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辞活像引诱活人开门的鬼魅精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浮桥摇头驱散了自己有些好笑的想法,回头看了看拉好的盥洗室门,取下门闩缓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白发少年,耳垂悬着两枚花牌耳饰,上面的图案沈浮桥没有细看。
    此时还是秋天,他却系着略显厚重的白绒毛领,一身纯色的白锦小袍,眉心一点朱砂,温顺可爱,手上挎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胡萝卜。
    沈浮桥还没开口,他便轻轻笑了,那笑容带着些难以言述的怀念和惆怅:原来是位哥哥。
    这语气让沈浮桥觉得很奇怪,有种不太舒服的微妙感,于是多问了句:阁下不像是山野之人,为何会在山野迷路?
    哥哥的话我听不太懂。一阵山风吹来,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望向沈浮桥的眼神带了些祈求,我自小畏寒,哥哥能否容我进去再说?
    沈浮桥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想着自己孤家寡人,家徒四壁又大限将至,实在是没什么好骗的,便撤身让了一步。
    我的名字叫阮白,哥哥可以叫我阿白。少年弯了弯眸,屋里灯光正亮,沈浮桥才发现这人瞳孔居然是红色的。
    应该是没睡好导致的吧?
    沈浮桥有些木然,一时忘了接话,那阮白也不尴尬,将篮子里的胡萝卜顺手放在了明间的小几上,轻快道:这是送给哥哥的,就当是谢礼罢。
    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心。沈浮桥看了看篮子里的胡萝卜,又看了看阮白的发色和瞳色,突然冒出了一个有些离谱的想法
    这该不会是一只兔妖吧?
    第7章 海眠之曲
    哥哥这般看着我做甚?
    阮白歪了歪脑袋,花牌耳饰便轻轻摆了摆,他看起来人畜无害,眉眼间有股柔软的可爱。
    担不起这声哥哥。沈浮桥淡笑得有些僵硬,出言纠正道,山居简陋,侧间许久没人住过了,容我先去打扫一番。
    不必如此麻烦,我在桌子上趴一晚便好,等天一亮我就告辞。
    他既这么说了,沈浮桥也没有上赶着为他清扫的道理。更何况此人来路不明,外形奇异,他也不记得原书是否有过这个人物,实在是不能不心生忌惮。
    尽管此人总是给他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那便委屈阁下在这里住一夜了。沈浮桥面带歉意,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对了,前些天下雨,盥洗室漏水损坏了,还未修理,土木碎石格外危险,请阁下不要靠近。
    阮白静静地听他说话,一眨不眨的红色圆眸显得极其认真,听完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又向沈浮桥道了声谢。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安生。
    沈浮桥从小就有严重的失眠症,以前仗着身体底子好,如何作贱都还算勉强过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自从十八岁那年爷爷去世以后,他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熬到天亮便拿起公文包去研究所。他从来不开车,因为交通禁止灯的腥红颜色总是让他陷入某些泥淖。
    而如今他散发坐在秋窗前,听着房门外重重的磨牙音,以及盥洗室时不时传来的尾鳍拍水声,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这是都摊上些什么事儿啊
    直到拍水声越来越放肆,沈浮桥不得不担心起宁逾的安危来。阮白不是山中人,若被他发现宁逾的存在,将消息传开那书中宁逾既定的苦难便会上演。
    沈浮桥披了件外衫,推门径直朝拍水声源初处走去。
    甫一拉开盥洗室的门,他便对上了宁逾有些泛红的双眼,在微暗的夜色中闪烁着一抹神秘的湖蓝光亮。
    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但不阻止他,说不定他得在浴桶里拍一晚上水花。
    这是怎么回事?沈浮桥叹了声,走进去关上门,低声询问,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偷偷哭鼻子么?
    宁逾见他朝自己走过来,隐在水里的手连忙掐了一把尾巴,于是眼眶便更红了,声音有些受伤:哥哥
    这傻鱼好的不学,净学些奇怪的东西。
    虽是这样想着,但沈浮桥注意到了宁逾有些颤抖的鱼尾和泫然欲泣的眼神,心不自觉地软了软,于是在浴桶边蹲下,温柔的声线里藏着些担忧:怎么了?
    宁逾抿了抿唇,鱼尾在浴桶里艰难地翻了个角度,提腰抬臂,抱住了沈浮桥的肩颈。
    沈浮桥不喜欢这样亲密的靠近,蹙了蹙眉便想推开,却听见宁逾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沈浮桥纠结了一会儿,忍着不适拍了拍宁逾的肩胛,缓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书中设定,宁逾性格冷傲残暴,外表秾丽,觉醒后却是鲛人族的杀戮机器,喜欢独处,不喜与人接触,抗拒一切非武力因素的交流。
    但这几天相处下来,沈浮桥发现宁逾和书中写的不大一样。
    比如现在,哪里是不喜与人接触的样子。
    哥哥我好害怕宁逾埋在沈浮桥怀里,声音有些发颤。
    他此刻状态有些不好,沈浮桥一时没顾上纠正他的称呼,担忧道:做噩梦了么?
    不是宁逾不着痕迹地缓了口气,继续哽咽,你带进门的那个人,他是只兔妖,会吃人的,哥哥和我现在都打不过他,怎么办?呜
    沈浮桥闻言也不是特别意外,看着怀里微微发抖的宁逾,抬手顺着他的长发抚了抚,轻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他要吃最开始就已经把我吃了,何必留到现在?况且兔子不吃鱼的,你不用这么害怕。
    宁逾抬起红红的眼轻瞪他,你才是鱼呢,我是高贵的鲛人,吃我的血肉可以增进修为的。
    沈浮桥听到修为一词,内心的不真实感再次蹭蹭蹭地往上升。
    所以这是本修真文?之前看的时候没发现这个元素啊
    哥哥,我害怕,可以陪陪我吗?宁逾用侧脸轻蹭着沈浮桥的粗布外衫撒娇,不一会儿冷白的脸颊便有些发红,沈浮桥见状连忙用手抵住他的脸,不让他再蹭了。
    掌心传来一阵温热,不算烫,却有些灼手。
    宁逾。沈浮桥不由分说地推开了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到底怎么了?
    宁逾没怎么,他只是被外面那只兔子吵得睡不着,又听见了沈浮桥下床的脚步声而已。
    他发现了,沈浮桥时常不睡觉这很奇怪。因为人族的躯体是无法负担起长时间的非休眠状态的,更何况他还带着病。
    我只是有些害怕。宁逾的眼神有些受伤,抿紧的唇还有些颤抖,他微微低头,长发便从肩上滑下去,在黑夜里划过一道落寞的暗红。
    沈浮桥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心软。
    宁逾此时还是一条傻鱼,从海底厮杀中重伤出逃,好不容易缓口气,却又感到生命受威胁,会害怕也是合情合理。
    他会做出方才那样亲昵又依赖的动作,也只是因为他此刻能依靠的只有他沈浮桥而已,并不为别的。
    陪陪他又能如何?反正自己回房也大抵是对窗彻夜枯坐。
    思及此,沈浮桥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抬了抬宁逾的下颔,温声哄道:好了,我陪你还不行么?快睡罢,已经很晚了。
    宁逾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很高兴似的,一下子扑过去抱了沈浮桥一下,沈浮桥躲避不及,又让他陷进了自己怀里。
    他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你一条鱼,怎么这么黏人?
    我才不是鱼。宁逾闷闷地反驳,沉默了一会儿,一阵低低的轻灵歌声倏然在盥洗室漫延开来。
    像是某种古老的神秘咒语,带着海潮与风浪的气息,幽幽地在黑夜里升起,渺远又空茫。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慢慢止歇,宁逾肩上有些沉,压得他的伤口隐隐发疼。
    宁逾先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耳边平稳的心跳,才抬手托住沈浮桥的双臂,将其小心安放在桶沿,让沈浮桥就着这个姿势枕着双臂睡觉。
    沈浮桥笑起来眉心是微蹙的,沉默时眉心是微蹙的,睡着之后眉心还是微蹙的,好像从来就没有舒展的一刻。
    宁逾也趴到桶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出手伸指,抚了抚他的眉心,但犹觉不足,于是倾身,一个温软的吻就落了上去。
    海眠曲原本是鲛人的特殊能力,但直到这几代,鲛人族大多修忏魂曲以提升战力,海眠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以至于逐渐失传。宁逾是前世得到传承时偶然学会的,但这也还是他第一次唱。
    他趴回去,盯着沈浮桥疲倦的病容,拨了拨他额边的碎发,竟觉得这张和沈岚一模一样的脸意外地好看。
    宁逾重伤未愈,凭借着大量的进食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精力,如今全用在一支海眠曲上了。他全身都细细密密地疼着,尾鳞的颜色明显黯淡了些,唇角泛了白。
    但是他如今只是极有耐心地听着沈浮桥起伏的呼吸,脸上带了点不太明显的笑意,蓝莹剔透的尾鳍轻轻拍了拍水,溅起一片愉悦的水花。
    ***
    一夜过去,山鸟初醒,划过黎明时留下一道道清越的鸣叫。沈浮桥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便是宁逾那双湖蓝色的眼睛。
    沈浮桥极缓地动了动瞳孔,撑着桶沿直起身来,有些记不清昨晚的事情。
    居然睡着了还是在盥洗室趴在浴桶边。
    趴在这条鱼身边么?
    沈浮桥按了按有些发麻的手,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得宁逾轻声抱怨。
    哥哥明明说陪我的,却抛下我先行睡着了。
    他半撑着脑袋,长发随意披着,脸色有些白,眼底一片青影。
    抱歉。沈浮桥按了按太阳穴,缓声问道,我是怎么睡过去的?
    宁逾半真半假地叹了声,回忆了片刻才幽幽开口:哥哥抱我抱了一会儿,就在我肩上睡着了,我当时还被吓了一跳呢。
    那是你抱我。沈浮桥纠正道。
    不都一样么?
    沈浮桥没有心情和宁逾拌嘴,索性便不再接话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会那么轻易地睡过去,但是
    无论如何,一觉睡到天明,终归算是件好事。
    沈浮桥一边想着,一边缓缓站起来,到盥洗池洗漱完后,又打水给宁逾洗漱。
    宁逾今日出奇地配合,靠在他怀里任他折腾,沈浮桥不喜欢这样的接触,但看了会儿宁逾过分疲惫的脸色,还是忍了忍,没把他推开。
    当他出盥洗室的时候,发现明间里的白发少年已然不见踪影。不辞而别,来去匆匆,奇哉怪哉。
    人走了,门却没关。沈浮桥一边绾发一边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手却猝然顿了顿,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门前的菜地里,昨日才撒下种子,此刻瓜藤遍地,郁郁青青,鲜翠欲滴,果蔬满园。山中的秋蝶绕着叶片翩翩起舞,风一起,就倏然而远。
    第8章 忍无可忍
    沈浮桥怀疑自己是睡太久,人都睡傻了。
    他沉默地盯了一会儿菜地,转身朝盥洗室快步走了进去,对着宁逾面色严肃道:这个世界的生物都长得特别快吗?
    宁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脸问号,轻轻歪了歪脑袋。
    你的眼神还好吗?
    宁逾点了点头,疑惑道:怎么了,哥哥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
    沈浮桥按了按眉心,用商量的语气询问:门口的菜地我可以请你帮我看看么,我怕我中了什么迷幻之术,或者说脑袋出问题了之类的。
    毕竟这个世界太魔幻了,而他周围目前只有宁逾这一个有智活物可以作为参照。
    宁逾愣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用尾鳍拍了一下水面,撑着身体朝沈浮桥稍微靠近了些,冷质声线露出些遗憾:我也想帮哥哥,可是我过不去啊
    沈浮桥颈侧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罢了,无碍,打扰了。
    他正要起身撤开,宁逾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仰头笑道:哥哥好笨,你可以抱我过去看啊。不要看我尾巴长,其实我很轻的,不会累着哥哥。
    他很轻,沈浮桥知道,但这是累不累的问题吗?
    沈浮桥强笑道:不必麻烦了
    我不觉得麻烦啊。宁逾摇了摇沈浮桥的手臂,低声道,我每天待在桶里,哪儿都去不了,尾巴都没法动,哥哥若是愿意抱我出去看看,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沈浮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两人之间的气氛默了默,待宁逾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竟已然带了些哭腔。
    还是说哥哥觉得很麻烦?
    沈浮桥确实是这样觉得的,但饶是情商再低的人,此刻都不会顺着这话承认,更何况沈浮桥就吃这套,对于弱者从来不吝啬自己的怜悯。
    虽然从任何角度来说,宁逾都压根算不上什么弱者,但某些时候他身上确实有些令人心疼的潜质。
    堂堂一个主角,终日待在浴桶里确实是委屈他了。
    沈浮桥无声叹了口气,将宁逾颊边的发挽至尖锐的儋耳后,歉声哄道:别多想,我没觉得麻烦。
    宁逾顺着他的动作眯了眯眸,眼尾犹带些红,偏头蹭道:那哥哥方才说的
    走罢。
    沈浮桥收回手,无可奈何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次确实又是自己冲动了,居然慌不择路,向这条傻鱼求助。
    又平添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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