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之事跟做功课不同。
    杀人不费时,活着和死了的状态也很准确,没有模棱两可、搪塞敷衍的暧昧区间。
    陈起没有要求信使带着小妾们的耳朵鼻子回去复命,可这事它也做不得假,更没法儿拖延主君下令赐死,谁敢不死?信使不敢替姜夫人隐瞒,姜夫人的措置打算也不可能瞒得过陈家上下若陈起连这点掌控力都没有,还谈什么治军,谈什么天下?
    姜夫人也就是打个时间差,仗着信使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冲进后宅直接杀人,先一步把妾室们遣散出城,待信使去找陈起报告夫人不听话,陈起再下令如何如何执行时,妾室们也早已经四散天涯了。
    事实上,就是姜夫人自己扛住了一切,庇护了后宅的妾室们。
    谢青鹤觉得,姜夫人这么做,非常冒险。
    姜夫人的母族空有门第,没有多少实力,否则,当初也不会被陈敷提兵上门,以草莽之身逼得出身高门的姜夫人下嫁陈起。也就是说,不管陈起怎么欺负姜夫人,姜夫人的娘家都无力帮忙。
    娘家无力,又身处乱世,夫家偏偏是悍将骄兵的大军阀,姜夫人在丈夫面前并不强势。
    说到底,如陈起这样不要脸又不要命的兵家子,管你什么世家千金高门小姐?惹毛了照旧抬手就打。他给姜夫人体面是为了给自己贴金,并非真正尊敬。随时与姜夫人翻脸都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姜夫人也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被陈起摸到底线,从来不肯与陈起翻脸。
    若是陈起下的命令不那么凶残,只点名杀几个妾室泄愤,取舍之下,姜夫人未必固执抗命。
    但是,陈起的命令太过分了!
    一封信就要杀死所有常年陪伴姜夫人的妾室,姜夫人不止从情感上不能忍心,面上也挂不住。
    妻者,女主也。后宅婢妾的女主人,也是妾室奴婢们的主心骨。丈夫一言不合就把所有婢妾都杀光,姜夫人可不觉得这是椒房专宠,她只觉得自己身为妻君的脸都被打肿了。
    而且,丈夫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睡一觉,反倒是婢妾们每天待在一起做活儿聊天消遣,讨姜夫人欢心,感情孰轻孰重,这还分不清楚么?在丈夫的高压之下,牺牲一两个也罢了,所有婢妾一网打尽,姜夫人如何能忍?
    不管姜夫人出于何种考虑,她已经违抗了陈起的命令,把后宅所有妾室都遣散出城了。
    外人只知道姜夫人出身高贵、地位尊崇,在陈家当主母威风凛凛,连丈夫嫡出的兄弟都敢叫到门前训斥,惟有见过陈起在内室中癫狂地用拄杖抽打姜夫人的谢青鹤,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姜夫人今日所作所为,冒了绝大的风险。
    他如今人小力弱,师父又久久不至,事情做起来束手束脚。
    这些日子过的好日子,也无非是仗着陈起虎毒不食子,对独一的儿子存了几分忌惮。若陈起真为了今日之事逼害姜夫人,绝对的力量镇压之下,谢青鹤还真挺为难。
    那是给师父预留的皮囊,总不能让小胖妞下一道雷直接劈死吧?真把陈起劈死了,谁知道师父的魂魄入魔失败会飘到哪里去?拖家带口入魔的事情,谢青鹤也没有太多经验,他更不敢拿上官时宜开涮。
    在此之前,就得未雨绸缪。
    阿母,儿要往东楼走一趟,与白先生商量个合适的对策。谢青鹤说。
    白芝凤是陈起的心腹谋臣之一,智计无双,又在相州没什么根基,陈起专门把他留在相州守家。至于说大姑父詹玄机那是陈起的谋主,又娶了陈家的女郎,陈起当然要把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谢青鹤想的是姜夫人的问题,姜夫人以为他担心的是繁重的课业。两人想的方向完全不一样,姜夫人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吩咐使女:去取一斛珍珠来。
    她告诉谢青鹤要投其所好:白先生喜用珍珠,花露珍珠粉敷面,口服珍珠粉解热定惊,衣佩也多以明珠杂以美玉。我这上好的出云珠,整个相州也只得这么多了,儿只管拿去哄他。
    谢青鹤这会儿是真穷光蛋。
    姜夫人养儿并不小气,但是,他来之前,陈丛软软呆呆的只会吃喝睡玩,姜夫人就算想给儿子弄点稀奇玩意儿当玩具,也得害怕他一口吞下去。
    谢青鹤来了之后,没多久就被陈起带去了前院,吃的用的只管去要,陈起也没有主动给。
    谢青鹤又不是铺张浪费的脾性,日常生活都是吃一口要一口,更不会要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稀奇玩意儿充门面,平时要送点礼物,都是让陈先义直接准备。
    姜夫人主动赏赐了一斛珍珠,谢青鹤也没推辞,叫陈利抱着,告辞离开。
    帮姜夫人做事,不叫她出点诚意,白芝凤怎么相信?
    待谢青鹤带着珍珠离开之后,茜姑才忧虑地说:夫人,郎主历来忌惮您与前院交往,为何今日要舍出珍珠,请小郎君拉拢白芝凤?
    姜夫人正嫌恶地捡身上的狗毛。
    大黑狗跟着枣红马奔来,伏传一会儿抱狗,一会儿摸狗,闹得狗毛满天飞,姜夫人离得再远也难以幸免。何况,她还搂了伏传许久。不及回答茜姑,姜夫人先抱怨了一句:这野孩子就喜欢与畜生玩耍,今日抱狗,明日岂不是要斗鸡?
    使女中喜欢大黑狗的人数不少,这会儿都悄默默不敢作声。
    姜夫人干脆把外袍脱了下来,只穿着小袖,斜倚在凭几上,说:此一时,彼一时了。莽子突然发难,必是凿实了不举之事,他只有丛儿这一个孩子,若不想一生辛苦为他人作嫁,他就只能扶养丛儿承继家业。
    说到这里,姜夫人露出略显嘲讽的笑容,说:他安安静静在峒湖不作不闹也罢,大张旗鼓派人回来给我送信,又遣散了所有婢妾,这么作闹一番,整个相州都知道丛儿的嗣位稳住了。
    她在家中随口蔑称陈起为莽子,身边都是陪嫁来的使女仆妇,全都忠心耿耿,无人异议。
    我也想过,这么早让丛儿与东楼接触,是不是太过冒进。不过,一来么,这是丛儿自己的想法,若非愚蠢至极,我也不好随意反驳。二来么,茜姑,你可知道,人最信任什么人?姜夫人突然问。
    茜姑想了想,说:想必是襁褓中相伴长大的家使奴婢?
    姜夫人与茜姑就是三两岁时相伴长大的交情,这是自夸。姜夫人狠狠飞了她一眼。
    其余几个使女就忍不住低头偷笑。夫人和茜姑感情是真的好啊。姜夫人才教自己的奴婢们:桃儿当了七年下女,又聪明又伶俐,你们不妨想一想,最后是什么时候被选上来服侍茶饭的呢?
    茜姑若有所悟。
    其余几个使女则叽叽喳喳:茜姑慧眼识人,提拔了她。
    熬着年资也该叫她进屋服侍了,她也是本分勤快的脾性,讨夫人喜欢。
    就有一手好手艺,煎茶煮饭不输灶下婢哩。
    闹哄哄地说了一堆,却都不得要领。
    姜夫人问茜姑:你想到了吗?
    茜姑不敢相信又深觉有理地点头,说:夫人的饮食茶饭不敢轻易叫人经手,提拔桃儿侍奉茶饭,是奴婢代夫人对她施恩之后。
    几个使女都有些吃惊。
    为什么提拔反是在施恩之后?不是有心提拔方才施恩,而是施恩之后才有心提拔?
    茜姑讲述提拔桃儿之前发生的一切:记得那时候,她对婢子哭诉,说养在家中的老父病逝,缺了丧葬钱,我便拨了一笔银钱予她,又叫下人赶车带她回家奔丧,体体面面做完了葬礼,为她老母请神婆驱鬼养病又花了大笔银钱,还施舍了夫人的情面,才请来一位得体的神婆
    这一句话才说到了重点:桃儿感恩戴德,我也深信她受此大恩,必不会背叛夫人
    姜夫人点头说:人呐,总是偏信受过自己的恩惠的人。叫丛儿去拉拢莽子的谋主,那是自寻死路。再者,他才几岁的孩子?斗得过东楼的老妖怪?又能拿什么去拉拢莽子的谋士?
    说得好听点,少主可以承诺未来。难听点说,谁能保证少主一定能平安熬死主人?就算少主平安健康地长大,谁又能保证少主不变卦、不变心?不改变幼时信奉的一切?
    所谓承诺未来,承诺到才六岁的孩子身上,变数未免太多了。
    这会儿就是叫他去求救,去示弱,叫那群春风得意的谋主先生们施恩予他这就得趁着年纪小。若是年纪再大些,还总是哭哭啼啼去求救,难免叫那群先生们看轻。这给人施恩的机会,才是真正的不易得啊。
    姜夫人讲着人心的诡秘,屋内的使女们有些听得入迷,有些又完全听不明白。
    姜夫人还是被陈起的书信气得有些头痛,叫茜姑烤了海沙用细布包裹几层敷头。
    茜姑安慰道:虽不能再与侧夫人们相见,好歹知道是活着的。
    姜夫人叹气说:幼时与姊妹交,皆说不长久。妻妾相伴一生,这是长久了吧?我命不好,嫁给陈起这等莽子,竟遭今日之离恨。这世上竟还有什么是长长久久的?
    茜姑等人与诸位妾室也是多年相交,感情颇深,闻言都是黯然。
    另一边。
    谢青鹤带着伏传直奔东楼。
    陈利则奔出去拦住了被敲了满头包的陈箭,让他稍等片刻,说小郎君有办法替他交差。
    白芝凤是詹玄机的棋友,但他本身并不热衷下棋,只是喜欢跟詹玄机一起玩。
    本质上来说,白芝凤更喜欢烈酒美女。陈起临走时命他守家,重任在身,酒是不许喝了,他就天天泡在东楼的袅袅春风阁跟美人撩骚,以至于这段时间来往相州的书信公文都带着脂粉香气,陈起也见惯不怪没法儿责怪,不让泡美人,白芝凤直接收拾包袱走人。
    时隔多月再来东楼,认识谢青鹤的人就多了不少,见他拉着伏传到东楼,马上就有人询问来意。
    至于说少儿不宜的袅袅春风阁,那是肯定进不去的。谢青鹤也不着急,被东楼主事请进正堂,很有耐性地坐下喝水吃点心,看着伏传玩狗,等白芝凤出来。
    陈起离开时带走了大批谋士。这年月的人都有着很奇怪的虚荣心,如白芝凤这样公认智计卓绝的幕僚谋士不提,越是半灌水越喜欢讲尊严。主公带他没带我,我很没面子,我要自杀的!
    所以,东楼的人并不多,来来往往的多半是在东楼服侍的下人与家妓。
    谢青鹤并不想交际。
    一来年纪小,二来说不定师父明天就来了。去挖师父的墙角?真的没必要。
    白芝凤知道今天峒湖有信使归来。陈起不止给后宅写信,也给白芝凤写了信。白芝凤已经拆了信,回了信,一切都处理妥当了,才去袅袅春风阁逍遥。正在云巅滚来滚去,下人疯狂拍门,说小郎君带着隽小郎君以及他们的大黑狗来了。
    白芝凤出来的时候,眼角带水,脸颊潮红,袖中还带着一缕帐中香。
    打扰先生了。谢青鹤很诚恳地说,双眼充满了为难与哀求,求先生救命。
    白芝凤:
    我就知道你来没好事儿。谁头铁你坑谁。上回坑詹玄机,这回就坑我!
    小郎君莫急,慢慢说。白芝凤温柔地说。
    这会儿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想得罪这位小祖宗。没长好夭折了也罢,这要是坚强地长大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不讨好他没关系,得罪他是真的没必要。
    谢青鹤把后宅之事说了一遍,起身向白芝凤作揖:先生救命。
    白芝凤是提心吊胆地听了全程,听完就松了口气。
    都是救主公的小老婆,今天的事明显比詹玄机顶上的那一回简单多了。
    詹玄机去顶雷那一日,陈起刚遇刺重伤,怒火极大,且就在相州陈府内大发雷霆,想躲着慢慢处置都不行,就得硬着头皮马上顶住。否则,下一刻,几十个无辜的小美女就被坑杀了。
    这回不说其他,单陈起不在相州这一条,就能给出很多操作的机会。
    白芝凤迅速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了一遍。
    他本想指点小郎君去找陈夫人陈夫人就是陈起的大姐,詹玄机的老婆,如今就住在相州。
    这位夫人没读多少书,不懂多少事,存在感也不是很强,作用就是帮陈家绑住詹玄机这个大才子,侍奉公婆照顾儿女,帮弟弟看住詹家抵押的人质。
    陈夫人一般不轻易见人,但是,陈丛是她的外甥,她肯定会帮忙给丈夫写信。
    然后,这个讨厌的烫手山芋就可以再次丢给詹玄机了!詹玄机与陈起是姻亲,这种后宅小老婆的事情,其他幕僚实在不方便插嘴,由詹玄机以姐夫的身份去进言劝说,那就说得过去了。
    可是,话到嘴边,白芝凤又改了主意:这也简单。待我修书一封,向主公进言。不过,这事细微处还要请小郎君记好,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谢青鹤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操作,表示洗耳恭听。
    白芝凤就让他记住,这天姜夫人遣散姬妾时,陈家后宅哭声震天,个个侧夫人都哭哭啼啼,恋栈不去,有在姜夫人跟前磕头磕出血的,也有破口大骂姜夫人是妒妇,趁着夫君不在遣散婢妾
    谢青鹤觉得这点儿手段只怕哄不住陈起,但是,白芝凤应该也不止这点手段吧?
    小郎君且安心,此事交给某来办,必无后患。白芝凤拍胸脯打了包票。
    谢青鹤还是不肯走,非得守在东楼,看白芝凤给陈起写信。
    白芝凤并没有开宗明义直接去进言劝说求情陈起喜欢演礼贤下士的戏,其实很不喜欢这一套,但凡进言不是附和吹捧他,他都死死憋着骂人的欲望,是为了笼络谋臣、市恩天下,不得已忍着白芝凤早就看出来了。
    白芝凤假装不知道陈起是为泄愤迁怒杀人,专门写了封信去质问陈起。
    信中大概意思是,主公你就算在前线演戏也不用火烧后院吧?一家子妾室都被遣散出府,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相州出了大事,搞得到处风声鹤唳。上次说缺粮的事已知悉,运粮的队伍也已经在路上了,主公你还要这么搞,当谋士的我也很难办啊,万一隔壁姚齐武真跑来打相州咋办?
    白芝凤这人写文是个高手,短短两行字就说得家里遣散姬妾非常凄惨。
    谢青鹤和伏传都知道没有这件事,姜夫人为了不打草惊蛇,非常沉默迅速地遣散了后宅,压根儿就没有哭声震天的事情。就算流了几滴眼泪,也都是悄悄地。
    架不住白芝凤文笔凄厉,两句话栩栩如生,谢青鹤和伏传都脑补了一个生离死别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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