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姑离开紫央宫已经有两年时间了,悄无声息地离开,谢青鹤和伏传都没有公开提及原因。私下常朝找陈利打听过,陈利只是摇头。他又找伏传打听,伏传才透露了原因:分不清谁是主子。
    当初谢青鹤与伏传才刚刚把缵缵接到偏殿,素姑就去找姜夫人告状,姜夫人次日就找上官时宜商量此事,隔日缵缵就被打包送到了正殿。
    当时谢青鹤不声不响,没有做任何处置,隔两个月就把素姑打发去望月宫了。
    他没有训斥素姑,也没想过惩罚素姑,只是他认为素姑不适合继续在身边服侍。哪怕是亲如母子也有亲疏之分,素姑在紫央宫服侍,却丝毫没有把望月宫当外人,分不清内外亲疏,谁是正主。
    常朝呼吸略沉,不敢答话。
    隽弟在宫中行走不便,凡事都要仰赖你在外奔波。他知道姜夫人在外收买粮食,这消息难道不是你查实了递给他的?你告诉他,是姜夫人在收买粮食的时候,你不知道真正买粮的是谁?谢青鹤质问。
    根据事后种种,谢青鹤认为,常朝告诉伏传的说辞,很可能是得到了姜夫人的默许。
    姜夫人愿意替常夫人背锅,马上安排常夫人去搭棚子施舍粥饭,把原本用来囤积居奇的粮食都施舍出去,宁可大放血,也绝不能让两个儿子联手彻查此事。常朝也不能算是替姐姐栽赃姜夫人。
    但是,伏传让常朝去查粮价飞涨的事,是公务。常朝却因私心选择了包庇遮掩。
    爱护姐姐是人之常情,谢青鹤完全能够理解。可千里江堤溃于蚁穴,今天的事是趁早摁住了,再有下次会出什么幺蛾子,谁又说得清?平时看着好端端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抽风。
    见常朝跪在地上说不出话,谢青鹤例行敲打:你若要做常夫人的好弟弟,只管去望月宫听差。日后还要在紫央宫行走,趁早分清内外。行了,我只提醒你一句,去吧。
    常朝羞愧无地,默默磕了个头,起身要走。
    等一等。谢青鹤唤住他,此事隽弟还不知道。
    常朝竖起的汗毛又纷纷趴了下去,心里无力又纳罕,教训我倒是义正词严,你不一样哄着隽儿?干巴巴地说:我也会守口如瓶。
    谢青鹤才点点头:去吧。待会儿撞见他。
    我还得悄悄地走咯?常朝无奈地告退。
    陈利安排得很稳妥,直到常朝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伏传才回来。
    他进门就一件件脱衣裳,跳进使女准备好的澡盆里,还忍不住喊:倒水来。
    谢青鹤见使女端水进门,起身接过托盘,亲自给他送了进去。伏传正在搓澡,听见脚步声回过头,趴在澡盆边上张开嘴,谢青鹤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谢青鹤就再喂一杯。
    外边没水喝?谢青鹤有些心疼。
    跟着堂兄去各家转,全是齁甜的蜜水。我就奇怪了,青州世家富户都不喝开水吗?要么就是井水,要么就是山泉水,烧都懒得烧。伏传撇撇嘴,对喝生水的古人深为不解。
    谢青鹤也不曾拆穿他,当初伏传在寒山上也是咕噜咕噜喝泉水,不知道喝了多少虫屎脚屑。
    好歹是都谈妥了。伏传让自己浮在澡盆里,舒坦地叹了口气。
    谢青鹤放下杯盏,拿起丝瓜瓤,给伏传搓背:隽弟,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嗯?什么事?伏传马上转身,表示专心。
    谢青鹤把花氏在黎王妃且生育一女的事说了,不等他开口,伏传已经懂了:大兄是要我去王都一趟,把花夫人和女儿接回来吗?我明日把手里的事交代好,这两天就出发。
    谢青鹤非常省心,低头在伏传脸上亲了一下:辛苦你了。我在青州走不开,其他人去处置此事,我都不能放心。你去之后,问一问花氏阿母,她与黎王若有情意,可以把黎王一并接来。
    在如何处置黎王的问题上,除了伏传,没有人能明白谢青鹤的心意,把握好其中的度。
    伏传问道:若花夫人不肯回来呢?
    谢青鹤想了想,说:人各有志。她愿意回来,青州可度余生。她不愿回来,不必勉强。
    我知道啦。我尽量把她们带回来。伏传保证道。
    谢青鹤看着还未长成的伏传,慢慢地替他搓澡。两年过去了,小师弟依然穿着少年皮囊。
    这么小小年纪就被差遣得团团转,且处理的都是他的私事,谢青鹤很有些歉意。就算伏传丝毫不见外,也不会觉得替他办事是经受苦劳,谢青鹤还是免不了升起一股柔情。
    我只有一个臭弟弟。伏传突然感慨,大兄却有一个香妹妹。
    谢青鹤:
    这就是你对此事的反应?
    第276章 大争(88)
    伏传离开之后,青州就开始下雨。
    紫央宫往堂馆颇有一段距离,谢青鹤望着空中飘浮的水气,难得偷了一回懒。
    家里伏传驯养的灵禽精兽也都赶着避雨,大雁夫妻与大黑狗一直关系亲密,孔雀则跟着饲养它的小婢摇摇摆摆玩耍。昔日姜夫人送到谢青鹤身边的小美人都渐渐长大了,能读书识字的都学了书文,无力读写的小姑娘也学了些手艺,一心一意要攀上少君做娘娘的小姑娘,陆陆续续都被放了出去。
    谢青鹤在屋内消遣时,多半都由伏传作陪,伏传不在,他写了字就自己出来舀水洗笔。
    恰好听见廊下两个避雨的小婢议论。
    好大的雨。昨天下到今天,一阵接着一阵,没完没了。
    是呢。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隽小郎说,去岁天时不好,耕田少了灌溉,粮食都长不出来。今年不缺雨了吧?
    隽小郎叮嘱我把书拿出来晒一晒,唉,这么大雨,书怎么晒呢?
    隽小郎还说给我带王都的玉叶做书签呢。
    你又去缠他!
    他答应给我带两枚。
    好姐姐
    匀你一枚!
    两个小婢就叽叽喳喳地憧憬着王都的玉叶书签,间或感叹一声隽小郎的好处。
    谢青鹤将毛笔洗干净,舀水将笔洗也涮了一遍,嘴角含笑。
    秦廷王都的玉器天下闻名,好几位顶尖的玉匠大师都世代在王都造监供奉。平白无故地,伏传怎么会想起给小婢女带玉叶签?必然是有了拜访玉匠大师的打算,才会顺道给小婢女带小礼物。
    此前伏传压根儿没对谢青鹤提过此事。
    小师弟学会玩惊喜了。
    谢青鹤的目光移向窗外连绵不绝的暴雨,心中又有了一分担忧。
    小婢子见着暴雨能开开心心地避在廊下玩耍聊天,巴不得暴雨再多下两日,平白赚得两日清闲。谢青鹤就不得不担心暴雨引起的河水暴涨,山体滑坡,乃至于贫民区屋舍倒塌
    想到这里,谢青鹤换了身衣裳,吩咐陈利:去黔首堂。
    黔首堂就是原来的千寿堂。两年前詹玄机坐镇中枢之后,改名黔首。
    偏偏这会儿正在暴雨,雨势大得伞都撑不住。陈利也不敢劝恶劣天气不宜出行,只得心焦火燎地去找了雨笠蓑衣给谢青鹤穿戴上。谢青鹤刚出门就感觉到暴雨的威力,就像是有人拿盆舀水往雨笠上泼,一瓢一瓢砸得雨笠直哆嗦。
    没走两步,雨水就沾湿了下摆,湿润顺着脚下往上攀爬,脚下变得沉重。
    密实沉重的蓑衣挡住了大部分雨水,雨水顺着雨笠与蓑衣的边沿哗哗往下流,单人身上就能冲出来二三层微型瀑布景观,偶尔吹来一阵疾风,扑簌簌就是满脸喷雨。
    雨势太大。
    谢青鹤仗着多年修行经验,五行亲和,能在雨水中睁眼视物。
    随行的卫士们被暴雨狂风糊了满脸,不得不伸手挡在帽檐上,护住双眼赢取片刻喘息之机。
    一路艰难地从紫央宫走到堂馆,黔首堂大门紧锁,附近站班的卫士前来回话,说詹玄机上午来了一趟,见雨势不减,又出去了:姑爷说,雨太大,恐怕应渠涨水,亲自巡察河段去了。
    利叔,你亲自去将军府,请安将军带兵去应渠,务必保护好詹先生。谢青鹤吩咐。
    陈利抹去脸上的雨水,点头道:是。
    谢青鹤又吩咐身边的卫士:我们去青州府。
    暴雨已经把谢青鹤冲刷得浑身湿透,卫士想要套车出门,谢青鹤吩咐骑马出行。
    大雨天马蹄也打滑,骑术不精湛的卫士都没资格随行。好在暴雨也把大多数人都拦在了家中,路上空空荡荡,恰好策马疾行。一行人赶到青州府,只剩下几个老文书留守在内,向谢青鹤汇报情况:长史大人带人去南巷了,少史大人带人分头去了明镜山和十里坡
    谢青鹤又问道:带了多少人去?人手够么?
    老文书捻着胡须,感慨说:巡城的差人昨夜就召集待命,天刚亮就出去了,人手足够。
    谢青鹤点点头,说:好。
    难怪下了这么长时间的暴雨,没有任何人来紫央宫回事回事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行动。
    詹玄机去巡视河道,陈序去了青州府最可能出事的重灾区南巷,那边都是贫民搭建的泥舍草屋,狂风掀盖,暴雨坍墙,出事就埋全家,田文则带着他的弟子们去了容易山体坍塌的明镜山和十里坡,那里不出事也罢,出事就死一村。
    一场暴雨下来,青州各衙门主官都顶了上去,躬行其事,谁还有空跑紫央宫叭叭叭?
    南巷和附近山头的百姓都能暂时撤出来,麻烦的其实是从青州边上路过的应渠。这年月拿洪水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詹玄机去巡视河道也是干着急所以,谢青鹤吩咐安莹带兵去保护詹玄机,并没有吩咐其他应对措施。天灾之前,卑微的庶民只能被动躲避。
    各处都安排妥了,人事已尽,但听天命。
    谢青鹤在青州府歇了一会儿,眼见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便吩咐出门。
    放粮的棚子还搭着么?去看一看。谢青鹤说。
    姜夫人最先让常夫人在青州府附近搭了个棚子,次日青州府出面接手了此事,就在青州各地陆续搭了八个棚,有两个棚子才刚刚开始搭,暴雨就下来了。
    卫士带着谢青鹤去了最先搭建的粥棚,由常夫人带着望月宫家婢、家僮所搭,就在青州府附近。
    棚子沿墙搭在青州府所属的排房外边,望月宫奴婢扎棚子的手艺显然非常精湛,狂风暴雨之下,棚子居然都没有散架。原本堆砌在外围的灶台都撤了,惟有靠着墙的两口灶还烧着火。
    谢青鹤带着人进棚子下马,才摘下头上牵着线流水的雨笠,原本挨在棚子里避雨的百姓就悄然四散,去了远处不起眼的位置。
    叫大家不必回避。我只看一眼就走。谢青鹤吩咐卫士。
    这命令让卫士颇为难受。棚子里蹲着的人鱼龙混杂,谁知道里边有没有刺客?
    原本不等他们清场附近百姓就自动散去了,这是最好的局面,既能保证安全,又不会给小郎君落下不亲民的名声。现在小郎君非要叫避开的百姓回来,真有刺客混迹其中怎么分辨?
    谢青鹤已经走到正在烧灶的仆妇跟前,仆妇正在往锅里掺水。
    豆粥早就煮好了,越煨越烂熟,越煨越干。
    不等谢青鹤说话,旁边就有看似管事的仆妇上前,解释说:拜见小郎君。不是仆等苛刻讨口的贫民,目下缺粮,一碗豆子搀成两碗,就有多一人续命。许章先生教训,领事辛劳者尚且不得饱腹,进棚子就得一碗豆粥,还有何人肯上差办事?也不许仆等将豆粥煮得太厚。
    谢青鹤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含笑道:我明白的。姑姑操持上下,辛苦了。
    谁也没想到小郎君这样和蔼温柔,对着仆妇就喊姑姑。管事的仆妇满脸春风,不迭福礼。
    谢青鹤找管事的仆妇也要了一碗粥,随行的卫士盯着把粗陶碗洗了又洗,就把刚兑了水的豆粥舀了半碗呈上。粥棚不是茶摊饭馆,没有摆设桌椅,百姓都是蹲在地上喝粥,管事把自己的小马扎拿了出来,谢青鹤就坐在小马扎上,喝着碗里水和豆子两不相干的豆粥。
    豆子是好的。谢青鹤评价。这玩意儿味道不咋地,好歹没有霉腐朽烂。
    有胆子大些的百姓被卫士劝了回来,就跟着附和了几句:叩谢皇后娘娘慈心。
    这说的当然是姜夫人。陈起还未称帝,民间已经将他尊为皇帝,连带着姜夫人也水涨船高,成了百姓心目中母仪天下的娘娘。
    谢青鹤把碗里最后一口难喝的豆粥喝干净,把碗递给卫士,又问管事的仆妇:雨这么大,棚子搭着毕竟不安全。待会儿让胥安他们帮着你,把灶台搬到里边排房里去,朝西边开道门,不许百姓再躲在棚子里万一塌下来,砸着了人。
    这话说得跟着谢青鹤的卫士都挺紧张。现在谢青鹤也在棚子里坐着,万一塌了呢?
    谢青鹤生得隽秀温柔,说话又和蔼没架子,他都能坐在小马扎上喝豆粥拉家常了,棚子里施粥的仆妇与领粥的百姓,谁也没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太子。
    仆妇顺着他的话茬絮叨了一句:谁说不是呢?雨大得邪性,仆等都劝州府的大人,要么就等雨歇了再施粥它也不能下个十天半个月吧?就停了三五日,也不能把人饿死。长史陈大人说,能冒着这么大的雨出来吃粥的,只怕也是饿得撑不住了,还得把棚子支起来,好歹是个活命的念想。
    这番话说出口,好几个围坐在旁边的百姓都流出泪来,又默默地用脏手擦去。
    哪晓得这仆妇话锋一转,又说:那谁想得到,还有住在棚子里不走的呢?!
    照着陈序和仆妇们的好心,冒雨搭棚子施粥,是顾念着饿的冒雨出来讨口的可怜人,是担心没了这一口饭就要饿死的可怜人。厚道的陈序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直接在粥棚里驻扎的惫懒货色。
    仆妇说话的时候提高了声音,棚子里阴暗处趴着的许多人却都鸦雀无声,没人回应。
    谢青鹤没有就此评论。
    他的身份太过贵重,随口点评一句,对某些人来说就是上意,有杀生予夺之厉害。
    在棚子里坐了一会儿,安排卫士帮着仆妇们把棚子迁移到排房里,那排房是青州府的库房,没有谢青鹤亲自坐镇,轻易协调不过来。大雨中要完成这么大的迁移工作,卫士们也着实费了一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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