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一个长着小尾巴的婴儿还有一丝热气,依旧没有呼吸。伏传摸着它浅浅的脉搏,又惊又喜,竭力输入真元试图保全。可惜,不管伏传如何小心翼翼地施救,他指尖渡给小小婴儿的真元就似石沉大海不过片刻之间,婴儿的脉搏也彻底消失了。
    看着被褥间横七竖八摆着的十三个巴掌大的死婴,伏传的心情低落到了极处。
    他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接生出怎样的怪物,人身兽脸也罢,兽身人脸也好,初生之物,岂有善恶?总归也是一条性命。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也可能会接生到一只凶残吃人的恶兽。
    唯独没有想到的是,死胎,死胎,全都是死胎。
    那兽脸妇人经历过生育之苦,缓了片刻,缓缓挪动起来,用口鼻凑近死去的死胎,不住地轻嗅舔舐,伏传看着她宛如虎豹的圆眼睛里流出清澈的泪水,越发觉得悲痛。
    她有感情,懂得悲伤。她在为死去的孩子哭泣。
    伏传正琢磨着说点什么话安慰安慰她,那兽脸妇人已经摸索着拿起一个死胎,一口吞下。
    你你伏传眼睁睁地看着她吃孩子,磕巴了好几句,终究没有阻止。
    畜生禽兽都有食子的天性,母兽产子后身体虚弱,就会把死去的孩子、虚弱不能养活的孩子,直接吃下去。这兽脸妇人明显就不是人,吃掉死去的孩子应该是她的天性。
    伏传没有阻止,也实在不忍再看,走到谢青鹤身边小声说:十三个孩子,都没活下来。
    谢青鹤没有说话。
    那兽脸妇人还在吞吃自己的孩子。
    她吃东西也与虎豹无异,无法咀嚼,小块吞吃,偶尔能听见她撕碎死胎的声响。
    若是放在山野之间,禽兽之属,也是寻常。然而,她如今趴在床褥之间,手脚齐全,背影就似人类,却行食子之事,整个场景就变得无比的荒谬残忍。
    云朝全程盯着那妇人动作,突然发狠说:真畜生也。
    感觉到云朝迸发的恶意,正在吃孩子的兽脸妇人倏地回头,警惕地盯着他。
    云朝也狠狠盯着她。
    二人对峙片刻,兽脸妇人明显不敌,突然用褥子兜住剩下的死胎,提着朝着密林深处逃窜。
    伏传追出去两步,谢青鹤的寒江剑环从背后分割阴阳御空而去,远处林间闪烁出一片无形无相的屏障,拦住了兽脸妇人的去路。
    她用傀儡术迷惑郇城书生,想必就是为了繁衍下一代。倒也不曾伤过人命。
    谢青鹤只是画地为牢拦住了兽脸妇人的去路,而不是用寒江剑环攻击她,足见善意。
    他把长明灯掖在伏传的腰背上,指尖画了个不离不弃咒,确保长明灯绝不会掉落,叮嘱道:她不知何故比较亲近你,你去安抚安抚她,问清楚她的来历目的,倒也不必强求将她带回来。
    伏传点点头:明白。
    谢青鹤又说:不要掉以轻心,恐防她使计害你。若有异状,自保要紧。
    大师兄放心,我理会得。
    伏传循着远处林间细碎的声响,很快追了出去。
    这里不是入魔世界,伏传的祖师爷空间随时能用,谢青鹤就不很担心伏传的安危。真有不好应对的麻烦,伏传只要往随身空间一躲,谢青鹤就有足够的时间过去救援。寒江剑环也在前边镇着。
    他回头看向云朝。
    云朝不大自在地偏头退了一步,不等谢青鹤说话,云朝先替自己辩解:仆并不是骂她。她虽生得人身,学得人语,却吃自己的孩子,难道不是真畜生?
    你近日心浮气躁、思虑颇多,是在担心什么?谢青鹤问。
    云朝背后的指尖不自在地挠着剑鞘,张了张嘴,又不曾开口,反而将头垂了下去。
    你有心事不必都对我说。只是这世上玩弄傀儡、嗜吃人肉的恶人并不鲜见。见一个你就疯一回,不如早早回去寒山隐居。谢青鹤说话不大客气,可见是真有几分嫌弃。
    今天撞见的兽脸妇人可谓是全方位地刺中了云朝的痛处。
    她用傀儡术营造出一个隐逸山间的富豪之家,强行把云朝拉入幻境,哄云朝入赘。
    殊不知云朝对傀儡术知之甚深,接触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端倪。光是傀儡术就让云朝回想起被九幽冥君控制的往事,差一点让他疯狂入魔。
    云朝好不容易克服了心魔,闯过了傀儡术这一关,兽脸妇人生下死胎,居然又开始吃孩子。
    九幽冥君也是出了名的爱吃人肉,还特别喜欢捉弄人心,使人血亲相食。看着兽脸妇人吃孩子,云朝倒没有入魔之危,他就是心中愤恨,忍不住要骂她。
    云朝心里明白,他要打人骂人都没问题,主人不至于这么管束手脚。
    但是,碍于心中旧恨,迁怒他人,这就是入魔的前兆。不曾逆天改命之前,他成了嗜血杀魔,最喜欢追杀的就是与九幽冥君相似的各类人,长得像的,穿戴像的,动作像的通通都要杀干净。
    到最后,因九幽冥君是个男人,他就疯到但凡是个男人都要杀死,男婴都不曾放过。
    男婴长大了,不就是九幽冥君那样的男人了吗?
    谢青鹤太了解云朝,云朝也很明白谢青鹤的顾虑。尽管谢青鹤训斥得严厉,换了外人来看,只怕还有几分不讲道理,云朝也没有委屈。他低头想了片刻,说:谢主人提点。
    剑解来。谢青鹤伸手索取云朝的佩剑。
    云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丝毫犹豫,应声解下背后长剑,双手奉上。
    手。谢青鹤又吩咐。
    云朝伸出双手。
    谢青鹤双手互持理顺了云朝佩剑的炁行,左手指诀横划,右手轻轻一旋。长剑就似面条一般软化,飕飕形成气旋。云朝看得都迷了。谢青鹤二指似调弦,五行六气在漩涡中流转,很快消失。
    长剑消失,剑环诞生。
    这枚剑环就似长剑原形,古拙修长,环环如戒。
    谢青鹤将它戴在云朝的右手拇指上,说:戴上这枚戒剑。生气的时候,摸一摸它,再想想该不该出剑。云朝,你心中痛恨难消,我也无能为力。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云朝果然歪着食指去摸拇指指根上的那枚剑环,凉沁沁的剑环,带着一缕属于谢青鹤的善意。
    他心中再有多少针对九幽冥君的恨意,也不及此刻所感受的温柔善意强烈。
    云朝双眼微红,屈膝下拜:仆,谢主人赐戒。
    谢青鹤给云朝做剑环花了些时间,二人说完话,再看天时,已是深夜。
    那兽脸妇人只在阴阳交界处现身,谢青鹤一直开着阴界,才能让伏传与兽脸妇人接触。他与云朝都能无视阴界的山水魂魄,却有些担心伏传独自待的时间久了会惹麻烦。
    正想着是不是借用寒江剑环看一看伏传那边的动静,心念动时,伏传回来了。
    他怀里抱着一只小老虎。
    谢青鹤看得微微皱眉。这小老虎看着也就不到一岁的模样,尚在乳龄。可它身上的气息、元魂,又分明是刚刚才生产过的兽脸妇人。
    大师兄,我回来了。伏传抱着小老虎凑近谢青鹤给他看,她太虚弱,化成兽形了。
    谢青鹤发现这只小老虎就是纯阳之身,和世间禽兽相差无几,当即轻念咒文,将阴界关闭。一瞬间,重重叠叠的异景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漆黑中的深山老林,偶尔听见风过树梢的簌簌声。
    伏传把掖在背上的长明灯摘了下来,意外地发现这件法器居然变成了灯笼。
    还能这样呢?伏传深为好奇。
    谢青鹤将长明灯接过,随手插在地上,竟然又变成了一盏地灯。
    伏传连怀里的老虎都忘了,凑过去玩灯,把灯拿起来怼在身边的树上,又成了一盏悬灯。
    夜也深了,还带着那东西。谢青鹤指伏传怀里的小老虎,城中不好安置。将棚子搭起来,就在此处歇息一晚。
    他们出门之前,伏传想得很美好,各色行李往空间里一塞,有店住店,没店住空间。反正不管是谢青鹤的空间,还是伏传的空间,里边都是有床有榻有灶台茅房,出门跟在家没什么两样。
    倒是谢青鹤经验丰富些,叮嘱云朝准备了一些在外露宿的行李。
    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比如说,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妖物,不可能带她进空间。
    这时候谢青鹤的事先预备就派上了用场。云朝很熟练地把棚子支了起来,坐榻桌椅都能搬出来直接用,顺手点了几堆篝火,一来照明,二来驱赶野兽。
    至于说吃饭,云朝就直接进了空间操作,用大灶台蒸煮爆炒炊它不爽吗?!
    伏传把小老虎放在干净的被褥里,看着她蜷缩成一团沉睡,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谢青鹤:
    我问过她了,她人形看着有十多岁,其实去年才刚出生。她还是个宝宝。伏传摸一只沉睡的小老虎毫无心理压力,那老虎眼角的毛毛还带着些湿润,状甚可怜,她是去年初夏出生,懂事的时候就是孤身一人,那只穿着宫装的傀儡从小就是她的玩具,她天生就会操控傀儡。
    她长得很快,去年秋冬之时,她就开始寻找□□对象,想要生育下一代。
    最开始她找的是山里的猴子,没能成孕。又找了云豹、野狗生的也都是死胎。
    后来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懂得用傀儡去诓骗前来山里的猎人或是樵夫,有成孕的,也有不能成孕的。她今天生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猎户还是樵夫的孩子
    伏传说着又摸了摸小老虎脑袋上的毛,说:看她的兽形,确实还小。此前十多年来诱惑郇城书生入赘的东西,想来不是她。或是她的长辈?她总也不是无端就生在此处。
    伏传很喜欢小动物。前世在陈朝就养了满宫的小动物,出门都要带着鹰犬。
    兽脸妇人的模样他未必能施舍太多同情,现在兽脸怪妇直接化为原形,变成一只瘦瘦弱弱的小老虎,伏传撸她脑袋的手就没停过。
    她已经死了很多孩子了,没有一个活下来。伏传同情地说。
    那她为何还要□□生育?是兽性未褪?谢青鹤问。
    她说,就和饿了要吃东西,渴了要喝水一样,这件事也是必要做的。应该就是兽性吧?伏传养过许多动物,知道动物会被动发情,对小老虎更加同情,天性使然,她也无法自控。
    她不曾害过人。伏传说。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若她害过人命,身带血煞,谢青鹤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何况,她的骨龄也能证明她没有撒谎。她去年方才出生,此前十多年的案子必然与她无关。
    谢青鹤点点头,恰好云朝做好了饭在空间里打招呼,谢青鹤就把云朝放了出来。
    饭菜上桌,三人同坐。
    伏传在野外坐着家里才用的平榻,榻上还铺着精美的坐席,桌上五菜两汤荤素搭配,还有蒸得香喷喷粒粒分明的白米饭,他越吃越觉得奇妙:天穹地覆,寄身山野,好滋味啊。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性。刚刚还在为小老虎的遭遇伤心,转头就忘光了。
    谢青鹤也不愿见他总为旁人伤心,伏传吃着饭就放松下来,歪着身子趴在榻上,时不时回头看看深山老林里的幽深夜景,感慨说:我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地方用桌子吃饭。
    谢青鹤微微一笑。
    不过,那时候我们只有一辆马车,总是在路边煮面条吃,我也觉得挺开心。伏传突然说。
    那段经历对谢青鹤来说,已经过去了千万年之久。突然被伏传提及,他竟然还能想起其中细节,神色也变得更加柔软:嗯。此次下山,我与你可以多转一转。
    伏传怀念从前纯是随口一提,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隐隐地期盼着什么。被谢青鹤郑重允诺,他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顿时涨红了脸:大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正事要紧。
    私事也要紧。谢青鹤为了示好,要伏传舀了半碗汤,哄道,快吃吧。
    从一开始吃饭,伏传就在东张西望,为了好好地享受这一顿饭,他吃得颇为漫不经心,心思显然都在这奇特的深山老林宴席上,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
    谢青鹤与云朝早就吃得差不多了,都坐在桌边陪伴等待,随口聊天。
    那此前在这里哄骗书生的怪东西,应该就是她的母亲?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老虎这畜生向来独占山头,虽母子兄弟不能相容。她母亲把熟悉的地盘让给她,自己另觅他处去了?云朝猜测道。
    谢青鹤将手一招,遗落在远处的傀儡宫衣与支撑的木头就飞了过来。
    伏传举着啃了一半的兔腿凑过来,谢青鹤拿着宫衣检查,他的目光就跟着谢青鹤翻看的手势转动,评价说:这衣裳看着簇新鲜亮,想是印染不久,花样却比较老旧,该有些年份了。
    谢青鹤认同他的看法:术法能保衣料颜色新鲜,却不能保花样逐年时兴。她说这傀儡从小就在她身边,应该不是撒谎。这傀儡的衣料有近二十年了。说着,他将手一拂,原本还鲜亮华美的宫衣倏地褪去颜色,变得黯淡老旧。
    放下宫衣之后,谢青鹤又拿出那根支撑傀儡的木头。
    木头被云朝用剑砍落一截,顶端留有平整的截面,初时尚无异状,谢青鹤将手抹过,就有暗黑色的血渍顺着木头断开处淌下,此时已经是半干的状态,也不再往下流淌。
    谢青鹤用手蘸了一点儿,拇指抹开,又闻了闻味道:不是她的血。
    木头是不会流血的。
    谢青鹤又说,这不是正在榻上昏睡的小老虎的血。
    那会是谁的血?
    伏传也顾不上吃饭了,胡乱擦了手,从随身空间里拿出黄纸,谢青鹤就把手指上的残血抹在黄纸上,顺手把纸接过:我来处置。你去把饭吃了,是不是都凉了?
    伏传拿毛巾抹抹嘴,说:吃饱了。大师兄,直接用血溯源会不会打草惊蛇?
    不会。谢青鹤施法速度奇快,伏传擦嘴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沾血的黄纸上验了血源。原本应该飞出一点灵犀给谢青鹤指引方向,纸上的残血却静静不动,透着一股苍冷的死气。
    伏传愕然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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