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眼中光华微闪,侧脸不再看常夫人,指着伏传:你儿在此,你去问他!
    常夫人居然也不看伏传,淡淡地说:他母亲常夫人的丧事是阿姊亲手操持。妾身常女,拜见夫人。
    伏传张了张嘴,好吧,也轮不到我说话?
    第222章 大争(34)
    伏传满心困惑地跟谢青鹤回到紫央宫,不等屏退下人,他就忍不住问道:大兄明知道此去王都凶险万分,为何要放纵夫人赴险?在他的心目中,大师兄能掌控一切。
    谢青鹤才坐下喝了一口下人送来的茶。
    他在相州已经找到野茶树,弄了些后世手艺的炒茶,这回伏传来青州就给他捎带了几斤。只因家里的使女们都跟着素姑要照顾三郎,青州的下人也没什么泡茶的手艺,送上来的茶带着一丝焦苦。
    谢青鹤觉得不好,但他不会挑剔,喝了一口将茶杯放下,神色如常。
    下去吧。谢青鹤吩咐。
    殿内伺候的下人悄然退下,谢青鹤才说:她活了几十年,自有想法,我不能相强。
    她还要带着我阿母一起去。伏传最不满意的是这一点,他对姜夫人没多少感情,反而存有几分嫌隙,就算姜夫人死在王都,伏传也不见得会伤心,她倒是会骑马射箭,跑得也快,我家阿母跑得快了鞋子都能掉一路还要把舅父也牵扯进去。舅父那三脚猫的功夫,落在群敌环伺的王都,自己都不一定能跑出来,哪还能救她们两个人不成?
    常朝的功夫在当世而言也不算三脚猫了,堪称一流。只是伏传看不上罢了。
    谢青鹤不禁笑了笑,说:谁说不是呢?
    伏传凑近了看他脸色:大师兄,你是另有打算?
    谢青鹤将茶桌上的果盘点心盘子都挪开,指尖沾了点茶水,简单画了个地图:她们会先去东州与家里放在王都方面的奸细汇合,待家中仆妇返程时,我恰好往这边翻山过去,应该能在她们抵达王都之前到达,正好一起进城。
    伏传大吃一惊,看着谢青鹤都失语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家想要前往秦廷王都收买佞幸奸臣除掉燕城王,这事根本就不需要姜夫人亲自去办。
    陈家有奸细埋伏在王都,东楼也有不少谋士的同乡、同门在王都谋事,就如谢青鹤所说,底下人先把事情做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再派个颇有分量的人物这人根本不需要是夫人,某位谋士就可以了去走最后一步就行了。
    陈起为什么想要让姜夫人去办这件事,谁都不好揣测,但姜夫人自己愿意去,就是愿打愿挨。
    但是,就这个事情,它怎么都轮不到让陈家少君亲自出马。
    对于陈起来说,哪怕这个计划失败了,他在正面战场上也不畏惧燕城王。
    陈家元气大伤,王都也没讨得了好,只等他休养生息训练好新兵,燕城王可以慢慢打,君临天下的时机也可以推迟几年。这独一的儿子没了,就是彻底没了!他哪里舍得让陈丛去王都行间事?
    所以,谢青鹤是打算先斩后奏,算准时间偷溜出去。一旦他跟着姜夫人进了王都,陈起就无法控制局势了,连陈家给姜夫人的奸细都指挥不了。
    大师兄,你这辈子也是不修之身。我自然知道你是习武的天才,但是,天赋所限,年资又浅,乱阵之中也不过是能够自保。伏传不敢说得太过露骨,只说谢青鹤没有救人的本事。
    他心中真正想的是,双拳难敌四手。没了逆天修行之法,武功再好也容易被打死。
    如今的局面不是太平世道里跟土匪流氓打群架。一旦在秦廷王都暴露身份陷入重围,一百人打得过,五百人呢?一千人呢?五千人呢?车轮战围上来,累也累死了。
    而且,年纪限制了皮囊的生长。谢青鹤也才九岁,骨骼身量都不可能抵达巅峰,战力就不行。
    要不,你就待在青州,我跟姜夫人一起去王都。伏传提议。
    只怕谢青鹤不肯答应,伏传又强调了一句:换了平时,真死了也就死了,也不是没死过。现在师父还没有来,我知道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回去了,谁知道师父会不会跟着回去?把他老人家弄不见了要去哪里找?
    谢青鹤摇头说:王都异士颇多,你独自去,修为是足够了,只怕见识不够,受人暗算。
    伏传被这句话打击得有点蔫儿。这所谓的见识与博学没什么关系,随着时间流逝,古时候的很多见识都已经失传了,他再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可能与入魔无数次的大师兄相比。
    我是有些不懂大师兄的想法。伏传侧身歪靠在茶桌上,两只脚很熟练地埋进谢青鹤的腿下取暖,去王都的风险太大,也不是非去不可。为什么大师兄不去说服姜夫人,反而要悄悄陪着她去任性她年纪也不小了,行事却这么孩子气。
    我要说服一个人,必然有自己坚信的道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说服他人?谢青鹤说。
    伏传很惊讶地看着他:大师兄的意思是,你也认为她应该去王都涉险?
    若你是她,你不去吗?谢青鹤反问。
    伏传只是觉得姜夫人去王都很危险,很容易回不来,带着常夫人一起去王都就更要命了,那是送死都要拉两个垫背的常夫人去了,常朝肯定要跟去保护姐姐,买一送俩。
    他并没有考虑过姜夫人的想法,只是觉得姜夫人很讨厌,平白生事,给他和大师兄惹麻烦。
    实际上伏传是个特别能共情的性格,大反派跟他倾诉自己的遭遇,他都能陪着流两滴眼泪。被谢青鹤反问了一句,他才去想姜夫人所经历的一切。
    她说,被求娶之前,曾经跳井。伏传向谢青鹤求证,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的事情。
    除了姜夫人的陪嫁,陈家上下都不知道她曾经自杀的事情,这事也不适合被陈家知晓。适才姜夫人对谢青鹤摊牌时说了一嘴,谢青鹤认为她没有撒谎的理由。他点点头:她是高门贵女,看不起草莽出身的陈起,宁可自杀也不愿下嫁她的父母劝她,下嫁之后,只管好好生活。
    若是她的阿父阿母不曾骗她,一开始就告诉她茜姑和所有陪嫁都是奸细,她不会恨他们。伏传想起相州陈府被鲜血浸湿的后院,下人曾抱怨鲜血渗进了土里,根本就洗不干净了,她早知道自己是奸细,就不会对相州的一切生出感情,也不会觉得最后的暴露是被亲族背叛,而是心甘情愿的牺牲。知道与不知道,确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没有若是。谢青鹤说。
    伏传沉默了片刻,才说:我若遭遇此事,大概也会去王都复仇。不过,我有自保且执行此事的本事,她没有。她去王都非但没有成功的把握,倒是极容易葬送了自我。
    所以你觉得她任性?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的脑袋,觉得小师弟焦恼的模样十分可爱。
    伏传被摸得开心,又往他身边蹭了蹭。
    她今世有修,对我两次庇佑,诸多呵护。她想做又很危险的事,我会帮她。谢青鹤始终记得姜夫人将他护在身后,忍着泪与恐惧对陈起求情的那一幕,这是我与她的缘法,与你关系不大。此去王都,我也不打算带着你。
    大师兄息怒。伏传吓了一跳,慌忙抬头看谢青鹤的脸色,替自己解释,我不敢质疑违逆大师兄的吩咐,我要去王都的,我想去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风险,我觉得
    他已经习惯用平等的身份跟谢青鹤商量事情,当他觉得不妥当时,他就要告诉大师兄三思。
    现在谢青鹤突然说不带他去王都,颇有点这事我就要做,你做不做我不管,我做不做你也管不着的意思,伏传马上就慌了。这是要划清界限么?不至于吧?!
    当伏传的身份是道侣时,他觉得大师兄的决定有风险,他想阻止大师兄,他说什么都理直气壮。
    然而,他的身份也不仅仅是大师兄的道侣。
    谢青鹤是他的掌门师兄,掌门师兄的决定就不能被质疑,身为寒江剑派弟子,伏传必须遵令而行,不得有半点迟疑。哪怕有风险,哪怕明知是去送死,也得咬着牙去死。
    伏传很久很久都不曾听大师兄说过半句重话,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这时候什么风险、危机都抛诸脑后,伏传只管对大师兄妥协:我错了,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也不该在大师兄决定之后再三纠缠询问。大师兄,弟子绝没有僭越不敬之心,不管身在何世何地,弟子都不敢违逆大师兄的吩咐今日不住追问质疑是弟子错了,求大师兄训斥。
    他说着说着就上前抱住谢青鹤,将脑袋抵在谢青鹤怀里,可怜巴巴地喊:大师兄。
    谢青鹤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
    好在小师弟嘴上说得恭敬,倒也没有跪在地上赔罪,而是凑近来乞怜撒娇来了。
    是我没说明白。
    谢青鹤顺势搂住伏传,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心,感觉到伏传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才开始解释。
    不带你是因为此事颇为出格,不管成与不成,是否在王都出什么意外,哪怕顺利从王都回来了,陈起都必然会大怒。陈丛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再生气也拿我无法。若是带了你去,你就是现成的靶子。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王都之险不过一时,陈起之险才是附骨之疽。何必为此涉险。
    得了这个解释之后,伏传才意识到大师兄不是在发脾气惩治自己,仍是窝在谢青鹤怀里不动。
    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脑袋,心中也有些感慨:小师弟,你年纪小的时候,赶上师门剧变,师哥也没能在你身边照顾,让你受了委屈,养成这样敏感多思的性子。一句话没说好,又让你伤心了。
    伏传很意外地抬起头来,圆鼓鼓的双眼盯着谢青鹤:我不是伤心啊。
    我其实是在想,若此事放在现世,我会这么对大师兄纠缠不放喋喋不休么?不会。不管大师兄做什么决定,我都觉得不会有问题。哪怕这件事只有一丝希望,只要是大师兄的吩咐,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从命,只管去做。
    但是,到了这里,我就老要问为什么这么做,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放弃。
    伏传在谢青鹤跟前没有一丝遮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因为大师兄是不修之身,我从胎里就开始修行。我觉得我比大师兄有本事,大师兄的决定不如我英明有分寸,若是大师兄无法说服我,我就想要大师兄听我的话。
    伏传说着不大好意思,脑袋又埋了下去:我这样狂悖不敬,大师兄该请门规教训我的。
    谢青鹤知道不把小师弟哄好,心里不痛快的小师弟又要去跪经了。伏传从来都不把他单纯地当作道侣与爱人,小师弟非常敬重仰赖他,许多他觉得无所谓的事情,在小师弟眼里重愈泰山。
    那你坦荡些告诉我,想什么就说什么,坚持自己想法的滋味,舒不舒服?谢青鹤问。
    伏传不敢回答,低头说:大师兄,我已经知道错了。
    谢青鹤觉得这样谈话的姿势太过正式,搂着伏传倒在榻上,三两下就把小师弟薅成与自己相对侧卧的姿势,还让伏传枕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抚开伏传轻覆在脸上的发丝:师哥想听实话。
    伏传眼睑低垂,嗯了片刻,才小声说:大师兄在师父跟前不也常常三缄其口么?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半点不懂得礼数呢?我对大师兄有敬重也有心爱,不管是敬还是爱,都不该在大师兄跟前大言炎炎
    谢青鹤一直在抓他的头发,听他表白衷心,说不欢喜得意那必然是假的,只是心尖泛甜之中还有一丝酸软,那是他对小师弟的心疼。伏传对他的感情,太过谦卑慷慨,低入了尘埃。
    我与师父想法不合,在他跟前三缄其口,是我对他的礼敬与孝顺。我与师父的关系,仅是师徒,上下,尊卑。小师弟,你与我的关系,谢青鹤捏了捏伏传的脸颊,将他粉嘟嘟带了点婴儿肥的嘴唇捏噘起来,我们俩的关系,使我必要关心你,爱护你,让你痛快说话,无拘无束。
    伏传侧卧在榻上,与他歪着对视,半晌才说:可我是觉得大师兄修为不如我了,才会一直质疑大师兄的决定。
    这也很好理解啊。大师兄修为比你高,有事大师兄撑着。如今大师兄修为不如你了,你觉得一切都要你来撑着,当你觉得力有不逮时,才会觉得大师兄的提议不好。
    你这么内疚难过,是因为觉得你只尊重大师兄的修为,不尊重大师兄本人么?
    谢青鹤把伏传搂进怀里揉了揉:不是这样的。你只是想保护大师兄。
    自打谢青鹤说了不带伏传去王都之后,受了惊吓的伏传一直都在说不出的矛盾与痛苦之中。
    他也搞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总之就是不对。直到现在被谢青鹤搂进怀里,说出了保护二字,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心里那股说不出的苦闷,名叫委屈。
    他质疑大师兄的决定,屡次责问大师兄为什么不去阻止姜夫人,跟大师兄絮叨不休
    身为师弟,身为弟子,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些都是该受门规处置的错事。他一边低头赔罪,一边真心实意地认同自己该被训斥责骂,可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就是委屈。
    如果不是担心大师兄的安危,他怎么会这么不懂礼数?怎么会跟大师兄顶嘴?
    他琢磨反省了这么大半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委屈,大师兄全都知道。所以大师兄从头到尾都没有与他生气,所以大师兄一直在安慰他,开解他。他在大师兄跟前,从来不必担心自己被误解,从来也不可能真正受任何委屈大师兄绝不会委屈他。
    伏传两只小胖爪子捧住谢青鹤的脸,小声要求:亲一下。
    谢青鹤亲了亲他的额头。
    伏传也知道大师兄不会亲小孩,亲亲额头他也很满足了,挤到谢青鹤怀里窝着。
    谢青鹤搂着怀里热乎乎软绵绵的小师弟将息了许久,感觉到小师弟情绪差不多平复过去了,他才把伏传脸上拱得乱七八糟的发丝一一捋开,看着伏传的双眼,说话时带了十二分的小心:自从上回安安来观星台小住之后,我一直都在反省与你相处时的轻重,只怕一句话说得不好,你就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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