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忙奉茶待客,又把火盆挪了过来,请伏传和云朝烤火。
    谢青鹤挑好了衣裳,使云朝会账,那伙计一边支使小徒弟去找掌柜,一边殷勤地询问:小的先给尊客几位量一量尺寸,这衣裳要怎么改,待会儿裁缝就来,保管给您改得宽窄合宜。至于好不好看你自己挑的,你觉得好看就好看!
    谢青鹤也不要裁缝来改,叫伙计把剪刀针线送来,他要自己动手。
    这伙计都被他弄懵逼了,堂堂大男人跑来裁衣服?不是故意来碰瓷的吧?
    没多会儿见多识广的掌柜来了,客客气气地过来说话,会账时做主给抹了个零头,又说库房清点一时不得闲,交代伙计好好奉茶伺候。掌柜离开之后,伙计就遵命把裁缝那一套吃饭的家伙搬了来。
    谢青鹤剪刀入手先裁伏传的衣裳,又叫伏传给云朝量身。
    这事让伏传默默地爽了一把。谢青鹤熟知他的身量,徒手就能给他裁衣裳。拿着软尺给云朝量身的时候,伏传都在偷笑。伙计就跟在伏传身边,把云朝的身量尺寸都记录下来。
    谢青鹤裁剪缝补衣裳也是熟练工,他既然精通各种炼法,裁件夹袍更不在话下。
    相比起普通裁缝做工时的小心谨慎,谢青鹤眼到手即到,裁剪时分毫无差,飞针走线更是毫不迟疑,很快就把最先看中的褚纱夹袍裁剪重制完毕。考虑到小师弟嫌弃棉袍臃肿,他还用丝线在袍子上下飞了一遍,绣出薄薄的卿云纹样,腰间扎出两只腾云飞鹤,将腰线收了出来。
    这不是改衣裳,简直是彻彻底底重新做了一遍。手艺精湛不说,速度如此之快!
    伙计看得瞠目结舌,这会儿倒不怀疑他们来碰瓷了,这明显是来砸店的!
    你来试一试。谢青鹤招呼伏传。
    伏传穿得单薄,直接就把这件褚纱夹袍裹在身上,只觉得无处不合身。好不好看他自己也看不着,反正看云朝和伙计的眼神,应该是很不错。伏传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飞鹤,嘿嘿一笑。
    谢青鹤看着也挺喜欢,说:就穿着吧。
    嗯。伏传美滋滋地坐下,还伸手提了提袍子,向云朝打听,没压着鹤屁股吧?
    伏传是得了新衣裳开心得说话不过脑子,云朝说话本来也不怎么过脑子:鹤哪有屁
    两人都僵了一瞬。
    云朝马上改口:没压着。
    伏传也假装无事发生。
    谢青鹤含笑摇头。他不在乎名讳,何况青鹤是他的道号,也不是本名。不说小师弟说的是衣服上的绣文,真拿他的道号开个玩笑,他也觉得无伤大雅。
    谢青鹤连着把挑给伏传的三件夹袍都裁了出来,每一件伏传都要穿一遍,美滋滋地给云朝看。
    待谢青鹤开始裁云朝的衣裳时,伏传才消停了下来,喝着伙计沏好的茶,吃着伙计送来的点心,开始跟伙计东拉西扯:听说穿了你们家铺子卖的布料、衣裳,轻易不倒霉,有神仙保佑?
    他几人登门已经有一段时间,挑衣裳、买衣裳,再有谢青鹤神乎其技的改衣裳,早把伙计眼花缭乱,对这几位客人也失去了大半的戒备心。伏传八卦兮兮地找他打听消息,伙计便得意地说道:尊客也是买着了。小店是仙姑娘娘在家时亲自打理的铺子,早年还有仙姑娘娘手缝的衣裳呢。她老人家就不管其他,也必得先紧着咱们这间铺子。您这袍子穿在身上,保管福运连连!
    正是冲着安仙姑才来的呢。伏传啃了一口桃酥,压低声音,我听说,得罪了仙姑的人家,全都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伙计嘴上打哈哈:可不敢这么说!仙姑最是慈悲心善,别的事可与她老人家无干!脸上又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
    我是外地人,这事听得隐隐绰绰的,也不周全。小哥儿,你是仙姑家的伙计,大概是知晓内情的吧?听说剑湖庄的人在郑家找到了仙姑的遗蜕,这是真的吗?伏传好奇地问。
    那都是胡说八道!仙姑娘娘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会去那满门死绝的地方?伙计竟然生气了,看着伏传的眼神也带了几分责怪,尊客既在我家门上说话,总得懂几分敬畏。这可是仙姑娘娘的地方!惹恼了仙姑娘娘,尊客出门要仔细看路!
    谢青鹤裁布料的剪刀停了下来。
    伏传马上笑道:我知道,是我说错了,打嘴打嘴。仙姑娘娘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云朝则默默走到谢青鹤裁缝的桌前,毫无意义地替他理了理针线。
    谢青鹤方才继续剪布料。
    伙计见伏传服了软,才继续说道:倒也不是小的存心冒犯尊客。前头说过了,这铺子是仙姑娘娘在家时亲自打理的买卖,她老人家常来常往的地方。说着便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后边还供着她老人家的香堂呢嘘,可不敢胡说八道啊,她老人家都听得见呢。
    伏传是真有些惊讶了:这里供着呢?
    这就是被朝廷三令五申禁绝的野祠淫祀!安家是当真胆大包天。
    伙计得意又神秘地做了个肯定的表情,小声叮嘱伏传:可不敢出去说啊!
    我肯定不说,就我这嘴,紧。哎呀,你看,小哥儿,我原本是想去河边拜拜,你这里既然有香堂,又是仙姑娘家,想必是比河边灵验。你行行好,引我去给仙姑上柱香?伏传说着就翻自己的荷包。
    他那荷包里除了装着几角散碎银子,还有大把金叶子。被他扒拉出来翻翻,伙计咽了咽。
    然后,伏传直接把荷包整个塞给了伙计:好小哥儿,拜托你了!必使我如愿。
    这一包金叶子早把伙计晃花了眼,万万没想到,得的不是碎银子,也不是一张两张金叶子,而是整整一荷包!全部到手!意外之喜闹得伙计心花怒放,理智就不剩多少了:这这唉,好!原本这香堂也是隔三差五就让街坊邻里来拜的,尊客既是顶好的主顾,想必仙姑娘娘也乐得见您!
    尊客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张罗一下,把不相干的人伙计做了个遮挡的动作。
    伏传点头:明白明白。
    这类野祠淫祀历朝历代都管得比较严格,若是被朝廷抓住了,必要捣毁祠堂,砸烂神像。安记布庄想必也不敢公然祭祀,这伙计贪图伏传的贿赂,想要赚这一笔钱财,只怕也得瞒着布庄其他人。
    谢青鹤已经把云朝的衣裳也裁了出来,也叫云朝试穿。
    云朝明知道谢青鹤对他不坏,得了这件衣裳还是忍不住抿嘴偷笑了一下,美滋滋地套在身上。
    伏传转身过来大肆赞叹:身若青松,气盖苍梧。兄长好风流!大师兄好手艺。
    云朝被夸得隐约得意,低头摸了摸身上月白色的锦袍,喃喃地说:仆许久不曾穿这么鲜亮的颜色了说着便要下拜,谢主人赐衣。
    谢青鹤扶了他一把:刚裁的新衣,也别弄脏了。
    伏传附和道:正是。黑色固然显瘦,兄长也不胖啊,实在不必每天都穿得黑漆漆的。安安有一回问我,说云爷是不是不换衣裳啊?每天都是同一件吗?不会长虱子吗?她还想替你洗衣裳呢。
    云朝摸了摸自己细窄却结实柔韧的小腰,若有所思:嗯。我也该多备几件衣裳。
    伏传惊呆了:不是,你真的不换衣裳吗?!
    云朝奇怪地看着他:我虽然不换衣裳,也会洗衣裳的。洗干净了就穿上。衣裳没有穿坏,为什么要多备几件?出门都要帮主人背行李,哪有空给自己扛换洗衣服?还动不动就被迫搬家!
    伏传想起在记忆世界里,云朝目无表情认真铺床的样子,一时失语。
    云朝在人前一直装着很正常的样子,维持了所有为人的体面,但,他本质上并不正常。
    傀儡不需要很多件衣裳。衣裳脏了,洗一洗,再穿上。穿坏了,才换一件新衣裳。这就是镌刻在云朝行为轨迹里的惯性,哪怕他不再是傀儡了,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更简单的生活方式。
    伏传把自己刚得的衣裳挑了挑,总共三件夹袍,他只留下绣了鹤纹的第一件。
    都送给你。伏传把另外两件袍子捧给云朝,兄长要每天都换衣裳。
    云朝硬邦邦地拒绝:穿不了。我矮。
    按照正常的标准来看,云朝并不算矮。但是,他少年时便被九幽冥君诱哄失身、受尽磋磨,单论身量,绝不能与从小营养富足、锻炼得宜的伏传相比。
    伏传转身去看谢青鹤。
    谢青鹤已经把第二件挑给云朝的衣裳裁好了:再给他裁就是了。杏城也不止一家布庄,这里的衣裳挑光了,再去别家看看罢了。我给你做的衣裳,就算穿得合适,他敢要么?
    伏传要把自己的衣裳送给云朝,就是不想再劳动谢青鹤动手,哪晓得谢青鹤也没有抬着主仆之间的架子,直接允诺再给云朝裁衣裳。
    云朝也很惊喜意外,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主楞,主人,还、还要给仆做衣裳吗?
    你要不要?谢青鹤问。
    云朝高兴得几步走到他面前:要!主人,仆还想要一件!
    谢青鹤便把刚裁好的衣裳给他:肯换就好。一年四季都是黑衫黑袍,我当你嗜黑如命。原来还知道什么叫体面。不管云朝如何开心,谢青鹤皱眉问伏传,安安真问他是不是长虱子?
    堂堂寒江剑派掌门谢青鹤的剑仆,竟然被小姑娘怀疑不爱干净到长虱子?!
    伏传装傻:她就是开个玩笑。哈哈,小丫头嘛。
    正说着话,匆匆离开的伙计又匆匆地回来。
    他夹了一袭深灰色的袍子在手上,跟伏传打招呼:尊客可以进去了,请先换上这件袍子。这是小的衣裳,浆洗干净还未上身。里面他做了个闭耳塞听的手势,换身衣裳不扎眼。
    谢青鹤放下剪刀,说:烦请再弄一身衣裳来,我也进去。
    伙计面露难色。
    云朝马上送上自己的钱袋,沉甸甸的一包子金叶子。
    伙计马上咬牙:行,小的就行个险,尊客也不必更换衣裳了,直接进去吧!只是到了香堂千万不要耽搁,咱们快去快回!
    第311章
    安记布庄后院是西北屋舍很典型的格局,独门独户的小院,前楼做买卖,侧房连通后院,三面住着伙计、掌柜一干人等,库房则被锁在中庭,用以防盗。
    所谓安仙姑的香堂,被安置在门楼和中庭之间,左右是通行的便道,门上挂着一把锁。
    那伙计凑近了将锁头一拧,不用钥匙直接就打开了。原来是把虚锁。他将门一推,连忙招呼伏传与谢青鹤:尊客快请进。
    门刚打开,屋内就有淡淡的香气透出。
    谢青鹤先一步进门,打量这间香堂,发现此地也不是正常烧拜的模样,更像是一间起居室。进门就是待客用的桌椅板凳,靠墙的条案上摆着插瓶帽架,墙上挂画也不是神像或是神位,而是一张笔触略显稚嫩简拙的山水图,作者落款白鹿行者。
    西边摆着书案,设文房四宝,墙上悬挂两件雅物,七弦琴在南,清风剑在北。靠窗的坐榻铺着粉嫩鹅黄色的坐垫,挂着流苏彩坠,全都是非常可爱的琉璃白兔。
    东边屏风隔出一张卧榻,上边的坐具、软枕更是满目温软,粉得谢青鹤前所未见。
    谢青鹤也确实没多少出入少女闺房的经验。
    伏传跟着转了一圈,问正在锁门的伙计:小哥儿莫不是哄我?这里哪像是香堂?
    那伙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对着四面连连作揖谢罪,这才对伏传解释:这里是仙姑娘娘打理铺子时坐镇安歇的地方,里边都是她老人家的旧物。尊客莫不是以为只有一根一根的线香才算香吧?那寺庙里比人腰杆子还粗的人头香,挂在大雄宝殿里一圈一圈烧一天的大盘香,它不都是香吗?仙姑娘娘受用的是女儿香。
    把伏传说得一愣一愣的,伙计弯下腰,从侧门柜子里搬出来一个木盒子,取出里面的香粉,用铜模现场压出三坨塔香,放在一个极其袖珍的小碟子里,小心翼翼地点燃,交给伏传:尊客拿着香对着前面不拘哪张椅子、坐榻,但凡是能坐的地方,仙姑娘娘都坐过,拜就是了!
    伏传在寒山祖师殿也伺候了不少神仙先贤,头一回见识这么随便且有创意的祭拜,拿着那只袅袅飞烟的袖珍碟子,转头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大师兄,您看这是啥情况?
    伙计正疯狂往铜模里填香粉,大包大揽:都有都有,这香马上得了,尊客不必着急。
    见伏传端着塔香盘子不动,伙计自以为猜中了原因:哦哦,对,看小的这记性
    他把手里的香匣子放下,又打开附近第二个柜子,拿出两个拜垫,跟在伏传身边问:尊客要拜哪一位?寻常人都爱在这幅画前面拜,小的不妨跟您说句实在话,听店里老伙计说,仙姑娘娘平时最常在这边坐榻上看账本、问生意上的事,您往这边拜才最灵,仙姑娘娘保管听见。
    伏传默默觉得好笑,面上也不显,跟着伙计走到西边书房临窗的坐榻。
    那伙计麻溜地把拜垫往榻前一摆,伏传捧着袖珍香碟,居然就真的屈膝跪下。不过,他才刚刚弯腰欲要施礼,屋子里就跟地震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东西
    流苏挂坠上的琉璃兔子纷纷摔得粉碎,墙上的七弦琴与清风剑也砸在了地上。
    谢青鹤负手站在中间,他背后墙上挂着的山水图也扑簌簌滑落下,把条案上的插瓶砸得叮当落地,满地碎瓷清水。
    一阵阴风吹过,噗地熄灭了伏传手中香碟中的火星,至余一缕残烟,袅袅即散。
    那伙计已经吓傻了,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半晌才想起扑跪在地上,哭道:仙姑奶奶,小的不该财迷心窍胡乱引人进来,您老人家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啊!
    伏传方才撤身而起,看了被阴风吹散的塔香一眼,嘲笑道:倒也真有几分道行。
    谢青鹤打小就不喜欢蹲在祖师殿伺候神仙,其他诸如李南风、陈一味等内门弟子,也都逃不过老老实实去寒山各处值殿的经历,唯独谢青鹤修行忙碌,这摊子事务都被诸位师弟分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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