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利目光一扫,其他几个巡城士兵也都纷纷掏出怀里的金子,跟着磕头喏喏。
    这些年陈家养兵都是不发钱只发粮,遇上困难时连粮都放不齐,士兵不得不饥一顿饱一顿。
    这时候巡城士兵借着职事威逼些银钱,也是上面默许,若要禁绝此事,就得给士兵把饷银发全现实是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银钱发放。
    既然没有□□杀戮之事,只是索要些金子,谢青鹤也不能处置得太过严厉:告诉安将军,已然交出索取的金子,罚几棍子以儆效尤就是了。去吧。
    几个巡城士兵连连磕头谢恩,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杨家家仆已经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将谢青鹤迎入家门。以他们的身份,没有资格与谢青鹤说话,也不配与谢青鹤叙礼,陈利出面交代了两句,很快杨家就有主人出来迎接。
    仆杨奕,拜见小郎君。杨奕是个三十出头,蓄着小胡须的中年人,身材削瘦,形容儒雅,嘴角生了几个燎泡,说话时忍不住牵着嘴唇,似是担心撕裂了嘴角的泡。
    他在冰冷的庭院中屈膝下拜:家父病中不能起身,仆代家父向小郎君拜礼。
    谢青鹤认真看了他一眼,没有提出探望杨林的要求,说:我长居相州没什么见识,青州府新治求才若渴,不知我是否有幸与杨门诸位俊才结识?
    这句话出口,不止杨奕面色复杂,连陈利都觉得说得有点太虚伪了。
    只是不管谢青鹤的说辞多么没诚意,杨家连巡城士兵都不敢得罪,老老实实地拿出马蹄金收买应酬,又哪里敢得罪心思成谜的青州新主?
    杨奕躬身将谢青鹤请进了待客的正堂,奉上汤水点心,又将杨家上下成丁的男子尽数召来作陪。
    谢青鹤没有找到想象中的人,却发现了一个骨骼清奇的少年,问道:那是何人?
    杨奕顺着他的指点看了一眼,说:是仆十七弟,名奚。又马上招呼道,紫奴,来。
    谢青鹤原本也不知道是哪个西,杨奕喊了那少年的字,称作紫奴,谢青鹤就大概明白了。这少年很大可能是庶出,且不大体面,否则,哪有亲爹给孩子起名叫奚的?
    杨奚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远处,闻言迅速起身,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路小跑过来,顺势拜倒。
    谢青鹤静静地看着他。
    杨奚伏在地上没有什么反应,陪在一边的杨奕就渐渐开始难受了。
    杨奚身上有鲜血渐渐地濡湿出来。
    谢青鹤就看着他身上那块湿润的血腥逐渐变大,也没有出言询问。
    杨奕却不能将之忽视,不得不做出解释:紫奴纯孝。家母久病不愈,坐卧艰难,紫奴忧心不已,听闻乡野偏方,以子股肉做羹能疗父母重疾,执意割股奉亲
    谢青鹤不禁笑道:他是令堂所出?与你同胞亲生?
    杨奕也知道这事很荒唐,说起来比较惭愧:紫奴乃妾母所出,与仆同父不同母。
    谢青鹤不知道这家里究竟怎么回事,说不得杨奚就是纯孝,自愿割大腿肉给嫡母治病,搁这里呛杨奕也没什么意思,他又问了一遍:人都到齐了吗?
    杨奕点头说:除却早已夭折的几个兄弟,仆家中兄弟、堂兄弟,都已在此。
    行,我先回了。谢青鹤只看了看人,说是替青州府求才,也没有任何试探才华学问的举动,拍拍屁股站起来也没有给杨奕任何交代,这个纯孝的杨紫奴,我就带走了能带走吧?
    杨奕除了赔笑之外,还能说什么?
    点头哈腰的杨奕把弟弟扶起来,叮嘱了几句要懂事效命之类的话,将谢青鹤送到门外。
    陈利颇为嫌弃杨奚还在流血的双腿,跟着上了马车,扒掉杨奚的裤子替他涂上止血膏,因伤口太大,两条腿的大腿肉都切了长长一条,陈利带着的止血膏竟然不够用。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陈利探出头去要止血膏,谢青鹤则看着杨奚苍白的脸,问:家里逼你割了大腿肉给母亲治病?
    杨奚低头不语。他不敢承认,也不想否认。
    正以为小郎君还要进一步逼问,哪晓得谢青鹤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与春姬关系很好、又前不久才生了个孩子?
    杨奚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六姐。
    夫家是?
    华离。
    谢青鹤点点头。
    他知道春姬抱着的孩子不是她所生,原以为是杨家托孤,来杨家看了一圈也没看见孩子爹。
    是华家的孩子,那就不奇怪了。
    第219章 大争(31)
    春姬带着孩子住在紫央宫的侧殿下处,本是宫人们寝起之地,名义上都在侧殿,其实离谢青鹤的居处比较远,两边很难相互搅扰,何况,没有谢青鹤的主动传召吩咐,她也不能轻易踏足谢青鹤的居处,当然不可能随时掌握谢青鹤的行踪。
    谢青鹤去杨家逛了一圈,把杨奚带回别宫安置下,春姬对此一无所知。
    又过了两日,春姬哄睡了孩子,打算将清洗好的尿布放在火盆边烤干,听见有人拍门。
    她以为是来给她送小米鲜蔬的从人,随口说:进来吧,门没闩。
    阿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夏女走了进来,阿姊!
    春姬听见她的声音就苍白了脸色,回头看见夏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冷汗倏地爬了满脸。她紧张地往夏女背后张望,没有看见陈家的兵丁卫士,只有夏女的婆母菅氏与两个仆妇跟着。
    然而,这一切还是让春姬万分想不透彻:你怎么来了?
    春姬拉着夏女进门,匆忙了菅氏一眼,低声问道:怎么把孩子抱过来了?
    夏女也是强作镇定的样子,小声说:今日陈家少君亲临家中,垂问衣食营生,又说他独自在青州安居,读书玩耍都无人做伴,挑中了华泽、华谷做从人。临走时又特意问我,是不是与阿姊同出一脉,说阿姊抱了个孩子养着,叫我也把孩子抱来宫中做伴
    菅氏已经走到了床前,把熟睡的孩子包裹起来,交给仆妇抱起。
    春姬则接过夏女抱来的婴儿,低头亲昵地亲了亲,说:也是奇了。安儿与珈儿出生只差九个时辰,生得也不凑巧,都不曾大办宴席出入见客,我与你私下换了孩子,自己人也未必看得出端倪。他初来乍到人事不分,怎能知悉此事?
    菅氏上前对春姬深施一礼,夏女与两个仆妇也跟着屈膝,春姬连忙回拜。
    菅氏是华璞的媵妾,其族姐菅夫人就是华璞的妻室,身份与一般妾室不同。她也是夏女夫君华离的生母。那日青州大战,华璞与华离都在乱阵中失踪,有人说是逃出去了,也有不少人说他们已经死在了乱阵之中,被砍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丧夫失子双重打击之下,菅氏也很憔悴。
    饶是如此,菅氏还能保持着世家女子起码的风度,对春姬表示感谢:此事虽不能成,还要多谢女郎高义,甘愿舍却娇儿为我华氏留存一缕血脉。此恩此德,华家永世不忘。
    春姬抱着自己的孩子,神色中却有三分焦虑:不知道陈家是否震怒。
    二郎说,陈家少君姿态磊落,不似怪罪。原本我家幽囚在望簌门内,缺衣少食,常受盘剥,他作主叫我们搬到了祖屋居住,还写了一封荐书,叫二郎去青州府应募。夏女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我想,以陈家目下的权势,也不必故意笼络我家。听说前年陈家攻陷恕州,直接就将芈家满门杀绝陈家少君会对我家这么示好安抚,应该是不会再做什么了吧?
    春姬与夏女会约定好互换孩子,原本就是以防万一的打算。
    万一陈家要对华家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此举起码能替华家保住唯一一条血脉。
    在此之前,华家的处境是真的非常糟糕。若华璞的尸体被找到了,华家还能得个痛快。最惨的是华璞和华离、华震父子三人都失踪了,陈起是让安莹不必很费劲的找,可安莹至今也没有放弃搜寻华家三父子的下落。
    这种情况下,在青州城的华家众人就很难过。想示弱认输吧,华璞还没找到呢,陈家上下都提防着他们与华璞里应外合。除了示弱认输,华家私兵全都死在了青州城外,大势已去,还能做什么?
    安莹把华家上下押到大街上清点人头,记录在册之后,就直接关在了望簌门的小院子里。
    华家旧宅成了白芝凤等先生们的宿舍,白芝凤带着一批谋士住下来,理直气壮地享受着华家百年经营下来的繁华,更是不客气地在华家摆上了灵堂,烧祭外姓客人,搬了华家价值连城的寿材给范桢使用
    华家上下近百口子,非但不能异议反抗,还得居家上下窝在望簌门的小院子里,艰难求生。
    陈起离开青州之后,安莹对华家的看管放松了不少,准许他们自行谋生。
    可华家是青州的大地主,华家子弟个个生来就是人生人,他们只会享受,不会谋生。
    他们甚至也不敢怎么动作。随便出门跟人说句话,马上就有巡城士兵冲了出来,抓住了严刑拷问是不是知道华璞的下落了?人在何处?想打什么主意?
    因为此等误会,华家已经有七八个旁支子弟死在了安莹麾下士兵手里,华家人人自危。
    现在小郎君亲自往华家走了一趟,给华家二郎荐书安排去青州府入仕,又从华家挑了两个学伴旦夕相处,就是很明确地释放出善意。何况,他提到了春姬和夏女的孩子,这就绝不是巧合。
    不管华家愿不愿意,夏女都得来别宫把孩子换回去,且半点不敢耽搁迟疑。
    菅氏与夏女再次谢过春姬的深恩厚意之后,抱着孩子匆匆地离去了。
    春姬抱着失而复得的亲儿子,将襁褓检查了一遍。确认孩子被照顾得很好之后,她才自失地笑了笑。把儿子交给夏女,把外甥当儿子抱回来,实质上就是拿儿子的命去换外甥的命。
    她的夫家屈氏与华家是世交,公公屈宪曾为青州治中,与华璞私交甚笃。换儿子的事,早在春姬被褚瑷强夺之时就有了想法,不是华家的想法,不是菅氏和夏女的想法,而是春姬公爹屈宪的想法。
    作为子妇,作为夏女的亲姐姐,春姬万分不舍亲子,也不敢拒绝公公的提议。
    为旧主保存血脉,如此大义慷慨的义举,春姬怎么敢拒绝?
    把换回家的外甥抱进别宫抚养,也是公公屈宪的主意。只是方才在别宫住了两天,夏女就找上门要把儿子换回去,这就完全出乎春姬的意料之外了。
    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惶恐与不安。
    看着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不哭不闹无比乖巧的孩子,她又觉得自己很卑鄙地庆幸换子失败了。
    想起那日在范桢的灵堂上,那道护在自己身前单薄矮小的身影,春姬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自从遇见陈家小郎君开始,她好像总是在走好运。摆脱了被掳劫杀殉的噩运,又得回了心爱的亲生儿子
    青州旧族总是咒骂陈家草莽之身,虫豸心性,这位小郎君是不一样的吧?
    ※
    杨奚与华泽、华谷是旧识,却只喜欢与华谷凑在一起,二人都不怎么理会华泽。
    谢青鹤说是挑他们仨来身边做伴,其实也不大喜欢跟小孩儿一起玩,除了叫他们陪着吃饭之外,就安排他们抄书。用相州出产的粗纸和笔墨,抄写圣人语。杨奚总是与华谷坐在一起,华泽则独自坐在另外一边,两边很少交谈。
    太阳下山之前,三人都要把抄写的墨稿交给谢青鹤。
    谢青鹤发现杨奚的字写得最好,其次华泽,与杨奚坐在一起的华谷就要差上许多。
    他把杨奚和华泽抄写的墨稿收起来,留着以后相州慈幼院的孩子们读书所用,华谷交来的字张就直接投入火盆中烧了。实在是写得太烂,错漏也不少,没法儿给孩子们用。
    但是,他也从来不说华谷写得太烂,每天仍是布置同样的功课,叫三人同样地抄写。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五天,谢青鹤给华泽、华谷两兄弟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探望亲人。单独留下杨奚,问道:你想回家么?
    杨奚低头道:昨日还有两卷书没抄好。
    那去抄书吧。谢青鹤吩咐道,没有再提回家的事。
    到中午时,杨奚照例停笔等着吃饭。自从来了别宫跟随陈家少君读书,杨奚也跟着小郎君一样作息,从两餐改为三餐,若是夜里睡得晚,多半还有夜宵吃。
    杨奚总觉得小郎君吃得虽然简单,不似父亲那样炮猪烤羊顿顿硬菜,但每样小菜都很可口美味。
    哪晓得这一日的午饭却非常丰盛,单独一口汤锅,煮着水鸭与猪肉,另有好几样新鲜的叶菜与山笋这时候天寒地冻,鲜蔬极为珍贵,平时也就是小郎君的食案上能有两碗,杨奚与华家兄弟都不怎么吃得上。
    这么丰盛的一顿午饭,杨奚有些受宠若惊,没动筷子之前,他先到内殿拜谢。
    谢小郎君精心赐食。杨奚施礼时一片真情实感,这一顿饭不重赐食,重在精心。
    杨奚与华家兄弟都是代表家族来接受陈家的示好与笼络,看似青云之上的机会,可侍奉掌握着兵权的贵人哪有那么轻易的?在家里都是被捧在手心的少爷公子,到了别宫的陈家少君跟前,那就是不可言说的下仆,就算陈家少君表现得再是礼遇,那也是生死一线之间。
    谢青鹤开恩给他们放假回家,华泽与华谷都回家去享受亲族的慰问优待,唯独杨奚无处可去。
    就算他回家去了,父亲兄长们也不会心疼安慰他。
    万万没想到的是,父兄亲族那里得不到的温柔,小郎君补给他了。
    慢慢吃。吃饱了也不急着去抄书,来了这么些天也不曾休息过,今日放假松快松快,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出门去找利叔,请他给你套辆车。谢青鹤年纪比杨奚小几岁,对杨奚说话的姿态倒像是上辈子在庄园授课,家中没有门禁,你也要早些回来,不可犯了夜禁,叫我去青州府接你。
    杨奚连忙答道:奚并没有出门的打算,长日无事,多读两本书也好。
    谢青鹤也很好说话:别宫中似有秦廷旧藏,你也可以去看看。还是得找利叔,让他给你派个人跟着,不要与此地卫士起了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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