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元要散了。伏传来不及往屋内穿行,绕开一条走道,推开东边的窗户,直接跳了进去。
    爽灵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有跟着伏传翻窗,仆妇替他打帘,他从正门进去。穿过堂屋,走了两道门,抵达了缵缵居住的寝室。缵缵目光散漫地坐在地上,挨着床沿,满眼是泪。
    伏传已经用真元封住了所有走风的通道,指尖飞出一道真气,控住缵缵摇摇欲坠的命灯。
    爽灵一眼看出伏传分身乏术,指点道:天罡用柔。
    伏传秒懂。
    原本四平八稳封住各处门窗的真元,在他的控制下如同清水微风一般流动起来,被死死钉在缵缵皮囊上的命灯也飞了出来,轻盈地停泊在真元涓流之中,循环往来。
    固定住现场的真元走成小天地之后,伏传直接腾出了两只手,将缵缵扶了起来。
    缵缵在迷茫中看见伏传的脸:小郎君,怎么是你?她歪着头,用手去摸伏传的脸,又仿佛不敢亲近,只虚虚地停在分寸之外,描摹着轮廓,我死后看见的怎么会是你呢?
    阿姊,你还没有死。伏传在她人中上狠狠一掐,醒了没有?!
    嗷哟!缵缵吃痛地躲了躲,死了也会痛?做人辛苦,做鬼也不轻松啊。
    她这么坚持地认为自己死了,伏传哭笑不得。
    做事。爽灵提醒。
    哦。伏传方才起身,双手捏诀,从身佩的玉环中释放出一缕残魂。
    缵缵才注意到站在屏风一侧的爽灵,确实有些惊讶不解,正要说话,玉环中素大长公主的残魂显出形状,凡人肉眼可见,缵缵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裂疼,疼得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素大长公主保持着生前的模样,身披云霞锦袍,长发垂下,魂魄黯淡无光。
    她和伏传斗法失败,早已知道伏传的厉害。而且,她被囚禁玉环之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尽管现世不过一天时间,在她而言宛如万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无数次的拼命努力,无数次的失败挫折,早已失去了劈开樊笼、重获自由的信念。
    此时被释放了出来,妘宝器也只是木然地飘荡在原地,并未选择攻击或逃跑。
    缵缵的眼泪啪嗒掉在了袖子上。
    与此同时,妘宝器的心口就像是有一滴清水掉进了油锅,嗤地一声烧穿了她的心房。
    妘宝器捂住自己的心口,循着冥冥中的感应望去,看见了坐在床边流泪的缵缵。她苍白木然的脸上抖了抖,魂体往前飘了半尺,又远远地停住。先看伏传,再看爽灵,半晌才问:缵缵?
    缵缵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陌生困惑又惶恐地望着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儿。
    妘宝器打量天地四周,没有错过缵缵胳膊上缺失的血肉,漂浮在真元涓流中的命灯。她问伏传:技不如人,我可任凭处置。她一生不曾得我半分好处,也请不要迁怒于她。
    伏传听她说得稀奇,不禁问道:你明知道她身在青州,却以咒术谋刺青州之主,这时候倒想着求情叫不要迁怒?你不知道这是牵累九族的罪过?
    妘宝器不好辩解。毕竟,在踢到伏传这块钢板之前,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你用她的命拱卫自身,充作盾牌。我与你斗法之时,若不能斩去她的命盾,就不能将你魂魄抽出皮囊。你先将她当作牺牲,这会儿倒来假惺惺地充好人十月怀胎就这么了不起么?伏传问。
    妘宝器摸着自己被女儿泪水烧穿的心口,突然就不说话了。
    爽灵突然说:她不知道。
    缵缵母女与伏传都闻言回头,爽灵继续说道:上古时,凡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尊母至大。守庙祭祀之人,也多由女子充任。繁衍后嗣时容易丧命,就有巫法以子护母有母则有子,死了一个孩子,还可以再有无数孩子,若为生子殒命,孩童没有母亲抚育,多半也不能存活。
    你所学古籍传承,是不是已经看不懂最初的古字了?多半也不知道借子息命元维护自身的法门出自哪一道咒文。爽灵说。
    妘宝器微微抿嘴,不肯承认妘家的传承已失落大半,也没有否认爽灵的说法。
    缵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通过几人的对话勉强总结出自己的遭遇,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话:我在藏书楼时,守殿的老妪告诉我,古早之时,守庙之职母死女继,母亲主持祭祀,女儿就充作侍卫,为母亲守殿执剑阿娘,我虽不能为阿娘执剑守殿,能以命为盾守护阿娘,也对得起阿娘赐我的这个名字了吧?
    妘宝器突然释出魂力,飙风一般冲向了正缓缓流向她的那一盏属于缵缵的命灯。
    伏传也吃了一惊。
    妘宝器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也没搞清楚。
    真要让妘宝器拿到了缵缵的命灯,就等于把缵缵的命交给了妘宝器这疯女人素行不良,连自家皇帝都敢搞死,也拿女儿的命当过盾牌,伏传并不深信她的人品。
    所以,必须抢!
    妘宝器在全盛时期就斗不过伏传,现在只剩下一缕残魂,正面对抗的结局没有悬念。
    伏传早已用真元掌控了全场,心念一动,缵缵那盏已经流动到妘宝器身边的命灯,完全没有道理地隔空出现在伏传的手中。妘宝器也急了,本就虚弱的残魂疯狂分解,朝着命灯冲去。
    你疯啦!伏传一边护着命灯,一边结印将妘宝器分解的残魂一一拼回去。
    然而,破坏比重建简单,这是世间真理。
    妘宝器把残魂轰然粉碎,充作力量做殊死一击,伏传不仅要应对她的攻击,还要把自动炸得粉身碎骨的她重新拼回去,简直手忙脚乱,又恨又气:你这个疯婆子,抢什么啊,我又不害她!
    疯狂的妘宝器根本听不见他的意见,两人一个砸来一个拼回,好不热闹。
    直到伏传怒喊: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再弄几回,你的魂都不够给她续命了!死都要拉着女儿垫背是吧?她倒八辈子霉才从你肚子里爬出来!
    妘宝器的攻势有了一瞬的迟疑。
    伏传趁势把她糊了回去,死死钉在屏风上,一只手护着缵缵的命灯,退到床边。
    妘宝器和缵缵都很意外,双双拿眼睛望着伏传。
    为何这么看我?我本就是来给阿姊续命的。
    伏传将命灯重新放在缵缵的头顶,缵缵吓得都不敢动,伏传又安慰她:人身上三盏命灯,不会灭也不会掉的。不是修行之人,想拿也拿不下来
    缵缵很聪明,落寞地说:人都有三盏命灯,我只剩下一盏了,对吗?
    伏传尴尬地笑了笑。缵缵的其余两盏命灯,都在伏传与妘宝器斗法的时候被绷得四分五裂,最后这一盏命灯,也差不多要熄灭了。
    你娘已经死了,只剩一缕残魂。我用她的残魂给你的命灯添油,再给你做两个灯芯。你以后好好地吃饭睡觉锻炼身体,那两盏灯也能慢慢地养起来。等到三盏灯都点亮,你就没事了。伏传说。
    缵缵下意识地拒绝:不,不行。阿娘还要去投胎
    妘宝器一口答应:好。给她续!真能救活她吗?
    伏传点头:保管有效。
    那就给她!我愿意给她续命,何必听她的想法?只与我相干,不干她事!妘宝器催促道。
    伏传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违背寒江剑派的门规,必须把事情轻重给缵缵说清楚:这事我要和你说明白。你若用了母亲的残魂续命,将为天道所弃,就是运气会很糟糕,处处不顺遂,
    伏传的话还没说完,妘宝器已经发脾气了:这是什么道理?我自愿给她续命,哪个天管得着?凭什么叫人倒霉?!
    缵缵本来就不愿意用母魂续命,尝试着跟妘宝器沟通:阿阿娘。
    妘宝器对着伏传张牙舞爪,看着缵缵却有十二分的小心翼翼:你也不要害怕。你自离了娘的怀抱,活到今日,又有哪一天是走运的?再也不会更坏了。
    缵缵竟破涕而笑,继续说服妘宝器:阿娘与我,此生都不走运。阿娘不在了,我也要死了。人既有神魂,将有来世,想来也不必眷念此生。我与阿娘都去投胎重新做人,来世再做母女。她眼底竟然还有几分憧憬,我也想为母亲执剑守殿,堂堂正正地承继母亲的一切,不负此生之名。
    妘宝器被糊在屏风上下不来,闻言只得苦笑:傻孩子。你的命灯碎了。
    缵缵不大明白:嗯?
    你死了,就会成为飘荡在天地间的残魂,慢慢失去记忆,归于天地。妘宝器说。
    缵缵有些惊慌地望向伏传:是这样吗?
    倒也不是。你还有一盏命灯,保全的人魂是可以再去投胎的。只是其余两魂会重回天地。其他人也差不多都是这样,天魂归天,地魂归地你就是人魂和天魂不会再重聚但是反正下辈子你也不会记得前世的事了,天魂换了对你也没什么影响伏传尽量克制地说。
    准确来说,命灯不全,转世投胎之后,就确实不是今生的这个人了。
    缵缵更大的惶恐来自于对妘宝器的担心:那小郎君说,我阿母也只剩残魂了?
    伏传点头。
    妘宝器继续劝说女儿:我原本就不能再投胎。你想与我相约来世,只怕不能了。
    缵缵原本还保持着平静,闻言突然伤心,低头哭泣。她眼泪刚掉下来,妘宝器心口就被灼穿,妘宝器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并不强求她止泪。
    伏传提醒道:你再哭一会儿,素主心尖都要烧没了。
    缵缵惶然抬头,妘宝器心口的灼痕才刚刚消失。
    妘宝器继续哄着女儿:若我的残魂续成你的命灯,如此生生世世跟着你,护着你,为何不好呢?你生阿娘的气,不愿与阿娘在一起了吗?
    缵缵只管摇头。
    伏传守着规矩,没有掺和缵缵的决定,只静静地守着。
    妘宝器与缵缵来来往往拉扯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与母亲永世相伴的说辞打动了缵缵,她问伏传:若用阿母的残魂续命,命灯会一直随着我么?
    伏传点头。
    缵缵又问:阿母不能再投胎,会失去记忆,归于天地?
    伏传看了爽灵一眼,这事也不能隐瞒:她与我斗法,受了雷法天诛,若不能在玉环中养息,很快就会湮灭。与寻常人不一样。所以,想要重归天地也不可能,会直接消失。
    缵缵再没有迟疑:请小郎君为我续命。
    伏传再次问道:以母魂续命,真的会很倒霉。
    缵缵摇头道:没关系。
    那好吧。伏传把妘宝器从屏风上抠了下来,再到爽灵跟前施礼,请大兄为我护法。
    爽灵颔首。
    妘宝器与缵缵母女都有些伤情感怀,伏传对着从未施用过的续命法则是跃跃欲试,隐隐带了点兴奋。他正想动手,发现妘宝器正看着缵缵,又忍不住问:要么,我出去坐一会儿,两刻钟之后再来?他指了指缵缵的命灯,也不能等了。
    缵缵不明就里:为什么?
    妘宝器则摇头:不必。我与她从前不相认,此后不相离。也没什么可说的。
    缵缵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阿母要沉睡了吗?
    伏传解释说:她是自愿给你做灯芯、灯油,我也可以让她保持清醒。不过,这样一来,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让她永生永世保持智识,做你的命灯,再也接触不到一切却永远清醒
    缵缵忍不住想哭,想起妘宝器心口会痛,又连忙捂住眼泪:怎么会这样
    伏传后退了一步。
    妘宝器态度一直很坚决:施法吧。
    不等伏传动手,妘宝器主动关闭了魂识,彻底陷入了沉睡。
    她的决定太过干脆,且没有半点犹豫,甚至没有给缵缵留下半句遗言。缵缵哭道:永远都是这么对我说不见我,就不见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阿娘,你好狠心!
    伏传将手一指,勉强维持着生前形状的妘宝器就化作了一片沙砾,以免缵缵触目惊心。
    他先取了一些魂沙捏诀施法,通过自身修为真元,将之化作命灯灯油,灌注在缵缵头顶的命灯之上。那盏灯已经快要熄灭,伏传小心翼翼地控着灯油,只怕或急或沉,不小心将命灯按熄。
    随着灯油的灌注,命灯逐渐恢复了明亮,命元也渐渐地稳固了下来。
    好了。伏传也松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干这种精细活儿,完全顺利没出错,也是很不容易。
    做完之后,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爽灵,想要得到大师兄的反馈。爽灵微微点头。
    现在捏灯,做灯芯。伏传重新调用魂沙,聚精会神地继续搓灯。
    爽灵则看着缵缵头顶的那盏命灯,看着属于缵缵的灯油与由妘宝器残魂做成的灯油逐渐混淆,他很肯定没有任何反馈征兆与天地四时发生勾连所谓的天谴,究竟来自何处呢?
    第263章 大争(75)
    伏传替缵缵添灯油,替缵缵做灯芯,替缵缵捏好三盏灯。
    爽灵全程观察着天地风气与缵缵产生的反应,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
    好了。伏传最后施法,将缵缵的三盏命灯尽数点亮,命灯与魂魄契合的一瞬间,缵缵呼吸骤停,朝着床铺深处直挺挺倒下。
    这事出乎伏传意料之外,他连忙上前察看。
    缵缵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整个人就像是一具活尸。过了一瞬,她又开始呼吸,活了过来。
    伏传见她闭眼不醒,一连使了几个诊断的小法术,确认她只是沉睡自保之后,才放下心来。毕竟是第一次使用这么玄奇的法术,伏传也担心再出意外,临了再虚空画了一道保身符,镌刻在缵缵身周,这才放下床帐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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