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摇头道:没有不便。
    伏传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正在分发新衣的营房去了。
    谢青鹤见他负气的背影,微微皱眉。小师弟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最难受的是,小师弟只管生闷气,也不说为什么生气,哄都无从哄起。何况,他也实在不喜欢无缘无故地哄人。
    那边伏传跟一路带回来的难民说着话,安抚着对方,看上去非常忙碌。
    谢青鹤独自站了片刻,马上就有下人送来坐席矮几,营房不敢送吃食,谢青鹤带来的下人准备了果子和浆饮,陈利亲自试吃之后,才捧到谢青鹤跟前。
    谢青鹤无心饮食,目光似有似无地追随在伏传身边。
    伏传年小身矮,一群难民围着他都得弯腰屈膝说话,说得好像还挺乐呵,一群人哄堂大笑。
    陈利抱剑屈膝坐在谢青鹤身后,看着自家少君没出息的样子,心中叹气。
    打小少君就心爱隽小郎君,自家还是个小娃娃时就要把隽小郎抱来抱去,恨不得揣在怀里。饮食起居,无一不以隽小郎为先,日用器皿,只凭隽小郎喜好。郎主宠爱隽小郎的时候,少君就是这么让着隽小郎,现在郎主改了主意,开始重视宠爱少君了,少君还是这么让着隽小郎。
    适才少君与隽小郎叙话,隽小郎一言不发转身就跑,连一句告辞都不肯说,十足无礼。
    少君居然也没有半点脾气,还老老实实地留在原地,等着隽小郎回来。
    也不知隽小郎给少君吃了多少迷魂汤。
    伏传把各个营房都跑了一遍,把缵缵和林姑都安排了一遍。他始终没有拆穿缵缵的身份,这会儿也只是安抚缵缵,让缵缵洗浴吃食,先安置下来,隔日再来探望。去林姑处则交代了去向,坦言不能让林姑一同住进别宫,会在城中安置云云。
    林姑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正如谢青鹤所说,她早已厌倦了奴婢生涯,不想再做服侍之事。
    我会常常来探望姑姑的。伏传与她相处日久生出了几分感情,药还是得吃。
    林姑敛衽下拜,说:小君子恩情无以为报。
    伏传笑道:也不曾做了什么。待姑姑以后有了孩儿,再请我吃红蛋吧。
    这时候却没有吃红蛋的风俗。听得林姑满脸迷茫:好?红蛋是什么蛋?
    伏传把随行众人安排好,又专门去找安莹派来的兵头叮嘱了两句,无非是查奸细不能手软,对避难来此的顺民和蔼亲切一些,不要随意呼喝粗暴管束这时候谢青鹤还坐在营中吃果子,伏传熟练地拉了谢青鹤做大旗,悄悄地指点了谢青鹤所在的方位一下。
    安莹未必把陈隽放在眼里,却绝对不敢得罪陈家少君。
    兵头果然特别客气地应承下来,根本不敢小觑只得自己大腿高的伏传。
    跑完所有营帐之后,伏传又钻了回来,去拉谢青鹤的胳膊:大兄,回去了。
    谢青鹤从不在人前让伏传难堪,伏传伸手来拉,他就站了起来,还挺宠溺地将伏传抱上了马背,二人共乘一骑,毫无芥蒂地打马回别宫。陈利带着人扈从其后,好几个卫士都互递眼色。
    这都不生气?
    好着呢。
    不像少君脾气。
    只对着隽小郎这么好脾气。
    陈利猛地一甩鞭子,正在眉来眼去的几个卫士方才消停。
    回到别宫之后,伏传还惦记着要去望月宫吃常夫人做的小彘,谢青鹤揉了揉他脏兮兮的短发:洗干净了再过去。
    阿母叫我过去。伏传居然不想马上去紫央宫。
    谢青鹤坚持道:去望月宫不急在一时。洗了澡换身衣裳,干干净净地过去。
    一旦感觉到谢青鹤的坚持,伏传马上就改了立场,乖乖地点头:好。
    回到紫央宫之后,杨奚与华泽、华谷都前来拜见,谢青鹤随口打发了他们,让素姑准备热汤服侍伏传洗澡更衣。
    伏传坐在门口与大黑狗亲热。
    许久未见,大黑狗兴奋得上窜下跳,不停地把伏传往地上扑,伏传与它玩了一会儿,干脆就躺在地上不起来了。这让大黑狗深为困惑,跑来跑去好几次,见伏传始终躺着,大黑狗就试图扶他起来。
    伏传躺着不动。
    大黑狗不停用脑袋拱他,叼他的袖子,急得发出嘤嘤的喘息。
    谢青鹤闻声走出来,恰好看见伏传一把抱住大黑狗,一人一狗困在地上打滚。大黑狗直接就被翻懵了,以为伏传在跟他玩耍,想要爬起来打闹,却被伏传死死抱住无法动弹。大黑狗终于感觉到了主人情绪不好,乖乖地让伏传抱着不动了。
    谢青鹤走到抱着狗的伏传身边,难得不顾体面,就这么坐了下来。
    哭呢?谢青鹤问。
    没有!伏传将埋在大黑狗身上的脸抬起,眼眶微红,倒也确实没有泪水。
    有事不抱我,你去抱狗?谢青鹤表情从容没有一丝异色,口吻略悻悻,这是嫌弃我身上没有毛?还是别的什么?
    伏传翻身枕在大黑狗的背上,不肯去看谢青鹤的脸色,低声说:我与大师兄没什么好说的。
    谢青鹤抿了抿嘴。这句话很伤人。
    他知道伏传是故意的,这是在对他发泄情绪。知道这句话能伤害他,伏传才会说这句话。
    你是在为什么事不高兴?谢青鹤不会跟伏传一般见识,他想了想,说,我这就让人把林姑接回来。我让她在城中居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样
    很意外的是,伏传居然打断了他的话:我是在为林姑的事不高兴。不过,大师兄以为我是因为没有把她留在紫央宫生气么?
    谢青鹤顿了顿,尽量温柔地说:我或许领会错了,你可以告诉我,我知道了,就会想办法补偿你,或是尽力让你如愿。他低头凑近伏传的脸颊,在伏传气得绯红的耳边亲了亲,你总是这样气冲冲地对我,背身不肯看我,我很难过。
    他说难过的时候,没有故作难色,也没有对伏传乞怜,眼底还有一丝温柔的笑容。
    伏传反倒是先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小颗往下掉。
    谢青鹤:
    陈隽的皮囊太过幼小,伏传哭起来就像是与大黑狗打架失败的倒霉小儿,谢青鹤只余下满腔无奈。他纵容着伏传哭了个间歇,给伏传擦了擦脸,哄道:要不,先去洗一洗?
    伏传伸手抓了抓双眼,起身就要去汤屋。
    谢青鹤认命地起身,走出去两步的伏传又倒回来,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走。
    我不是故意的。伏传小声告饶。
    谢青鹤还能怎么办?揽住小师弟瘦弱的肩膀,告诉他:嗯。没事了。
    素姑熟知他二人的起居习惯,准备好汤屋之后,见谢青鹤抱着伏传入水,两人都没有讲究水温高低,她就悄无声息都退了下去。伏传在野外没正经洗过,谢青鹤舀水给他冲头,用皂角揉搓头发。
    伏传就泡在水中,被谢青鹤揉来揉去,半晌才说:大师兄有相人之智,知道林姑不想再行奴婢之事,也知道让林姑住在城中才是最好的安排。
    谢青鹤愣是没听明白其中的矛盾:那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大师兄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安排,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吩咐我,命我去办呢?伏传反问。
    谢青鹤替他揉着头皮的手指顿了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偏偏伏传不肯给他台阶下,目光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他解释说:你有自己的想法
    这句话让伏传激动起来:大师兄说话何其可笑!若换了今日我不是我,而是一味师兄,南风师兄,大师兄也只管听他们的想法,他们说把人放在紫央宫就放在紫央宫,一句不教他们吗?!
    谢青鹤心想,他们与你怎么相比?嘴里却不肯承认,辩解说:你这话说得没良心。我虽没有吩咐你要把林姑安置在城外,却也提醒过你。哪里是一句不教?
    伏传激动的时候站了起来,光溜溜的身上露出镇魂钉刺过的伤痕。
    谢青鹤见了他身上的个个小洞,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你就是为了这个与我置气?今日背身不肯理我,去与那群难民谈笑风生,那一日当着我的面将镇魂钉拍进体内,都是为了这个?!
    谢青鹤毕竟多年执掌宗门大权,积威深重,他才翻脸质问一句,伏传的气势就弱了大半。
    不是。伏传磕巴地否认,今天,是,那天,真的不是。
    那日的事,此前的事,都让伏传情绪不好,他低声说:大师兄,私蓄鬼奴的事,我一直都没觉得后悔,直到那一日,我知道凉姑赶在我回来之前,夜奔七十里,试图袭杀大师兄。若大师兄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我知道。谢青鹤说。
    伏传想起那枚被藏起来的尖,低头说:是啊。大师兄知道,才会瞒着我。
    他自失地笑了笑,承认自己对大师兄做了特别过分的事情:大师兄替我藏起了尖。我替大师兄做的,就是当着大师兄的面,在自己身上开十二个洞。我可真是太坏了。
    谢青鹤与他都没有太过深入地谈那件事,是因为那日事态紧急,无暇多说。
    现在没说两句又绕回了那十二枚镇魂钉,可见这件事横亘在谢青鹤心尖,实在不能过去。
    伏传抬头问道:大师兄就没有觉得,对我有些太过纵容了吗?
    谢青鹤冷冷地说:没有。
    大师兄,你就是偏心。林林总总许多事,但凡不是我,换了其他师兄,大师兄早就训斥责罚他们了,唯独我,一味哄我,从不罪我。就说养鬼之事,换了一味师兄,大师兄岂能不管他?伏传质问道。
    谢青鹤拒绝换位思考:你就是你,你不是他,怎么换?
    如果是一味师兄呢?大师兄见他养鬼之后,也会这么好声好气说,你也有你的想法,养鬼虽不好,你喜欢也可以养着玩儿么?!伏传非要跟陈一味杠上了。
    谢青鹤被他气笑了:他不敢养!
    这才是问题所在。
    伏传懵了。
    以谢青鹤的身份积威,他若告诫陈一味养鬼无益于修行,哪怕只是顺口说一句养鬼没什么好处,陈一味就绝不敢动养鬼的念头。
    伏传茫然回想从前,愕然发现,如果是在与谢青鹤定情之前,大师兄告诫一句养鬼无益,他还敢对凉姑生起好奇之心,怜悯之意吗?不敢!就算他动了悲悯之心,救了凉姑的鬼魂,也绝不敢把凉姑养在身边试炼诡术。
    他一直纠结于谢青鹤对他双标,一味哄他宠他,惟恐被溺杀,不依不饶地使脾气。
    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原来不止大师兄双标,他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转换了性情。
    陈一味不敢做的事情,他为什么敢做?因为他知道大师兄不止会宽恕自己,还有足够的能力给自己兜底。甚至还可以怪罪大师兄为什么不管束自己,任凭自己行差踏错半点责任都不必扛。
    你不是早就知道大师兄的宠爱没有底线吗?你还敢往这口填满了蜜的深井里跳?
    伏传不敢跟谢青鹤谈溺杀二字,他也不能指望大师兄改变。他很清楚,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想明白了。伏传觉得自己太可笑,一直在纠结如果是一味师兄,大师兄该不该训斥管束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陈一味根本就不会像他这样有恃无恐地挑衅大师兄的权威,大师兄,我以后也不敢了。
    谢青鹤本能地意识到不妙,皱眉问道:又在胡说什么?不要总是和其他人比。你与我是什么关系,与他人怎么能一概而论?陈一味是我治理宗门的臂膀,我只要他安分听话不出差错,胳膊不听使唤可还行?你是我的道侣,你不必听话。
    伏传含糊地点头:嗯嗯,我知道的。大师兄,头有点凉飕飕的。
    见伏传拿了水瓢过来,谢青鹤明知道他修为在身不惧寒暑,还是给他舀水冲去头顶的皂角。温热的水流从冰凉的发丝间潺潺流过,谢青鹤专注地替他清理短发,轻声说:越来越说不清了。
    伏传则盯着发尖汩汩往下淌的水流,说:总打嘴仗也是无趣,大师兄只管看我日后行事,若是再与大师兄负气争执他想赌些什么,想起大师兄根本不会让他吃亏,又实在想不出代价,大师兄,我不会再这样了。
    谢青鹤沉默片刻,替他冲干净头发,覆上干毛巾,方才问道: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半点都不喜欢陈一味,对吧?
    伏传差点笑倒在汤盆里,哈哈笑道:知道的,知道!
    洗漱之后,二人一起去了望月宫。
    常夫人与伏传共坐一席,姜夫人与谢青鹤各据一方,看着常夫人与伏传母慈子孝,互诉别情。
    谢青鹤非常乐见小师弟与常夫人亲近,乐呵呵地陪坐,姜夫人则明显觉得很无聊,一顿饭吃了个七七八八,她在百无聊赖之下,也拉着谢青鹤嘘寒问暖。她嘘寒问暖非常实在,就是各种好东西流水一般地往儿子库里搬,谢青鹤拼命拒绝说够了够了什么都有,架不住姜夫人母爱大奉送。
    吃了饭,没聊两句,伏传的脑袋就一点一点跟鸡啄米似的,困得不行了。
    谢青鹤即刻告辞,带着伏传回紫央宫休息。
    素姑铺了床带着下女们退下,谢青鹤才把伏传塞进被窝,刚才还困得睁不开眼的伏传就清醒了,两人将软枕堆在床头,只着寝衣,在薄衾中相拥。
    伏传贴在谢青鹤的胸膛上,不紧不松地搂着,不说话也不肯闭眼休息,只是搂着。
    离开太久了。
    这种想念不仅止要说话,要问候,要了解彼此不知的一切,还要长久私密地相处。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在被窝里挨在一起,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处在一个天底下最亲密的位置,安全,私密,长久。伏传在谢青鹤怀里拱了拱,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谢青鹤哼笑道:不去抱狗了?知道来抱我了?
    伏传一骨碌坐了起来:大黑狗吃了吗?!
    谢青鹤哭笑不得:你没回来之前它都是怎么吃的?拉着伏传重新躺下,掖好被角,看着小师弟黑瘦了一圈的脸颊,到底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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