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幼娘不肯去。
    蒋二娘则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舒景的身契。谢青鹤没有迟疑,当即就将契书交给了她。
    蒋二娘拿着舒景的身契喜不自胜时,谢青鹤告诉她:二姐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对你与舒景的事是有些意见,你却不要存着我必要盼着你过得不安乐、看你下场的想法。若是哪里不高兴、不得劲了,回来告诉三姐姐,或是直接给我写信。我不会看你笑话,必会护着你。
    蒋二娘被他说得眼睛有些热,哽咽地说:这我自然知道。
    再到秋闱时,贺静如愿中举,桂榜扬名。谢青鹤在庄园带的学生中,也有两人中举。
    贺静的中举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不过,他在京城下场,朝廷给的名额多,混上举人的身份多少没安南郡那么艰难。庄园二十八个学生下场,两人中举,且是最爱听谢青鹤讲课的两个学生中举,顿时就引来了无数议论与好奇。
    谢青鹤已经到京城过冬去了。
    贺静中举之后,全家上下都很高兴。
    听说贺静曾经夸口,说他中举之后,家里要搬金山银山给谢青鹤当谢礼,贺家老太爷还真的用六十斤黄金、六十斤白银,打了两个小山盆景,叫贺静给谢青鹤搬去拜谢。
    谢青鹤对着两个盆景犯愁:这玩意儿打成这样儿,怕是只能当摆件儿,花不出去了。
    贺静笑得嘴都咧开了。
    他又回家把这事儿跟贺老太爷叭叭叭,听说儿子中举专门回家凑热闹的宣夫人拎起他的耳朵,数落道:你就知道挖爷爷的私房,你多大年纪了,羞不羞?
    贺老太爷笑道:爷爷就这么一个幺孙,私房不都是他的?他哥哥们还跟他抢不成?
    于是,偏心又大方的贺老太爷又拿了私房出来,叫贺静给先生送去。
    这回谢青鹤就不肯再收了,说:我浑说一句,你回家去跟老人家学舌。六十斤金子是多少钱,你心里就没个数么?不止不肯再收礼,腊月时还专门写了贺联,叫贺静给贺老太爷捎带回去。
    贺老太爷眼界极高,收了贺联就挂在堂中,一连几日欣赏,啧啧称赞。
    年节时,各家各户走动都很频密,贺老太爷就经常把自己的亲戚老友带来欣赏贺联,一来二去,南安蒋英洲的名气不胫而走,往深里打听,说这人是前科状元庄彤的老师,也是贺静的老师,再有现成的一笔好字打底这才气横溢是完全作不了假的啊!
    贺静趁机帮先生招揽生意,说是寓居京城的几个月,可以带带徒弟,教写字丹青。
    谢青鹤虽带了庄彤、贺静出来,也没多少人认为庄彤高中状元是他的功劳,毕竟庄老先生名声在外,谢青鹤才几岁?自己也不曾下场,成绩总是让人不放心。应举此事太过慎重,没人肯拿自家子侄的前程开玩笑。
    但是,说是教教书画,这就完全是富家公子混着玩儿的把戏了,就算学坏了,能花几个钱?
    名声打出去之后,不少热衷书画的公子哥儿都慕名前来拜访。
    谢青鹤是来者不拒,看人下菜碟,有志于此的就认真些教,闹着玩儿就收一笔价值不菲的束脩,放在眼皮底下逗着玩儿钱给到位了,一切都好说。
    春闱开考之时,谢青鹤已经回了羊亭。
    他安安心心地在庄园授课,三月底,京城传来消息,说贺静殿试进了一甲,新出炉的探花郎。
    庄园彻底沸腾了。所有学生都挤进了谢青鹤的课堂,争先恐后表示要听蒋先生的课。
    谢青鹤无奈地说:只看见贺静高中探花,怎么不见你们讨论李群、翟岫?
    学生甲激动地说:先生,您还不知道?翟岫也中了进士,二甲第十七名!李群家中有事,今科不曾上京赴考!同窗们都说,若是他也下场,只怕也榜上有名!
    谢青鹤:是我消息不灵通。
    从此以后,谢青鹤再也没在小书房里上过课,上课地点被强制安排在了不易山居。
    这地方是庄老先生讲课的地方,能摆下一百张书桌,容纳近三百人听课。
    谢青鹤去看了一眼,马上就找刘钦诉苦:庄老先生十天半个月才来讲一回,我隔天就要来上课。这么大的地方,说话声音小了后排听不见,天天扯着嗓子讲课,三五天我就得回家。
    刘钦说:嗨,你只管小声说,听不见是他们的事。学生自会互相抄堂本。前面三排安排手快的学生坐下就行。
    谢青鹤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们搞私塾学堂的,真会玩。
    话是如此说,谢青鹤还是回家给自己配了些润桑养中的药丸服用。奈何蒋英洲的皮囊太废柴,怎么锻炼都很难做到长时间中气十足地讲话。
    鲜于鱼来羊亭县的时候,正赶上谢青鹤埋头编写教材。
    他误以为谢青鹤是在抄写秘本,连忙上前嘘寒问暖道辛苦,吹了一通彩虹屁。谢青鹤把写了一半的东西给他看,说:说不得也给你一本,带回知宝洞收起来,以后门内个个都是应举高手。
    鲜于鱼坐在一边给他打扇,忍不住哧哧地笑:真人辛苦了。
    谢青鹤提醒他:六月时早几天来。我今年打算往河东附近走一走,未必在家。你若是不得闲,我将本子写好了放在舒景处,你找舒景取也好。
    鲜于鱼点头道:弟子早些来,陪真人一起去河东。
    谢青鹤出门喜欢带着鲜于鱼,能打能扛又懂事,说什么他都能接得上。
    鲜于鱼也知道这一点,只是寒山上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他也不能常年跟着谢青鹤,谢青鹤在羊亭县的时候,他待上半个月就走。若是谢青鹤出门游学,他就会多跟两个月,跑腿服侍非常殷勤。
    以往谢青鹤都是秋天才会出门,这回六月就走,鲜于鱼以为是特例,也没有多问。
    然而,渐渐地,鲜于鱼发现,谢青鹤待在外边的时间越来越久了。除了每年春天都回庄园授课,其余时间他基本上都在外边跑。有时登山,有时下海,去学一些已经失传,或即将失传的奇特技艺。
    他甚至不会每年冬天都去京城,有时候在气候温暖的地方待着走不开,他就取消京城的行程。
    就这么过了几年,京城的情况越来越复杂紧张。
    老皇帝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频繁的生病休朝,朝廷天下都面临着江山易主的危机。
    谢青鹤知道皇帝没多少日子了,来年开春,皇帝就会驾崩,平和公主的兄长,已经被册立为皇太子的三皇子将会登基。
    然而,人将死之时,都会努力求生。皇帝自知命不久矣,突然想起了曾替驸马治伤的神医。
    神医能让御医们束手无策的残废重新站起来,神医难道不能救朕于将崩?
    于是,皇帝下了密旨,传当日救治驸马都尉原时安的医者入宫。
    这种时候,皇帝也不敢发明旨,只怕被朝野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稳中生乱。
    谢青鹤五月结课就去了长林郡游学,身边只带着鲜于鱼,谁都不知道他具体的行程。原时安就是这个接了皇帝密旨的倒霉蛋,只好带着人往长林郡找。一路打听一路询问,追到羲皇山下,彻底傻眼了根据村民的说辞,谢青鹤带着鲜于鱼进山去了。
    整个羲皇山绵延上千里,无数支脉,纵横其中。许多地方都杳无人烟。
    这怎么找?
    找不到人,原时安也没法儿回京缴旨,只能带着人守在羲皇山附近,每天无聊得数星星。
    京中催促的密旨越来越急,训斥原时安办事不力的语气也越来越严厉,原时安反而镇定了下来。
    蒋先生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山野匹夫,他虽从不指点庄彤和贺静做官,对朝廷局势却非常了解。如今皇帝身体将崩,派自己出来寻找,蒋先生难道不知道?羊亭县住着两位姑姑,蒋先生怎么可能让自己失踪,叫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
    想起谢青鹤那一身精准的占卜之术,原时安大概能肯定,谢青鹤是故意躲着不出来。
    那就更加不可能找到人了。
    原时安故意带人在羲皇山外围走走停停地寻找,以免皇帝震怒,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这么苦哈哈地在羲皇山附近守到了年后,立春不久,京城就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
    作为平和公主的驸马,原时安自然要马上回京奔丧。
    等原时安赶回京城时,皇太子已经成了皇帝,袁皇后与平和公主都哭成一团,新君却专程把他召近跟前,说:驸马辛苦数月,为大行皇帝求医问药,这功劳朕都看在眼里。
    君臣客套一番,原时安从殿内辞出,冷汗爬了一背。
    新君得封太子之位,是因为他的母亲袁皇后得宠。可是,袁皇后不可能永远颜色鲜艳,老皇帝也不可能专宠一人。老皇帝六十岁多岁时得了两个老来子,甚是宠爱,一个三岁时夭折了,另一个则健健康康地长大,聪慧伶俐,刚刚七岁。
    梦想着长命百岁的老皇帝不大喜欢已经当了十多年太子的新君,喜欢他那个小儿子。
    新君只怕早就盼着父皇驾崩了。
    平时常常来往京城的神医,紧要关头反而找不到了,原时安跑出去就是小半年,蹲在羲皇山都不带挪窝的,一口咬定没找到,正在找。
    他是真的找不到。
    新君却错会了他的意思,认为他是自己人,帮着自己送走了父皇。
    正经是天家无父子。
    原时安收敛住容色,还得去安慰平和公主。
    这位公主打小受父皇宠爱,是真的很痛心于父皇的逝去。而且,亲爹当皇帝,跟亲哥哥当皇帝,那能一样吗?亲妈当皇后,跟嫂子当皇后,那又一样吗?
    ※
    谢青鹤在蒋英洲的皮囊里,足足生活了一个甲子。
    这一生中,他学了七十二种不被史料记载、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各种知识与技艺,比如某些山民交流的语言,某些巫师神汉的祖传秘术,也有一些被淘汰的技艺,如草籽织出粗糙的经布,蒸晒处理兔子皮没能悟得知道,反而觉得,有些东西确实没什么用,活该从历史中消失。
    蒋幼娘一生未嫁,成书画、绣品大家,有字帖《神仙书》、《清静经》传世。
    最奇特的经历则属蒋二娘,她没能在羊亭县过一辈子。
    庄彤在京城陷入党争,险遭截杀,受南北杂货铺庇护逃过一劫。朝廷派的护卫不大顶用,庄彤拿着谢青鹤给的信物,厚着脸皮向杂货铺求援。
    事情上报到寒山,鲜于鱼亲自来处理。他给舒景写了一封信,问舒景想不想出山?
    为奴受辱是赎罪,亲自出山保护一位为民请命的贤臣,苟活的意义是不是更大一些?
    舒景非常意动。
    然而,他的主人是谢青鹤,也要考虑蒋二娘的意见。
    蒋二娘不知道舒景心内纠结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舒景曾经是一名刺客,曾经杀了无数无辜的官员。只是舒景接了鲜于鱼的来信,非常想去保护庄彤,蒋二娘就把铺子交代给大丫,收拾好行囊。
    舒景被她的干脆利索惊住了:此事我还没想好。
    这有什么可想的?你想去就去。庄彤又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有难处,能帮为什么不帮?我从前也是磕磕巴巴的性子,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弟叫我和离回家,我还要多想半天。如今咱们也不缺银钱使唤,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考虑太多!东西我都收拾好了,约好船就能上路。蒋二娘说。
    到了京城之后,此后的际遇更加玄奇。
    舒景跟着庄彤贴身保护,蒋二娘闲来无事,就跟着庄彤的妻子何氏、贺静的妻子糜氏一起玩。她身份特殊,连平和公主宴客也会给她发一张帖子,请她坐上席。混进这个圈子之后,一次很偶然的饮宴,蒋二娘与当朝首辅蔡荣的夫人万氏相见,万氏一眼就认出了她:蒋姑娘!
    蒋二娘有些迷惑:夫人认得我?
    万氏满脸含笑,她的女儿蔡氏也闻声而至,笑道:姑姑不认得我了?那年娘带着我们进京投奔父亲,在船上病倒,是姑姑借了炉子给我们熬药。我还记得姑姑抱着我唱歌呢。
    蒋二娘这才想了起来。她与谢青鹤上京寻找蒋幼娘时,是与这一家人有过一段缘分。
    记得了。原来夫人要投奔的竟然是蔡首辅。蒋二娘说。
    万氏呸了一声,说:那时候哪是什么首辅?穷酸小官儿罢了。又问蒋二娘近况,夫婿是哪一位,在什么衙门做什么官。
    听得一众在万氏身份奉承的官太太们都很眼热。
    万夫人问得这么仔细,必是要回家告诉蔡首辅,好好地提拔栽培了。
    蒋二娘只说自己还没嫁人,她跟舒景的关系不大好说,含糊地绕了过去。
    万氏又问:那你兄弟呢?小小年纪就那样沉稳,想必也是很有出息了。
    蒋二娘一直都很为弟弟自豪,矜持地说:他是个闲散人,平素只教教学生,也算不得多大出息。好在学生们争气,日子也还过得去。
    何氏与糜氏都听见消息赶了过来,两个都上前叫蒋二娘姑姑。
    万氏马上就明白了,很是惊讶:就是那位书画双绝的南安蒋先生?竟然是他呀!
    蔡氏跟着笑道:前两年阿弟说要去拜师学画,不凑巧,没能进得门去。他要是知道心心念念又不得的师父,在他小时候就抱过他,给他讲过故事,只怕要腆着脸去扒门了!
    这一日过去之后,庄彤与贺静都很困惑,蔡首辅怎么突然变得特别和善,频频示好?
    舒景犹豫着说:只怕是二娘和主人的情面。
    叫了蒋二娘来问,她把前事说了一遍,奇怪地说:也就是借了个炉子给她们熬药,弟还帮着开了一副药,这能算什么恩德?我还奇怪呢,她说她丈夫在红绿寺当通译官,怎么就成首辅了?
    庄彤解释说:宦海浮沉,偶尔出了些岔子,说贬也就贬了。在鸿胪寺好歹没出京。
    蒋二娘也不懂朝廷中的事情,只是感慨人世无常。
    当年相识于微时的万娘子成了首辅夫人,陪着她带两个孩子进京的妾室虹娘却已经病死了,下船时抱着她哇哇哭不肯分手的小姑娘已经嫁人生子,她却还是孤身一人
    明明蒋二娘什么也不懂,接到帖子她就去赴宴,偶尔也跟着何氏、糜氏出门,后来万氏也常常给她送帖子,请她去玩耍。一来二去,居然替庄彤、贺静与蔡首辅的关系维持得非常稳固。
    以她的出身来历,又没有当官的丈夫撑腰,偶尔也会被人讽刺。
    舒景很心疼,认为蒋二娘去维持交际以至于受辱,太过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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