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左右看了一眼,朝卫士中某个人招了招手:来。
    黎王卫士中身手高超、从不与人往来、看上去十分冷僻高傲的楚琬走了出来,屈膝下拜:仆栾处琬拜见隽小郎君。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眉目舒展开,热情洋溢。
    黎王知道身边就有陈家的奸细,也知道花折云联系了陈家的奸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家的奸细不止三五个,连他十分信任倚重的心腹卫士楚琬,居然也是陈家的奸细!
    替黎王把嘴封了。伏传说。
    栾处琬跪在地上还未起身,只做了个手势,就有三个卫士突然拔剑,杀了另外四人。
    很显然,出手的都是陈家的奸细,被杀的则是王琥派来黎王府的眼线。黎王没搞清楚身边的奸细谁是谁,陈家的奸细倒是把身边人都调查得很清楚。目睹一切的黎王心情无比复杂。
    栾处琬补充道:尚有眼线探报三人,隽小郎君初至春山殿时,仆已使人拿下了。
    伏传点头:我去见见皮裕。
    栾处琬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黎王了,只管跟着伏传打转:这就替您安排。小郎君乘车或是骑马?若是担心引人瞩目,仆换了常服背您过去。
    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伏传没有走正门,说话就飞身上了屋檐,消失无踪。
    栾处琬:
    黎王:
    花折云:
    殿前所有人都怔怔地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屋檐。
    什么天才少年,根本就不是人吧?
    第279章 大争(91)
    皮裕正在家中待客。
    庭前秋花正好,舞伎长袖翩跹,轻快喜庆的乐声隐隐约约传来。
    舞乐美景都只是待客用的助兴,皮裕盘膝松快地坐在席上,手中拿了半个石榴,有一搭没一搭地择籽而食,似乎在看庭前献艺的舞伎,又斜支了半边眼角余光给身边的客人。
    他招待的客人,正是与他同为禁军将军的同僚,王贇的心腹,许宽。
    向攸找我有三回了。要钱,要粮,还要向东宫讨爵位。许宽对舞乐没什么兴趣,目不斜视地对着酒案,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执箸拣肉,大吃大喝之余就忙着跟皮裕念叨,他是狮子大开口,说他手底下有九千口子,一张嘴也不能饿着闹不好就要哗变。
    谁他娘的不知道么?禁军六营,就属他虎贲营擅吃空饷,康郦穷得带兵出城去当野人割草打猎了,他向攸还莺歌燕舞,美哉善也地做青州的药材买卖!许宽气势汹汹地骂。
    皮裕啃着石榴哼着歌儿,接住了舞伎抛来的媚眼,乐呵呵地吐出石榴籽。
    许宽自觉失言,假惺惺地噎了一口:皮兄,我说的可不是你啊。你这里虽也是风花雪月、舞乐齐备,我知道你老兄不吃空饷,也没有暗中与青州勾兑之意。
    皮裕噗哧笑了起来,放下没吃完的石榴,擦了擦手。
    石榴带着淡淡的嫣红色,他指尖也残留了一点儿痕迹,衬得手指出乎意料的白皙。
    这你可误解我了。我也吃空饷。皮裕说。
    许宽没料到他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这事你做就做了,还拿出来说嘴?
    禁军吃空饷这事谁还不知道么?你知我知,天下皆知。东宫知道,天子也知道。你许伯仁与我一样都是禁军的将领,底下兄弟们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早两年还有陈谷烂豆发下来,这两年连陈谷烂豆都发不全底下孩儿们饿得别说出操,爬都爬不起来。不吃空饷,叫上上下下全都饿死不成?皮裕连连冷笑。
    王都最大的问题,是它被整个天下孤立,成了一座孤城。
    王都是百城之首,汇集了全天下各行各业的顶尖匠人,哪怕被孤悬之外,自给自足也不难。
    唯一麻烦的地方在于它的耕地严重不足。早在妘氏天子时期,王都就有缺粮的风险。远郊田地很早就因为战乱荒废,王都的粮食缺口一直都倚靠附近城池交易补齐。此后朝廷防止世家富户出逃,又下了非常严格的禁令,只许进不许出,导致近郊大批田地也跟着荒芜了。
    王都内外的耕地良田多半都是皇庄,皇室掌握着最多的耕地,也是粮仓的实际持有人。
    妘氏天子在位时,还知道要拨粮把禁军喂饱。这导致前些年被饿死的多半是底层百姓,也有不少底层百姓实在熬不下去,纷纷出逃。人少了,不少行业都缺人,世道萧条,恶性循环。
    只是妘氏天子一手掌握着禁军,一手掌握着皇庄,勉强还能维持着王都统治。
    王琥弑君自立之后,他也想凭着多年执掌禁卫的威望,顺利接手妘氏留在王都的一切。
    然而,他残杀小天子的手段太过无情,头顶着得位不正的骂名,这位自封的天子在方方面面都受到暗中鄙夷,再有妘氏诸王明里暗里对皇庄内部收买勾结,王都的高官世家也都想分一杯羹,原本被妘氏盘得滴水不漏的皇庄早已不复往昔。
    王琥对此也很无奈。皇庄占地广阔,需要足够多的人手去管理,撒出去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出各种差池。东差一点,西差一点,差得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他倒是也想学妘氏天子把禁军喂饱,粮食不够,只能紧着心腹安排。
    最开始王琥下令只发七成口粮,粮食不够,再减半底下人吃不饱,开始出现逃兵。城里没有饭吃,出城去当野人总不会饿死吧?发现逃兵的时候,禁军也大张旗鼓地去抓,后来底下人发现别人跑了,口粮就多一些,自己不就能吃饱了?那还不如让别人顺利跑出去。
    这和寻常意义上的吃空饷不是同一个性质。在如今的光景下,如皮裕、向攸、康郦,乃至于许宽这样能够坐稳禁军将军位置的,对底下人通常都很不错。
    将军贪得家财万贯,小兵饿的奄奄一息,谁还肯听你命令给你卖命?
    王琥都杀天子自立了,谁还怕王法?
    我骠骑营里实得多少人,军册上报了多少人,吃了多少空饷,去岁朝见天子时,我都一一向天子奏报过了。这事也不新鲜。皮裕嗤笑了一声,天子是哪个衙门出身?伯仁兄还不清楚么?
    王琥就是手握禁军一步步走向了权力巅峰,他又岂会搞不懂军营里那点小把戏?
    许宽仰头喝了一杯酒,毫不尴尬地略了这段话:皮兄爱兵如子,谁人不知?向攸与青州做药材买卖,可是把吃空饷得来的军粮运出去换青州的药膏。青州的止血药是神药,谁不想私藏两盒?我也想留两盒。他用军粮换回来的药也不留在虎贲营,全转手卖给了城中高官这是人干的事?
    皮裕闻言哈哈一笑,突然离席进门,出来时手里拿了个精细的锦盒。
    恰好我这里也有一盒。青州秘制,止血神药。皮裕将锦盒打开,里头嵌着一枚只有二指宽的瓷扣,瓷扣倒是烧得精美无比,唯独遗憾的是容量感人,还未开封,匀给伯仁兄了。
    皮裕连着两回答非所问,完全没惯着许宽的意思接话,如此地不懂事,那就是不想懂事了。
    许宽明显有些气,看着面前价值千金的青州秘药,又实在不想拂袖而去。他只挣扎了一瞬间,就伸手把锦盒接了过去,说:那我可多谢皮兄了!
    难得伯仁兄来一趟。不好好儿地哄一哄你,只怕你回去找东宫告状。皮裕似乎在说笑。
    许宽也假装没听懂,跟着哈哈:这话说得多新鲜。我是东宫常客,你皮兄不也隔三差五陛见天子么?哟,这怎么着?难不成这药是从向攸那儿淘换来的?
    皮裕重新捡起了桌上的石榴,先刨了两颗嚼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攻讦向攸,公心私欲且不论,反正别拉着我。见许宽要劝说,皮裕竖起一根手指,没别的原因,就一条,我屁股也不干净。你要弄他,你去弄。我不跟风踩,也不伸手拉他。别把我带进去就行。
    许宽并不放弃,坚持劝说道:你是何等样人?要去和向攸相提并论?我等吃空饷是为了稳固军心,他吃空饷是为了什么?图财,图后路,这边跟青州做生意苟且勾兑,拿了青州的神药转手讨好的也都是在别州有关系的世家,不就是存心以待来日么?谁能与他向攸是一路人?
    皮裕只管摇头不肯:喝酒喝酒,来,我给伯仁兄斟上。
    许宽捂着酒杯不让他斟酒,抵死地劝:皮兄,不是某要拉你下水,如今时局艰难,我辈更应该同仇敌忾。若是禁军都不能铁板一块,何谈来日?
    就在此时,伏传从墙上一跃而下,大摇大摆走近,问道:来日如何?击溃陈军,匡扶社稷?
    他穿得不起眼,翻墙而下的身手看似轻盈,倒也不是特别出奇。
    皮裕与许宽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将军,二人稳坐席上,看着伏传的身影有些惊异,也不惊慌。
    连带着在献艺的舞伎与乐伎,也都纹丝不乱地继续舞乐。唯独侍立在侧的卫士围了上来,也没有想着把伏传直接摁倒拖下去,而是打算把伏传隔在外围,防止他距离将军太近伺机刺杀。
    不过,伏传不多不少地总是比卫士快了一步,很容易就走到了皮裕与许宽面前。
    这让莫名其妙就被甩在背后的卫士都着急起来,紧赶一步想要暴力拿下这突然出现的神秘少年。
    伏传不慌不忙,指尖捏诀,徒手悬空在地上划了一道,就有看不见的屏障竖起。追上来的卫士毫无所知,纷纷撞得额头起包、鼻血长流,就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坚墙。
    竖子尔敢!卫士怒吼。
    皮裕举手安抚属下,上下打量伏传,问道:阁下何人?
    许宽也好奇地看着伏传,似乎在猜测他的身份。
    这两人都和阎荭派来王都的奸细取得过联系,甭管是真心是假意,目前他俩都不担心陈家刺客,所以,伏传突然从天而降,皮裕和许宽都胸有成竹,非常安稳。
    伏传以手蘸酒,在食案上写了一个隽字。
    皮裕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许宽也很吃惊地盯着他,两人都被镇住了。
    伏传越过皮裕的时候,把他身边的蒲团捡了起来,铺在食案上首,盘膝坐了下来。皮裕与许宽原本相对而坐,这会儿就成了各据一方、朝见伏传的格局。偏偏还没有人敢无视伏传,两人都默默地侧过身,主动目视伏传。
    伏传忙了一整天也没吃好,见桌上有一盘蜜烤的禽鸟还没动,冲许宽示意了一下。
    许宽一口气没上来。
    皮裕默默把伏传面前的酒鼎挪开,把那盘子烤鹅搬了过去。桌上没有多余的碗筷了,皮裕把自己用过的筷子放进酒里涮洗干净,拿毛巾擦了擦,放在伏传手边,还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伏传解下腰悬的短刀,放袖子上蹭了蹭,开始解鹅肉吃。
    许宽已经快要发飙了:此乃王都!尔你小安敢如此放肆?
    你这么勇猛无双,为什么不敢当面喊出我的名字?你是不识字呢?还是没看清?我再给你写一遍?伏传吃了两口就知道这盘菜为啥基本上没动了,实在是太难吃了。
    皮裕连忙把吃空的烤羊腿切掉,剩下半个挺完整地搬到伏传面前。
    伏传低头解了一条羊肉,吃了一口,又问皮裕:盐?
    皮裕用瓷碟装了盐粒,送到他手边。
    上个月刚出窑的瓷碟。伏传看了看瓷碟的花色,图是伏传亲手画的,复刻自谢青鹤的旧作,原本是专供青州别宫使用,伏传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就卖到王都来了,出货速度还这么快。
    他夸了皮裕一句:眼光不错。
    许宽还在运气,伏传直接用解肉的短刀,在案上刻了一个隽字。
    真不认字?伏传看着他的脸色,刀尖挪到前边,再写了一个陈字,这个字总认识吧?我家旗帜上都有。
    许宽嘴唇翕动,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来做什么?!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哦,你是担心,我带兵来了?伏传问。
    不止许宽关心这个问题,皮裕也暗暗惊心。没听说陈军有动静,难道真的打来了?
    你是不是还打算趁着我孤身来此,干脆把我拿下,好歹也是个筹码?伏传一边问一边解肉吃肉,完全没有担心的情绪,要不,你试试?
    第280章 大争(92)
    许宽来皮裕家中做客,只带了几个卫士,还都留在了皮裕家门之外。伏传刚落地就用玄而又玄的手段把皮裕的卫士拦在了空地一侧,瞎子也看得出他身负绝学,绝不好对付。
    许宽很识时务地抽抽嘴皮,挤出几个字:小郎君说笑。
    伏传低头解肉吃肉,吃得从容随意。
    皮裕和许宽对视一眼,都在猜测他的来意,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实在是没道理!
    陈家不是没人可用,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这些年往王都安插奸细也很是大张旗鼓。要办什么事需要陈隽这位身份贵重、又年纪轻轻的贵亲亲自跑上一趟?
    这种诡秘尴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伏传吃了个六分饱,他慢条斯理地擦去刀刃上的羊油,瞥了许宽一眼,问道:想明白了?
    他就是故意的。
    阎荭放在王都的奸细有明有暗,王琥都知道陈家在王都有一间货栈,来来去去都是探子。
    许宽联络阎荭也花了些心思,找的是阎荭放在许宽身边的奸细。那奸细本以为失风要遭难,哪晓得许宽暗示想要投诚,还说为了表示诚意,可以搞几个禁军的将军当作诚意。
    阎荭在禁军里已经做了不少功夫,如皮裕、康郦之流,已经达成了初步协议,算半个自己人了。
    许宽跑来问阎荭,我搞这个行不行?我搞那个行不行?说他是想交投名状是有那么点意思,可他更像是替王贇刺探属下几个禁军将军的忠诚度。按照常理,阎荭肯定不会准许许宽去弄已经收买好的自己人,谁忠谁奸,一问便知。
    但是,许宽就真的对王贇忠心耿耿吗?
    陈家如此强势,攻破王都只在朝夕之间,这时候和陈家作对会有什么后果?
    王都朝廷的文武官员、世勋世爵,全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苟着,若非天子下旨封城不许外逃,想办法跑去恕州、青州投诚的世家贵族不知凡几。陈家的奸细在王都大摇大摆、横行霸道,至今也没听说被王都抓住要法办枭首谁想做这个恶人?谁希望在王都城破之时,被陈家疯狂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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