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奚的本意是不叫抄书,他就蹲在屋子里翻书,绝对不惹事。
    哪晓得小郎君这么优待,愿意专门派人服侍他去找别宫的书藏。秦廷几代皇帝都在此居住,宫中藏书当然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华家将别宫视为囊中之物,也没有去挖别宫书库的墙角,反倒把自家珍藏的书简放进了书库珍藏。
    这年月书籍流通不便,读书人求知若渴,对大书库都是无比眼馋,杨奚也不例外。
    是,谢小郎君恩恤。杨奚兴奋得饭都不大想吃了。
    笼络几个小朋友对谢青鹤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哄过杨奚之后,谢青鹤摸出三枚铜钱,细细摩挲。
    又是这么些天过去了,恩州那边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起临走前叮嘱他要机灵些,还给他留了二百亲卫,显然是判断青州可能被石倦攻破。
    谢青鹤这些日子提醒过安莹要注意恩州方向,安莹也大概知道了陈起的安排,青州既要做饵,也要负担起与陈起合围石倦部腹背的重任,安莹是久经沙场,对陈起的计划非常理解且配合。
    谢青鹤其实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单煦罡的二十死士,陈起的二百亲卫,都不如他自己可靠。
    只是想起刚刚恢复了秩序,正打算在新主的统治下重新开始生活的青州百姓,谢青鹤又觉得这支架在弦上却总也不肯飞出来的利箭,委实有些可恶。
    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占一卦?谢青鹤将三枚铜钱排在案上,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占。
    身在局中,天命就不重要了。
    ※
    谢青鹤在青州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
    除了盯着杨奚与华泽、华谷抄书之外,也就是时不时接待来联络感情的安莹。
    东楼谋士都比较高傲,白芝凤也不是经常来别宫探望,青州府的沈俣就不提了,人家非但一回没来过,有时候谢青鹤去青州府找人,还得临衙坐等等下人去把沈俣从市井街面找回来。
    当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前些日子,春姬终于发现杨奚也住进了别宫。姐弟相见也没多熟络,照面叙礼之后各行其是。
    谢青鹤听陈利汇报了此事,想着春姬不恼不怒,倒是个顶尖的聪明人。杨奚未必知道春姬与夏女换子之事,但是他随口就道出了两位姐姐最大的秘密,被谢青鹤猜到了真相,难免会被春姬怪罪。
    哪晓得春姬不是不记恨,她单纯就是反应慢。
    过了一天之后,她才突然想明白,哦,是杨奚把我和六妹出卖了!
    这使得春姬深为震怒。若不是小郎君心慈性软不爱计较,光是背地里换子之事,就足以让华杨两家遭受灭顶之灾!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春姬又私下去找杨奚,要教弟弟友爱亲族的道理。
    她抱着孩子坐在屋内,杨奚就跪在雪地里,温声细语一番道理讲完,杨奚原本受了伤气血不畅的双腿就差点要彻底跪废了。杨奚想不到春姬会这么嚣张,他如今是小郎君护着的人,春姬不依不饶要找他的麻烦,不就是对小郎君不满吗?
    春姬犯蠢,杨奚不敢跟着犯蠢。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春姬出事,他也得受牵连。
    所以,杨奚受了春姬的责罚根本不敢声张,还得费尽心力替春姬捂着。直到他一瘸一拐回了屋子,被隔壁与他常来常往的华谷发现端倪,找陈利给他煮姜汤熏腿,方才把此事撂了出来。
    谢青鹤原本怜惜春姬质弱不能自主,哪晓得她面对庶弟时如此凶蛮,当即打发她回夫家居住。
    手里的冻伤药都让陈起带走了,剩余的药材还不好配外用药,谢青鹤单独给杨奚写了方子,又怕下人不会煎,就让陈利在他眼皮底下煎药,送给杨奚服用。
    杨奚一边喝着苦涩的药汁养伤,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流了一回眼泪。
    他说是杨家的儿郎,世家的公子,其实,每到生病受伤时,除了生母在世时能得一碗药一颗糖,其余时候都是无人看护野生野长。家里从来得不到的关怀,在别宫都得到了,那个家又算什么呢?
    病中的杨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隐约生起要对小郎君肝脑涂地的幼稚念想。
    那边谢青鹤正在算日子,陈起赦免姜夫人的手书与他的私信应该都已经回了相州。
    只是青州还不安定,谢青鹤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接小师弟过来。他想小师弟没接到他只接到信,肯定会很失望。想起小师弟失望时耷拉的肩膀,郁郁不快的颜色,谢青鹤也有些难过。
    若是伏传任性暴躁爱发泄也罢了,正是因为小师弟从来都很乖,很会体谅他人,绝对不会无理取闹,谢青鹤才会再三的心疼他。这时候就难免怪罪陈起想起一波是一波,九岁的儿子使得真顺手啊!
    谢青鹤在等待恩州石倦偷袭的忐忑中度过了新年,青州没什么过年的氛围,战时一切从简。
    白芝凤等人因范桢的丧事在青州耽搁日久,到初三时,白芝凤前来告辞,准备回恕州。
    就在白芝凤等人启程的前一天,前方传来战报:舟州来袭!
    舟州?白芝凤很意外,单将军怎会让他大军过境?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现实就是应该被单煦罡拦在六百里之外的舟州萧成,兵临城下。
    陈起打仗不爱用谋士,白芝凤却是正儿八经的军师,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往城楼上跑。
    谢青鹤收到消息时,白芝凤已经在城楼上与安莹汇合,唬得他马上命令陈利备马:快,去城楼。
    陈利出于安全考虑正要劝他,谢青鹤已经穿上靴子,一边套斗篷一边往外跑:白先生与安将军必有争执,利叔不要与我争执,快备马。是要我跑着过去么?!
    陈利无奈,只得传令亲卫随行,又把单煦罡送来的骏马牵出。
    待谢青鹤策马急奔到城楼时,白芝凤与安莹已经在如何却敌的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安莹要出城迎敌,白芝凤坚持应该据守。白芝凤认为出城打不过,安莹则认为守城守不住。
    这都是陈起的锅。
    他为了用青州诱使恩州石倦出兵,故意只给安莹留了能让石倦一口吞吃的兵马。
    现在恩州方向的石倦没有来,舟州兵强马壮的萧成不知道怎么跑过来了!
    安莹的处境就变得非常尴尬,青州城太大,若是分兵守城,处处都是破绽,必然城破。若不肯分兵守城,就得主动出城迎战,那就真如白芝凤所说,出城就是送菜。事实上,是攻是守都很艰难!
    此时出城杀敌尚有一搏之力。若是被萧成消磨在城墙之上,再想反攻再无机会。安莹无法说服白芝凤,只能转头跟谢青鹤讲道理。
    谢青鹤站在城墙上,只能看见底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正在整队。
    在后世国战之中,攻城很考验将军的指挥能力,除了士兵、攻城器械之外,如何找到城池的薄弱处、如何找到守将心内的薄弱处,抓住机会细密调配士兵控制攻城节奏无一不是精细活儿。
    然而,这个时代的城墙实在不怎么高,也实在不怎么坚固。
    城楼下的士兵正在整队,准备攻城器械,一旦他们做好攻城的准备,安莹想出兵就太迟了。
    必须当机立断,容不得扯皮。
    安将军是青州守将,兵战大事可一言而决。谢青鹤说。
    白芝凤也不曾失态,劝说道:小郎君三思。郎主与单将军都在不远处,快马加鞭赶来不过三五日只要守得住内城三五日,萧成腹背受敌岂有幸理?正该使人出城报信,向郎主与单将军求援,不要冲动啊!
    安莹看着谢青鹤的脸色,谢青鹤点头,安莹即刻下令:整军出城!
    白芝凤这才真的急了:小郎君,萧成此人不擅攻城,我已看过他军中所携辎重,攻城之物不过区区两个门搥,他故意大张旗鼓陈兵城下,正是为了诱惑我军出城一战
    谢青鹤点头说:先生说得有道理。不过,安将军也承认了,城守不住。
    兵是安莹在带,仗是安莹在打,谢青鹤当然重点考虑安莹的意见。
    这个时代安莹才刚刚出头,陈起和单煦罡皆慧眼识珠看出了他在战场上的指挥天赋,可他还没有捞到很好的展示机会,没有足够的功绩说服白芝凤信任他的临机应变。
    见白芝凤还不肯罢休,谢青鹤反问道:如果我不在青州,先生会坚持据守青州么?
    白芝凤沉默不语。
    谢青鹤又问道:如果今天站在城楼上坚持出城迎敌的是单父,先生也会反对他出兵吗?
    俩人正在说话,楼下就想起城门洞开的吆喝声。很显然在白芝凤与安莹争吵的时候,安莹麾下也一刻没停止整军准备出城应敌。城门打开之后,安莹亲自领着士卒列队冲阵。
    白芝凤也不再唱反调了,他走近城墙边上,远远地看着城下即将开辟的战场。
    陈利则紧张地看着谢青鹤,深怕他也闹着要下场去杀敌。好在谢青鹤很消停,就陪着白芝凤在城楼上看着,唯一过分的要求是白芝凤提出的:这么冷天,弄个火盆来。
    白芝凤听见敌袭的消息就跑来了,大衣裳都没穿,这会儿冻得直跺脚。
    陈利也担心把小郎君冻坏了,只是下边还在浴血拼杀,上边给小郎君弄火盆烤着就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小郎君太娇气。现在白芝凤出面背了锅,陈利特别感激他,不止弄来几个火盆把俩人围起来,还专门使人去给白芝凤取了皮毛衣裳,端了热汤上来。
    那边白芝凤端着热汤趴在城墙上,看上去更像是不肯吃饭只顾贪玩的孩童,快,使人去告诉安将军,西南提防有埋伏!
    城里的使者还没奔出门,白芝凤就看见有一支陈家的兵马,从远处绕了出来,正好补上了那一方缺角。几乎是在同时,原本埋伏在雪地里的敌军被迫现身,被前后包抄,吃了个干干净净。
    白芝凤捧碗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啜了一口热汤:安将军想是不擅守城。
    换句话说,白芝凤是承认安莹擅长野战。这就是极高的评价了。
    二十余天之前,安将军刚刚在城外全歼了华家兵马。谢青鹤说。
    白芝凤一直认为那是陈起的功劳,如今看着城下穿插纵横、老练袭杀的士卒,才知道这位被留在青州的安将军确实有资格独领一军。
    就在此时,谢青鹤突然说:弓箭!
    白芝凤也是常年乱阵中穿行,反应极快,倏地蹲下躲在了城墙的阴影里。
    等了一瞬没等到铺天盖地的箭雨,身边人也都好端端地站着,没有任何人跟他一起躲着也罢了,他的侍卫侍从居然都没有任何一个来保护他给他挡箭!白芝凤又状若无事地站了起来。
    谢青鹤已经拿到了陈利递来的弓箭,刷地射出一箭。
    隔着那么老远,白芝凤都仿佛听见了诸多人的惊呼声,他实在看不清现场,只能徒然地问道:射中谁了?谁中箭了?他又忍不住看了谢青鹤手里的硬弓一眼,能射那么远?!
    前后战阵拉得太长,安莹在城外也看不了太远,根本不知道敌方后阵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此时,天边突然有铅云汇聚,轰隆一声巨响,居然打雷了!
    青州此地世无冬雷,一声炸雷似乎离地面非常近,把战场上多数人都震懵了。怎么会打雷?安莹也愣了片刻,马上在军中散布谣言:萧成被雷劈死了!尔等还不跪地投降?
    安莹是趁乱生奸,故意散布谣言,动摇敌军军心。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萧成真的死了。
    天外一支飞箭射中了萧成的眉心,中军帐中所有亲卫谋士都惊得目瞪口呆。
    哪里就那么刚好?一支流矢倔强地飞过了整个战阵,来到了包围严密的中军帐,还端端正正地射中主公的眉心,直接射死了?正在惊慌恐怖的时候,又是一道炸雷直接轰烂了中军帐的顶棚,劈在了萧成的尸体上。
    主将被流矢射死就足够动摇军心了,再加上被雷劈这么要命的事
    若不是失德无理,怎么会被雷劈啊?!
    此战不义,触怒天主了!
    眼见着敌军从后方开始生乱,混乱逐渐波及到正在厮杀的战阵中,安莹也从背后包抄切割敌阵的士兵口中得到了萧成被雷劈死的消息。他很果断地加强了对敌军前军的收割,重心往青州方向后移。
    白芝凤微微张嘴看着城下局势,半晌还是夸了安莹一句:胜不骄纵,大将之风。
    本身安莹的兵力就不大够,这时候想要追击敌人、去寻求全歼的功绩,就要拿身在青州的小郎君冒险。安莹能够急流勇退,果断选择收缩阵型,那就证明他比大多数勇将分得清局势。
    就在萧成部溃逃,安莹准备吃掉萧成部所有前锋再撤回青州时,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我眼神不好,那边是不是又来了一支队伍?白芝凤疑惑地说。
    谢青鹤极目远望,看清楚那支突然到来的军队打起的旗号,顿时也无语了。
    陈利眯着眼睛给白芝凤解说:是,白先生,又来了一队人马。好像是恩州石倦?打着宣威将军的旗号。秦廷的宣威将军硕果仅存只有恩州石倦了。
    我原以为他们是商量好一起来打青州。白芝凤快乐地捧着热汤啜啜,没商量啊。
    正在溃逃的萧成部和开开心心前来打青州的石倦部撞在一起,石倦那边打着宣威将军的旗号,萧成部压根儿就没人打旗了,主公都被劈死了,不义之战,还打什么旗号昭告天下?战场偶遇没有丝毫悬念,就是干!往死里干!
    陈利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种场面,感慨万千:还有这等好事?
    谢青鹤:
    单煦罡派来的二十个死士耸耸肩,陈起留下来的二百亲卫吸吸鼻子,两边都是面面相觑。
    看样子,哥几个是没有上场的机会了?
    原以为青州城风雨飘摇,小郎君独守青州岌岌可危。现在小郎君站在城楼上观战稳如泰山,那前来攻城的两波敌军,一波被雷劈走了,一波被被雷劈的干翻了
    天命在陈,夫复何言?
    第220章 大争(32)
    舟州萧家世代武将簪缨,百年来蓄养私兵家将,部众称得上训练有素。在被惊雷和主帅死讯击溃士气之后,他们开始撤兵溃逃,阵型也保持得很稳固。
    恩州兵整体素质就不如舟州兵,而且,与毫无心理准备一头撞进青州的恩州兵不同,舟州兵准备攻城前就有了短暂的休整,这会儿与长途跋涉的恩州兵打起来,勉强算得上是以逸待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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