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氏此来没打成牌,蒋二娘的铺子已经准备开张了,压根儿就没空回来。陪蒋幼娘捏了半天香丸,说说话,她似乎也很开心,贺静下学的时候,她就跟着贺静一起回去了。
    这回她没有与贺静同乘,坐上自己的马车之后,糜氏脱了手上的戒指,狠狠一掌拍在烟儿脸上。
    烟儿惊慌失措:小姐?
    我带你出门交际,你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的什么鬼脸?我尚且要好生赔笑讨好她,你倒是不得了,翻起白眼嘲讽她,你又是个什么下贱东西?当丫鬟的倒踩到了主母脸上!
    糜氏吩咐在身边的嬷嬷:以后都不许她跟着出来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第179章 溺杀(25)
    随着年关将近,蒋家姐妹再次提及了回家探望父母的事情。
    团年祭祖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蒋二娘提问此事理直气壮,蒋幼娘也不敢与她争吵犟嘴,态度非常暧昧。都知道蒋幼娘不想回家,可是,过年不回家拜见爹娘,说出来就要被骂不孝之人,蒋幼娘承担不起这罪名。
    谢青鹤就觉得,自己离家走得还是不够远。若是远在千里之外,打发人送份节礼也就是了。
    他不想再与蒋占文夫妇联系,他也可以不与他们联系。
    只是蒋二娘、蒋幼娘尚且要在世俗中生活,承受不起世俗的指点,也过不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回去一趟,看看情况。谢青鹤说。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很错愕,这是不打算带她们回去?
    我就回去几日。家里有事差遣舒景去办。我已叮嘱过庄彤和贺静,你们有解决不好的事情,去找他们。庄彤初一要下乡祭祖,初二就会回来。贺静在羊亭没什么事,尽管去找。在谢青鹤的心目中,庄彤比贺静靠谱一些,又是本地人,背后还有庄老先生坐镇,有事找庄彤才是首选。
    蒋幼娘非常满意他的安排,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蒋二娘思来想去,也觉得弟弟的安排很周到。她这样和离归家的妇人,以本地风俗来说,在家过年会给娘家触霉头添晦气,就算住在家里,年前几日也要挪到别的地方避几天,过完年才能回去。
    真要说起来,蒋幼娘卖给赵家当陪媵,也算是嫁出去的闺女了,同样算不得在室女。
    我给爹娘做了衣裳,做了鞋,还有些冬笋雪菜,你记得带回家去。蒋二娘说。
    谢青鹤瞥了她收拾出来的大包袱一眼,微微点头。
    家里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也不知道那安家会不会欺负人。弟,你回去时带着小严,他人高马大又能打架,真出了事还能护一护你。家里你不要担心,这不是还有老黄一家在么?街坊邻里关系也好,至不济还能去小贺那里找人来帮忙。蒋二娘关切地说。
    谢青鹤摇头道:小严要留下看守门户。我能独自上京,还不能独自回家了?
    蒋二娘还真没见过谢青鹤在京城两次单挑迁西侯府的威风,道听途说之下,难免怀疑。只是谢青鹤坚持不肯带走舒景,蒋二娘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塞在大包袱里的重物又拆了一些出来。
    蒋幼娘看着都忍不住好笑:二姐是怕弟扛不动么?
    蒋二娘叹气:他是个读书人。哪里能让他做这些粗活儿?
    舒景听闻此事,悄悄给蒋二娘出主意:这也简单。奴可随行送主人回临江镇,将年货提进门之后再回来。反正庄家的船也是要回羊亭的。乘乌蓬小船来回不过一日间,误不了事。
    蒋二娘忍不住捧住他的脸,笑道:你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我去跟弟说。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想给蒋占文和张氏捎带年礼,否则,他要孝敬爹娘,庄彤怎么也得借出人手,帮他装箱装船体体面面地抬回临江镇去。
    但是,蒋二娘准备好了要舒景跟着带回去,他也不好拒绝,点头准许舒景跟随。
    庄彤和贺静都知道他要回临江镇过年,提前来小院拜年问候,热热闹闹地吃喝了一天。庄彤是照着入室弟子的礼数来磕头,送了极贵重的年礼,谢青鹤给了他一个红包,里面只放了一枚铜钱。
    此钱压祟。携在身边,旦夕莫弃。谢青鹤叮嘱说。
    庄彤炼气已经大半年了,他自己天资甚好,又有谢青鹤这样的名师指点,进境神速。他拿着这枚铜钱就有一种很隐约的感知,一钱入手,心平气和,灵台无比清澈。
    贺静也是递过师帖的,也要跟着磕头拜年,糜氏抱着儿子贺颛过来,笑道:先生,颛儿给先生磕头,也求一个小红包。所谓小红包,显然也是要庄彤那样的特殊铜钱,一枚即可。
    都有,都有。谢青鹤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分,贺静、贺颛,连带着糜氏都有份。
    贺静与糜氏皆是一枚铜钱,贺颛则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
    糜氏拿着属于自己的小红包略有些惊讶。
    跟着谢青鹤学艺的是贺静,常年在谢青鹤跟前侍奉应承的也是贺静,贺颛作为贺静的儿子,是贺静血脉的延续,是谢青鹤的小徒孙,得一份赏赐不奇怪。她居然也有一份?而且,与贺静是一样的?
    糜氏的感觉非常奇怪。
    都说,妻者,齐也。其实,任何时候,妻室都不能与丈夫平齐。
    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外人看起来金尊玉贵,其实,在家的时候,吃穿用度也不能跟兄弟相比,才落地的弟弟一个月就有二十只鸡,三十只水鸭,她一个成年的大小姐,一个月也只有十只鸡十只水鸭,其余肉菜蔬果,也不能与三五岁的小兄弟相比。
    原因就是她是姑娘家,姑娘家胃口小,能吃得了多少东西?少吃一口,惜福养身。
    待嫁到贺家之后,贺家也算是很知礼体面的家族了,对媳妇非常体恤,从不作妖作弄。然而,贺家的爷们儿是拿多少月钱?每月供给多少米面禽肉蔬果?夫人奶奶们又是拿多少月钱,每月供给多少米面禽肉蔬果?那数目是天差地别。
    待到逢年过节,公中发放体己,光是家中各处产业的分红,也是照着各房爷们的人头来分。
    爷们儿吃肉,娘们儿喝汤。拿到的每一笔分账都在分分秒秒地提醒着糜氏,她是贺静的附庸,贺静风光她才有汤喝,贺静倒霉她连屁都吃不着。饶是如此,因为贺静在家中甚为得宠,糜氏也很乐意他回家来刷脸发钱。
    这是糜氏第一次得到与贺静相同的赏赐。
    并不是贺静拿了十枚铜钱,她沾光得了一枚。而是他俩都只有一枚,她与贺静是相同的。
    她不觉得先生是为了省事才如此安排。若真是为了省事,为什么要单独给贺颛打一个长命锁?四枚铜钱连着发不是更省事么?他能给贺颛单独准备礼物,就证明放赏这事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却是糜氏从来不曾领受过的看重与体面,她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何谓齐也。
    保姆正在给贺颛戴长命锁,糜氏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把小银锁,告诉儿子:好好戴着,千万别弄丢了啊。
    那边谢青鹤挺享受子孙满堂的乐趣,开玩笑说:你们抬着金山银山来拜我,我只还你们一枚铜钱,各位财神爷见笑了。
    贺静涮羊肉吃得满脖子冒汗,塞了一筷子肉涮锅里,偏头说:先生,我今年要下场考个举人回来,我爹我娘我爷爷都得给您搬金山来!
    你有这想法是挺好。不过,贺少爷,你师兄早些年就是秀才出身了,今年才能下场一试身手。你一个白身,只怕是来不及了。谢青鹤戳破了贺静的狂想。
    贺静突然呆住了。
    庄彤很意外地看着他:你是真没想到这一茬?
    贺静狠狠一抹脸上的汗水,哭笑不得:这不是天天跟师兄在一起,早忘了这事了!
    这一日是团年拜宴,又在寒冬腊月,天气十分寒冷,虽分了男女两桌,却没有分在两边屋子,只用屏风隔开。贺静隔着屏风埋怨糜氏:你也不提醒我?!
    当着先生与师兄的面,糜氏十分温柔,略有些委屈地说:夫君说要举业,妾只当是闹着玩儿呢。哪里晓得是真的要下场啊是妾的错,早该提醒夫君要先去考个童生试的。
    庄彤端起热酒喝了一口,还是憋不住,噗地喷了出来。
    童生试。
    信誓旦旦要考举人的贺静,连童生试都没去考过。
    眼见贺静脸上挂不住,谢青鹤安慰道:从前不曾想过此事,自然没有准备。你何必着急?家中有贤妻相伴,膝下有娇儿承欢,举业尽可以慢慢来嘛。不像你师兄,他指着赶紧中举登第,才好说上一门媳妇儿,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庄彤脸上一青,就轮到贺静端着酒杯哈哈哈了:对,对,师兄是得加把劲儿了。
    提及庄彤的婚事,也是谢青鹤十分喜欢庄彤的地方。
    庄彤原本有一门娃娃亲,是庄老先生同窗师弟的闺女。
    庄老先生屡试不第,举业艰难,他的师兄弟们却都飞黄腾达。庄彤的这位前岳父官至四品,在云东郡做首府长官,官途也还顺遂。光看品级门第,庄彤是高攀了未婚妻。
    此后庄彤为母守制哀毁伤身,对方也没有嫌弃他,愿意等他母丧三年,再嫁过门照顾他养病。
    庄彤也没想到病得会那么严重,一连看了许多大夫,养了好几年,身体始终不好。
    不管未婚妻如何坚持,庄彤与庄老先生商量之后,坚决上门退了婚事,并请庄老先生为未婚妻写了贤妇诗,称赞未婚妻的德行,又请庄老先生与未婚妻的父亲一起,为未婚妻重新选了一位身体健康、才德兼备的夫婿人选,最终,庄老先生还将那位姑娘认作义女,送了极其丰厚的嫁妆。
    庄彤与那位姑娘谈不上什么感情,彼此却有恩义在,称得上两不相负。
    如今庄彤恢复了健康,那位姑娘也与夫婿琴瑟和谐儿女绕膝,重续前缘是没必要也绝不可能,庄家自然要重新给庄彤挑一门好亲。只是庄彤二十好几的人了,只有秀才功名,所谓的好亲又哪有那么容易?不如下场一试,三十岁的秀才不值钱,三十岁的进士就挺年轻。
    谢青鹤举起酒杯,说:唯望值年平顺,是岁安康。
    庄彤与贺静一齐举杯:先生安康。
    谢青鹤不想回家去听蒋占文装逼、张氏叨叨,在羊亭县磨磨蹭蹭,一直到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才登上了去临江镇的乌蓬小船。蒋英洲这个皮囊废柴至极,修行无用,谢青鹤来此世近一年了,每日锻炼,除了体能好上一些,半点风寒都抵御不住,坐在船上江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
    船夫是庄家的下人,跟谢青鹤也混得非常熟了,知道这位是自家老爷少爷的座上宾,半点不敢怠慢,连忙把早已点好的火炉往谢青鹤身边放。舒景还得小心不让炭火熏着谢青鹤。
    见谢青鹤冻得难受,他让船夫扎紧一边的门帘,自己则去堵另一边的舱口。
    谢青鹤摇头说:回来吧。有个火炉,不那么冷。
    船舱两侧原本也有挡风的帘子,只是不够厚实,总有冷风透进来。舒景把自己身穿的斗篷扎在舱口,多了一层遮挡,风就弱了许多。只是斗篷没那么宽大,还剩一点缝隙挡不住,舒景就当身挡住。
    主人忘了,奴不怕冷的。舒景说的是他在人市被故意冻了一冬也没死去的往事。
    谢青鹤裹着斗篷对着火炉,烟火的热度与烟气袅袅而起,视物时略有些模糊变形。
    他修的是人间道,总是在为人的修行中悟道。修家讲究顺凡逆仙,凡人要吃饭,修仙就辟谷。凡人要感知冷热,修仙就寒暑不侵。凡人要贪恋男欢女爱,修仙就禁绝□□。谢青鹤总是在想,人本就是人,若连人都做不好、做不到,如何去求真求知,去做神仙?
    但,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冬天是不好过的。
    蒋英洲的皮囊资质太差了,身体虚弱影响心志,这不耐严寒的身子实在拖累。
    抵达临江镇时,舒景请船夫稍等片刻,他还要跟船回去。随即扛起蒋二娘预备的两个大包,跟着谢青鹤一起回家。明天就是年三十了,镇上略显冷清。街坊要么回乡下过年祭祖去了,要么去了县里投奔有出息的儿女,留在镇上操持年节的人家毕竟是少数。
    腊月里没多少营生,也不兴训斥小孩儿,许多男人带着孩子在街上玩耍,反倒是妇人们忙着备年货做年菜,忙得团团转,几乎看不见身影。
    镇上不大,从码头到蒋家也就抬脚的距离,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院门上了锁。
    蒋家通常是不锁院门的,哪怕张氏偶尔出门,也只是将门虚掩。
    毕竟门口的铁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真要遇上小偷强盗,一把锁能顶什么用?老百姓的院门高低都有规制,修高一寸都是僭越,小偷要进门,轻而易举就翻进去了。
    院门不上锁,顺手牵羊的偷儿还得疑心家里是不是有人,进门说不得撞见主人家。一旦院门上锁,那就是告诉偷儿,家里没人,随便偷吧。
    舒景将两个大包袱放下,麻利地上墙探头看了看,说:好像有些天没开火了。那边猪圈打扫得挺干净,走得不算匆忙。
    谢青鹤指了指铁锁。
    舒景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谢青鹤开始在院墙附近找借力的地方,似乎要翻墙。
    舒景连忙举手投降:主人,主人别翻墙,奴会开锁。您稍等片刻。说着从发髻里掏出两根很细的银丝,对准锁眼儿撩了两下,锁就开了。
    谢青鹤作势要揍他,他连忙弯腰退下:小把戏,小把戏。转身去提门口的包袱。
    舒景在陌生环境中收集情报绝对是一把好手,他刚才在墙头只探了一眼,就把蒋占文与张氏夫妇的近况说了个七七八八。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没有晾晒衣物,也没有咸菜咸鱼,原本一直养着的猪和鸡鸭都收拾干净了,厨房里的水缸都是空的显然是怕放得久了,缸里生苔。
    舒景在开堂屋的另外一把锁,谢青鹤就在厨房转了一圈,摸了摸厨房里木桌上的灰尘。
    走得不匆忙。
    走的时间也不算很长,不超过半个月。
    可能是回乡下了。谢青鹤说。
    恰在此时,隔壁热心邻居也听见动静过来查看,只见大门洞开,舒景埋头开锁,马上厉声喝问道:嘿,你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他爹,他爹,快来!秀才公家进贼了!
    谢青鹤从厨房里出来,跟门口的大婶打招呼:李婶儿,是我。
    英哥啊。李婶儿松了口气,冷不丁看见个高高大大的贼人撬门,她也有些害怕。如今发现是邻居家小哥回家,至少不必打架了,你是从外边读书回来吧?你爹娘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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