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摇头道:传世之宝。
    沈俣怔忪一瞬,起身作揖:不及小郎君公心正大。
    谢青鹤合手还礼,请他落座,说道:先生高看我了。若我家人丁兴旺,个个聪慧贤良,这些书本留在家门之中,八成不肯外传。可是,谁又能保证家中子弟皆是俊才?英姿先生家中兄弟几人?
    沈俣居然有点茫然:离家日久,族内婚嫁所知不多,三服之内,或有二十,三十?吧?
    谢青鹤又问:贤者几人?
    沈俣显然也是个狂人,指点族内兄弟毫不客气:贤者二三人,余者碌碌,不足挂齿。
    若以此传家,蓄得英才不过二三。以此传世,则天下英才尽入我门。谢青鹤抚掌笑道,先生说我公心正大,不敢当。正是私心求才若渴,才费尽心思扶养孤儿,悉心教养。大家高门子弟未必贤良,寒门小户子弟也未必愚笨不堪,旷野之中,遍地珍材。
    沈俣原本打着量入为出尽量保本的小算盘,硬生生被谢青鹤拉进了为天下蓄养英才的光辉宏大伟愿之中,一时间竟有些心潮澎湃,为自己有幸共襄盛举,与有荣焉。
    唠了半天,田文也跺脚擦掌地钻了进来,进门就向使女要暖炉,囫囵叙礼之后,将精巧的莲花铜炉捂在暖筒里一脚踩着一个,方才舒舒服服地问:小郎君唤我何事?
    沈长史想在青州也设立一个像是慈幼院的地方,只是不抚养孤儿,用来安置军户子弟。谢青鹤直接把接待沈俣的重任移交给了田文,许章先生跟沈长史细说一说。
    他直接退出谈话,显然是对沈俣的不尊重。
    沈俣和田文都有些意外,谢青鹤已经站了起来,说:我有些东西得稍作整理之后,再给英姿先生过目。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客套了。许章先生,英姿先生,先聊着。隽弟,你陪两位先生。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沈俣和田文都只能客气地点头。
    伏传则挪到谢青鹤的位置坐下,用稚嫩的身躯,老成的笑容,诚恳待客:先生们,请。
    谢青鹤说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很少夸大其词。田文就不一样了,他看上去很老实,就喜欢吹牛逼,相州慈幼院的孩子都是他在教养照顾,笨蛋都能被他吹成神童,何况也不都是那么笨。他在相州花钱大手大脚,窟窿都是常朝在给他填,沈俣问到具体花销,他就在胡说八道
    眼见沈俣眼神越来越狐疑,伏传也有点控不住局面了,只好说:我请舅父来说吧。
    于是,常朝也被请到了偏殿议事。
    常朝在西楼扮演的角色和沈俣略有相似,都是负责具体经营掏钱的苦逼倒霉鬼。几方刚刚寒暄完毕,坐下来才说两句话,常朝就和沈俣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沈俣也搞明白了,庶务问田文,经济问常朝,这两人各管一摊,不能互换。
    集齐田文、常朝之后,沈俣终于把相州慈幼院的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让他非常震惊的是,小郎君设立在相州的慈幼院绝不是给一碗饭、教两个字那么简单,每个孩子在进入慈幼院的同时就被评估分流培养,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八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沈俣不知道的是,谢青鹤照抄了寒江剑派培养外门弟子的方案,数千年总结出来的一整套经验,保证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价值哪可能浪费慈幼院投资的任何一粒米?
    说得差不多了,伏传就尽到主人的本份,送来饮食酒水,招待贵客。
    田文和沈俣都是留名史册的大文豪,他俩说得兴起,趁酒赋诗,伏传就让杨奚进来抄录。常朝的人生轨迹与历史上早已不同,此时名不见经传,也不怎么爱出风头,只顾着喝酒捧哏打拍子。
    常九阳长得好看,胳膊粗,能打架。田文与常朝共事三两年,混得很熟,也能赋诗。
    常朝端着酒碗摇头:不会,我不会。你哄我要钱的时候,才这么捧我。
    沈俣在酒席上也不如平时那么古板正经,见田文和常朝拉扯,他吩咐使女:拿骰子来。使女将骰子呈上,沈俣拿出面前的空碗,丁零当啷将几枚骰子扔进去,胜者当饮,败者罚诗。
    沈俣胸有成竹。
    沈俣是黎族后裔,懂得五谷玄术,他就不是普通人。
    田文嘿嘿一笑。
    田文则是常年混迹市井,天天赌钱喝酒,据说精通千术,手段非凡。
    常朝含笑不语。
    常朝出身底层奴籍,能混到文武双全、名留青史的狠人,哪可能不懂点坑蒙拐骗的事儿?
    伏传默默地叹了口气。
    行吧,看你们仨谁道行高,谁是真正的赌狗。
    这都下午了吧?缵缵那边一直安安稳稳地没什么动静?
    大师兄的心修功夫委实强悍无匹。伏传由衷感慨。
    屋内。
    谢青鹤把这些年抄录的农书重新整理了一遍,暂时不能用的内容都拆了出来,另立一册。
    农作物的进化需要时间,哪怕谢青鹤知道后世的良种长出来是什么结果,他也没办法穿越岁月,将如今还古早细弱的农种变成后世的良种。但是,农人千百年来总结出的种植经验、匠人汇聚千百年智慧一步步改造的农具,却可以通过知识来到古早的现在。
    这个时代的人倾尽全力也吃不饱穿不暖,谢青鹤很早就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是他不能着急。
    师父来了,天下将定,时机已至。
    谢青鹤将纸张整理好,熟练地用针线装订起来,用手抚平。
    传世之书,岂能仅握一姓之手?是时候将济世之术竭力推行、放诸四野了。
    谢青鹤把剩下的书稿放入书匣装好,携带农书出门,刚刚踏入客厅,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沈俣挥舞着拳头,怒气冲冲地撵着田文满屋子跑,田文一会儿抱住常朝,一会儿抱住伏传,不住地逃。常朝面前还有个大碗,手里拢着骰子叮啷往碗里一扔,骰子停下来,就是六个六。
    伏传无奈地捂着额头,已经放弃了控制局面。
    谁说三个大文豪在一起饮宴吃酒就会刷拉拉地出名篇佳作?他们也会出千耍赖打架!
    第269章 大争(81)
    沈俣身为上古黎族传人,本就长于五谷种植之术,后世将他尊为农神,也多半得益于他异于常人的家传秘学。不过,这类用咒术使风调雨顺、消解虫害的农耕之法,有效却无法推广,所以,历史上的沈俣一生都在研究将秘学化为显学的办法,试图赈济帮扶更多农人。
    谢青鹤抄录的农书才拿出来,沈俣就震惊了,他爱不释手地一页一页翻看,不及他顾。
    伏传与谢青鹤偷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沈俣被后世尊为农神,民间祭祀都会供上他的泥塑,特别是春耕与秋收之时,农人都会把五谷供在沈俣的神像前放一放,求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谢青鹤抄录的农书里,汇集了数千年来农人们耕种的经验之谈,不同山川大地上如何耕作,选用什么样的农种,什么节气育苗,什么节气下地匠人们则以巧思巧手,因地制宜地制作出不同的农具,每一个想法,每一条经验,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汇集着千年以来底层百姓的勤劳与智慧。
    但,在后世农人的心目中,农神沈俣才是这一切的肇端。
    农人深信,是农神沈俣开启了耕作的智慧传承,他教导农人刀耕火种保持土地的肥力,也是他清算天时、挖掘沟渠,指点农人种植灌溉。农人们不仅相信农神沈俣能够保佑自己耕作的土地肥沃、粮食丰收,也坚信历代农人改进耕作方法时心中偶然泛起的小智慧,也全都来自于农神冥冥中的指点与保佑。
    谢青鹤将一本收集自后世的农书,穿越世界送到了沈俣的眼前,就似一种倒错的互哺。
    谢青鹤与伏传都不能告诉沈俣,看看,这就是后世农人的成果,他们没有辜负你的启智与指点,给出了一份让你震惊的答卷。只要不受天灾人祸,只要勤劳肯干,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生活,他们都能吃饱穿暖。
    然而,无须言辞赘述,也不需要解释来龙去脉。
    沈俣此时散膝坐在席上,目不转睛盯着农书、疯狂汲取着后世智慧的模样,就是最好的知悉。
    谢青鹤摸摸伏传的脑袋,二人轻声说小话:我突然有些后悔。
    伏传不解:嗯?
    我曾见过谭长老。谢青鹤说的是在前一个入魔世界,披着蒋英洲皮囊时的经历。
    那位出身寒江剑派的谭长老是一心道的创始人,不过,在谭长老生前,一心道初具雏形,经历了后世好几代完善建构,一直到了上官时宜手里才如狂龙出洞横扫天下,无人可敌。
    若能稍作演示,让他知晓此法在后世如何横扫天下,想必他老人家也会很欣慰。谢青鹤说。
    前人栽树,后人成材,一代代人都没拉垮。
    面对着这样跨越了数百数千年的互相成全,伏传心情也很复杂感慨,只能点头:嗯。又摸了摸谢青鹤的手,小声说:还有机会的。那么多魔呢。
    谢青鹤仍有些遗憾:也不是我曾见过的那一个了。
    伏传示意他看沈俣:这个。
    沈俣捧着农书越凑越近,差点把脸都贴在了纸上。
    谢青鹤不禁莞尔。
    待沈俣把农书看完,田文就凑了过去,顺手把农书拿到身边,与常朝一起看。
    田文倒是想和常朝挨在一起看,常朝悻悻地倒退一步,与他对面而坐。谁还不知道谁啊?田许章不爱洗澡!常朝却干净漂亮得像个小姑娘。好在哪怕把书倒了过来,也不影响常朝阅读内容。
    田文一边看,一边跟常朝聊:泗平那边的地就这样的土?去年你是不是买了几百亩?
    常朝随口答道:种药呢。
    沈俣整理好思绪,对谢青鹤说:此法虽妙,却不好在青州推广。
    相南三州乃龙兴之地,多年来家主南征北讨,兵马粮食皆仰赖三州百姓供养。如今天下初定,北地固然繁华,民心仍在相州。书中所载农耕制器之法,施教于百姓,必得增产丰收。若以青州试行,恐相州老姓不服。沈俣说。
    先生顾虑得有道理。谢青鹤点头肯定。难怪沈俣脾气死臭还能在陈家天下混到寿终正寝,又被后世敬奉为农神,这人政治觉悟太高了,拿得住大方向就不会犯错误。
    沈俣诚恳地说道:若小郎君准允,俣觍颜自请往相州治农。
    他这个想法也是很敢说了,耕战乃生死存亡之事,地方上负责治农的都是一方主官。沈俣说要去负责相州治农的事情,那就是想回去跟田安民抢活儿干詹玄机还在家里养病打蚊子呢,就轮到他去空降了?
    田文和常朝闲聊的声音都小了下来,都拿眼睛往沈俣身上瞅。
    谢青鹤笑容不变,和气地说:我将此书托付给先生,是想以先生家学之渊源,才能妥善安置施用此书。如今想来,区区青州长史之位,是屈就先生了。相州要种地,青州也要种地,天下但凡有黄土红泥的地方,都要种地。秦廷有司农卿,主管农桑水利之事,我家岂能没有?
    如今陈家各地都有东楼派出去的幕宾分管民务,但,天下将定,谁又不想三令九卿之荣光?
    天下打了这么多年,有功之臣无数,都等着陈起当了皇帝,兄弟们跟着分猪肉,个个加官进爵,当大官,成世家,荫及子孙万代。可是,官职就那么多,总会有人旁站一步,不可能各人都满意。
    好家伙,现在沈俣就跑来说了两句话,司农卿的位置就到手了。
    沈俣也挺意外,看着谢青鹤。这位置也能随口许出来?司农卿这位置在各时期的叫法不一样,搞好了它就是九卿之一,搞不好也是九卿附贰。这么重要的位置,不得跟家主商量一下?
    恰好白先生这两天也快到了,叫他想辙给英姿先生调几个人手。今年春耕是赶不及了,年中筹备妥帖,争取明年赶上。农具可以先试着打造,这个九阳,我们在青州有能冶铁的作坊吗?谢青鹤现场抓人。
    常朝点头道:有熟手工匠,弄个作坊也就三五天的事。相州那边也有人。
    你跟沈长史私下勾兑,真立了衙门也得有自己人,不好总往私下拆借。紧着农部那边去吧。生意可以放一放,叫匠人再带一带新人。谢青鹤又点名杨奚,杨世兄,你来。
    杨奚是被谢青鹤捡回来的小可怜,因家中不重视,其父兄蔑称其字紫奴。寻常人交往时不直呼其名,尊称表字,是一种礼数。杨奚则是表字比正名更显奚落。谢青鹤一般都不称呼他的字。
    杨奚一直在角落里窝着,准备抄录沈俣等人吟咏的诗句,哪晓得这群人诗作没有,打了半天。
    冷不丁被谢青鹤点名,还很意外地尊称了一句世兄,杨奚连忙起身近前:小郎君。
    你在我这里抄了两年书了。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可愿跟着沈先生,去田间地头走一走看一看?谢青鹤问。
    愿意!仆愿随沈先生亲近田亩,代小郎君劝课农桑。杨奚也不是傻子,小郎君明显是要栽培心腹,他就是那个幸运的心腹!
    谢青鹤就冲沈俣笑道:得了,能写会抄脑子好,人也长得周正,给你淘来一个。
    沈俣起身与杨奚互相叙礼,也不介意谢青鹤塞人。
    真正干活儿的人都知道,能干活的人越多越好。而且,谢青鹤的作派,又是叫常朝匀打造农具的匠人,又说叫白芝凤抽调文士,现在干脆把杨奚都给了出来,这是很认真地在给他搭班子。
    不是嘴上敷衍,说着玩闹。是真的把司农卿这个位置封给他了。
    沈俣现在还主管着青州民务,给军户弄慈幼院的计划才初具雏形,谢青鹤拿着一本农书出来,沈俣就被调离了旧职,开始组建班子负责整个天下的农事了,速度快得有点不着调。
    不等沈俣提及后事,谢青鹤也想到这一点了,安慰他:不急,手里的事先做着,农部的事筹备着,等白先生他们到了,与阿父一起商量个妥善的方案,碍不着咱们种地的大事。
    天下大事,唯耕与战。
    其他都得靠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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