然回头
    嗷!谭长老不自觉地惨叫了一声。
    谢青鹤哭笑不得:
    谭长老完全低估了谢青鹤元魂的浑厚程度,大约是不想让谢青鹤做好准备伪饰魂魄,他搞了个突然袭击,一转头就看见了谢青鹤那一尊光华璀璨、威仪万千的元魂,直接就被闪住了。
    普通人的魂魄能量极小,若是懂得合适的方法,想要伪饰并不困难。
    很多旁门左道,甚至借此骗过了不少正派修士。
    但是,谢青鹤这么大一尊元魂,纯澈的光芒灿烂得如日中天,这能用什么伪装?能装出这么庞大的元魂,还需要假装么?一力降十会,不服干就行了。
    谭长老彻底蔫儿了。
    徒弟收不上了。
    第173章 溺杀(19)
    我带焦金举回铺子详审,你来旁听么?谭长老客气地问。
    他不再自称本座,对谢青鹤的态度也不再持有老前辈爱护小年轻的居高临下。
    蒋英洲这皮囊资质极差,谭长老心心念念要收谢青鹤为徒,当然没指望逆天改命把谢青鹤教养成一代高手。他看中的是谢青鹤的聪慧,本意想教谢青鹤走案牍补缺的路线,专门从知宝洞典籍中去寻找许多失落传承的线索。
    现在收徒之事是彻底没戏了,谭长老的选择反而更加直接。
    不用费心培养,直接拉拢谢青鹤,给谢青鹤好处,让谢青鹤帮寒江剑派去做这份典籍工作。
    拉拢么,先把人拉到身边,才好水滴石穿。
    谢青鹤也看得懂谭长老的打算。
    身为后辈同门,谭长老要请他去补知宝洞典籍,这事根本拒绝不了。
    何况,离魂之事是谢青鹤首先发现。
    根据寒江剑派的规矩,谢青鹤是第一经手人,首告者。
    哪怕这事升级到由内门长老接手处置,他也必须全程跟进,直到此事尘埃落定。他不必去过问迁西侯府、焦大学士府的世俗纠葛,但是,涉及到离魂做法、法脉上溯等事情,他都要跟进。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去。
    谭长老领着谢青鹤往南北杂货铺子走,边走边给他介绍:那铺子是个幌子,实则是个分坛。这些年魔物逐水而居,到处都是神神鬼鬼的事情,前任祖师你知道么?
    谢青鹤写秘字时耗费了太多精神,这会儿走路也是蔫蔫儿的,打不起精神:知道。应千月祖师,他老人家做主将祝祷伏魔术传世,使许多江湖同道都掌握了一两个用以应急伏魔的法印。德昭日月,功兴千秋。
    谭长老越发好奇他的来历:你与我派究竟有什么渊源?
    谢青鹤也不想被谭长老忽悠到知宝洞里蹲着抄典籍,指了指自己腰间:佩印之人。
    谭长老顺着他的腰挂想了想,突然震惊了。
    这世间用印章、印玺做法宝的修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问谢青鹤跟寒江剑派有什么渊源,谢青鹤突然提及佩印,这就是有特指了佩什么印?
    寒江印!
    唯独寒江剑派的掌教,才有资格执掌寒江印。
    如果谢青鹤是前辈祖师,怎么会对谭长老自称晚辈?各处恭敬?应千月祖师登真不过四十年,谢青鹤却称呼应千月祖师为他老人家,这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你是来自后世?谭长老小心翼翼地问。
    谢青鹤解释说:虽在后世,不是此界。
    同宗同脉,沟通起来非常简单,谢青鹤只说了八个字,谭长老秒懂。
    只是修士也难以免俗,谭长老得知谢青鹤来自后世,免不了想要问东问西。
    比如未来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们宗派发展得如何?天下是否大同?百姓是否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是不是未来所有修士都跟你一样可以周游诸天诸世界?云云。
    他设想的未来太过美好。
    谢青鹤反问道:谭长老读过宗内史稿么?
    谭长老的兴奋被浇了一瓢冷水,顿时蔫儿了下去。
    如果此世相较于一千年前不能更好,那也就不能对一千年后有什么颠覆性的改变。
    谭长老这个时代的修士已经不能与冼花雨祖师时代相比,后世的修士更是一代比一代式微。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都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不世之材,他俩前后主导的寒江剑派不能作为参考。
    若是将谭长老的时代往后,上官时宜拜入寒江剑派之前,这中间一段时间单独拿出来审视,就是一个不断退化、不断衰弱的过程。
    至少你拜入宗门的时候,知宝洞里的典籍比我们这时候多些?谭长老问了最关心的话题。
    谢青鹤想了想,说:只少不多。典籍总是在流失。一门绝学倘若三代没有传人,后世就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知宝洞许多秘本都是我在补缺,当然,有时候我会回到古早时候,也能从前几代祖师跟前得到一些指点。
    谭长老听明白了。敢情后世不是典籍多,而是有了谢青鹤这个可以到处跑的掌教真人,开启作弊模式,从典籍还没丢的时代找到失传的本子带回去抄录。
    他听得连连感慨:佩服,佩服。
    失传的秘本真诀抄录起来没那么简单,若是不能理解,秘字见过就忘。
    谢青鹤此来用的是蒋英洲的皮囊,回去显然也带不走此世的任何东西,他想要把失传的秘本带回去,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学自修,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回到现世才能完美抄录。
    这就等于要把所有失传的典籍都学遍,才能顺利带回。
    外行人听着或许觉得不过与此,谭长老这样的宿老才知道此事何等艰难。
    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也仅是专修一门,看资质辅修一两门绝学,能学到四五门绝学的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哪可能像谢青鹤这样来来回回地搬?
    谢青鹤已经把谭长老镇住了,他也知道谭长老不会善罢甘休,说:我今世在外游学,不能专注修行。您回宗门翻一翻知宝洞,有哪些缺失又紧要的修法,写一个单子给我,我照着单子抄录。有的就录下来,没有的我也没辙。隔三五个月,您派人来取一回。
    谭长老对此深为满意:那敢情好。
    谢青鹤又说了在羊亭的住处等等,与他议定了这件事。
    谭长老安了心,不再旁敲侧击地试探,谢青鹤就省了许多应酬他的功夫。
    二人回到南北杂货铺,柜上伙计还是歪着打瞌睡。谭长老也不管他,带着谢青鹤直接去了后堂。当初吃火锅的屋子早已经收拾干净,谭长老打开柜子,拿出一枚二指宽的小木牌,放在供桌上。
    谢青鹤认得这是剑祖令。
    这东西是寒江剑派执法时供奉的裁决象征,有执法权的弟子手里都有一块。
    据路上谭长老的介绍,谢青鹤得知这些年魔物泛滥,有水的地方就有魔物聚集,尤其是大江大河水流充沛之处,很可能会有魔物兴风作浪。前任祖师应千月将祝祷伏魔术列为传世之术后,江湖各派都可以去寒江剑派领取秘籍法典,进行修行。
    这就导致不少非寒江弟子也掌握了一些伏魔法印。
    本意是用以伏魔救弱,但是,法印传出去了,别人想要做什么用,寒江剑派也管不住。
    三天两头就有人跑到寒江剑派告状,说甲某乙某用法印打我,他没道理,就是欺负我,你教了他功夫,你要给我们做主!寒江剑派被搞得焦头烂额,破事一天一天地根本处置不完。
    因为这些破事实在太多了,事情又很简单,且完全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解决,就是奔波各处一来一回折腾得闹心,寒江剑派干脆安排了几个分坛在各地就近解决问题。
    谭长老被安排在京城坐镇已经有十多年了,手里自然也有代表执法身份的剑祖令。
    谢青鹤一路走回来累得想瘫坐,谭长老供上剑祖令之后,点上香烛。
    法坛森严,祖师在上,谢青鹤只得起身侍立。
    谭长老这时候才把摄魂木牌取出来,正想把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放了出来,突然指了指旁边的屏风,对谢青鹤说:要么你躲一躲?就剩下一点儿了。再烧一回,神仙也抢不出来几缕残魂。
    谢青鹤:
    他钻到屏风后边一看,里面是谭长老歇息用的床榻,布置得清静素雅。
    有屏风隔着倒也不至于失礼,谢青鹤蹬鞋上榻倚在凭几上,见桌上还有放了两天的李子,风吹得有些蔫儿了,看着也还能吃,他随手捡起来擦了擦,不着声地啃了两个。
    李子非常甜。谢青鹤一边啃,一边透过屏风看外边的情况。
    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都被谭长老放了出来。让人意外的是,焦金举的魂魄只剩下一缕灰烬,飞出来的瞬间就消失了。焦夫人则伤痕累累地瘫软在地上。
    谭长老厉声质问道:你竟敢吞吃生父魂魄?!
    魂魄互吃就跟鬼魂打架一样,在阴间并不罕见。许多老鬼、厉鬼,踏出自强的第一步就是吞吃弱小鬼魂,壮大自己。修士、神仙都看不起鬼修,就是认为它们修法低劣残忍,宛如禽兽争食。
    让谭长老愤怒的是,焦夫人吃的是自己父亲的魂魄。
    而且,她很显然是趁着父亲虚弱无力的时候,吃了父亲的残魂。
    焦夫人含怒回头:我不吃他,他就要吃我!父杀子天经地义,子杀父天理难容?她是鬼魂,哭不出眼泪,却有一丝湿润在眼睫,我为了保他宁可自尽。他为自保却要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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