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
    沈浮桥知道他在气头上,没有贸然去触碰, 只是坐上榻沿, 语气尽可能放得温和。
    其实我
    滚开,否则别怪我忍不住杀了你, 我说到做到。
    沈浮桥闻言懵了一下, 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 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些。
    他想和宁逾好好沟通一下,但细想又实在是没有什么沟通的必要。
    解释清楚了又怎样?
    事已至此, 他确实是该滚了。
    沈浮桥敛眉想着,居然真的起身离开了,走之前还拍了拍被单上的褶皱,拉开薄衾给宁逾盖上。
    蠢死了, 送丧一样。
    而沈浮桥此刻根本不知道宁逾在想什么,他走出门揭开了鸡圈上的篷布, 将鸡和鹌鹑赶了回去, 那些鸡很听话,鹌鹑则不然,一飞一跳一惊一乍的, 沈浮桥费了好大功夫才赶过去,重新围了起来。
    沈浮桥顺道揭开菜畦上的篷布,沟壑里积了不少水,菜叶蔫嗒嗒的,昨日被宁逾刨出来的土豆已经泡了个七分坏,不能吃了。
    沈浮桥无声叹气。
    他将菜畦整理了一番,挖了条小渠将水排了出去,把坏掉的菜叶和土豆清理干净,空出来一大片潮湿的土地。
    用来种棉花可能不太合适。
    他正好要去一趟镇上,回来时采些河沙回来配成砂质土壤便好,到时候棉花种子也在集市上买了,一举三得。
    宁逾在生气,跟他肯定又无法好好说,沈浮桥索性决定先斩后奏,先做了一盘胡萝卜酥,蒸了一海碗蒸蛋,撒上细盐,搁在明间,留下一张字条便走了。
    若宁逾饿了,一定会出来觅食,等看到字条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了。宁逾也不可能闲得慌真的跑山下去找他。
    他也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安装个定位系统吧?
    沈浮桥摇头失笑。
    雨后下山的路很不好走,泥泞湿滑,一不留神便容易摔倒,沈浮桥走得很小心,不时有泥浆溅到身上,引起一阵深深的蹙眉。
    但能平安到达山脚,已经是他这具枯朽躯体的极限了。
    他先收集了一大桶粗细均匀的河沙,将桶放在河滩的礁石边,准备回来的时候一并带上去。
    雨后雨霖山的天镜万里澄净如练,河边有鸥鸟和白鹭悠闲散步,时而振翅高飞,在半空划过一道道清越的弧线。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沈浮桥居然在浅滩处发现了一只玳瑁,上颚前端勾屈呈鹰嘴状,褐色与浅黄色花纹相间。
    这是海龟科的海洋动物。
    根本不可能在淡水中存活。
    见鬼。
    他试着朝那只玳瑁走了几步,对方却扒拉着四条腿在水里疯狂打转,看起来很紧张似的,最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看起来活力十足。
    沈浮桥今日行程紧,中午还得早些回来给宁逾做饭,没时间多管闲事。
    这河滩搁浅过宁逾,迎来过宁远,如今又出现了一只玳瑁,可能等哪天江流变成大海都不会太奇怪。
    倘若真是如此那也算是好事。
    至少宁逾可以早些回家。
    小镇的青石板路也是泥泞遍地。
    街上的人比他前几次来少了很多,路边的商贩零零散散,凑不齐一条街。
    瓦檐上依旧滴着昨夜未尽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门前的小水潭里,浸入颜色深沉的砖缝中。
    沈浮桥站在医馆门口,礼节性地敲了敲门。
    沈兄。
    风烛眼尖,收起药台上的账本便朝沈浮桥走来,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人,是那次买香瓜的少年郎。
    沈兄?孟秋关摸着下巴打量道,这不是那个瓜贩么?
    风烛疑惑地暼了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孟秋关前些日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放着好好的世子爷不当,偏要跟着他来到这穷乡僻壤做个学徒。他离开京城自有他的考量,但这脑子里缺根筋的傻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远离皇族纷争是好事,但这也意味着他丧失了很多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待他日后回想起来,不知是喜是悲。
    而无论自己如何冷着他,他都没提出离开。
    彻头彻尾的傻子,跟他已经说不明白。
    沈浮桥朝两人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风小公子,今日我来是想询问一下进京的路。
    风烛讶然:进京?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沈浮桥的脸色和精神状态,蹙眉提醒道:崖柏镇和京城相隔甚远,沈兄若是强撑病体独自进京,一路上可能要吃不少苦头更有甚者,可能会支撑不住。
    无妨。沈浮桥温声笑道,我心中自有考量,多谢风小公子提醒。
    若真有轮回转世,他早些上路,说不定能早些再遇宁逾。
    风烛见沈浮桥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劝说,他看了看侧后方存在感强烈的孟秋关,忽然心生一计。
    失陪一下。
    请便。
    风烛将孟秋关拉至一边,具体说了些什么沈浮桥听不见,只知道孟秋关神色郁郁,很不情愿似的,但碍于某种东西没有反抗风烛。
    风烛比孟秋关也低两寸,微仰着头吩咐的时候神情严肃不容置喙,而孟秋关垂眸听着,时不时点了点头。
    沈浮桥莫名想到了家里那条鱼。
    很乖,很软,在他面前很少有强硬的时候。
    而自己也不如孟秋关那么忠犬?
    大概是这个词。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他很有一种大男子主义的倾向,喜欢宁逾的温顺和乖巧,喜欢宁逾撒娇,喜欢他专注依赖的眼神,喜欢饲养宁逾,以满足自己潜藏的某种控制欲和占有欲。
    是不是他也应该多让宁逾占占上风?
    毕竟这是雄性的天性,遑论残暴凶狠的鲛人,这些日子自己把宁逾当家鱼养,当妻子养,至于宁逾作为雄性鲛人的感受,确实是忽略了。
    沈兄?
    风烛唤了好几声,又伸手在沈浮桥眼前晃了晃,才终于将沈浮桥拉回了魂。
    抱歉。沈浮桥按了按眉心,将刚才升起的念头暂且搁置一边,阁下请说。
    进京路远车遥,路上说不定还会遇到山匪劫徒,沈兄一个人去实在是危险万分。风烛顿了顿,将一旁的孟秋关推上前来,正好我这位友人计划这几日回京,不如你们二人搭个伴,也免得沈兄找不着路,被车夫哄骗。
    孟秋关前些日子的嚣张气焰在风烛面前全然消失,他年岁尚轻,在沈浮桥面前还显得稚嫩,但即使是身着常服,也能隐隐看出天横贵胄的威势。
    估计又是哪家的公子。
    不必如此麻烦
    就这样说定了!
    风烛一拍手做了决定,孟秋关都没说什么,自己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更何况与谁共行于他来说并无所谓。
    那请问这位公子多久动身?
    风烛杵了杵孟秋关。
    后日。
    那届时我便来医馆门口等候了。沈浮桥抬手作揖,温声道谢,多谢二位。
    风烛笑道:举手之劳。
    沈浮桥买棉花种子的时候又经过了那家布料店。
    鬼使神差地,他又想起了那些奇怪的、流入市场的鲛布。
    客官,进来看看布料呗,这些天又进了一批好货,都快被夫人小姐们抢光了,天气转凉,您家娘子也该添置新衣了嘛!
    那店家对沈浮桥这个冤大头记忆深刻,见他在店门口伫立,连忙从柜台后跑出来招揽。
    沈浮桥嘴角抽了抽,强笑道:不必了。
    话音未落,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贵店里有进新的鲛布吗?
    鲛布?店家惊诧道,客官还要买?这段时间货源都断了,据说是朝廷下了禁令,之前鲛布在州府里遭哄抢,订单也一大把,这禁令一出来,不少同行亏都亏死了,违约金得赔不少。
    禁令?
    沈浮桥蹙了蹙眉,有些看不懂事件的走向。
    哎,更多的情况我们这种小民也不清楚。那鲛布金贵,货源又玄,不卖也罢,客官要不要看看衢州花鸟云锦,舒适柔软,用来裁成长袍,缝上绒领,倍儿保暖,可不比那鲛布差多少!店家笑呵呵地介绍道。
    沈浮桥确实有些心动,却又想起宁逾不日便会回到南海,怕是待不到能穿绒袍的时候,买来也是无用,于是婉言拒绝了。
    他找了好久才找到种子摊,回程时给宁逾带了他喜欢吃的红枣糖糕,方才从风烛那里拿的银子买这些绰绰有余,想着宁逾喜欢吃甜食,他又买了些桂花糕和荔枝蜜,一并装入木盒提在手中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宁逾: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
    沈浮桥: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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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大受震撼
    沈浮桥从小路行至山脚时, 远远地,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个人影。
    隐隐绰绰的,是深沉的赤色。
    鹅卵石堆积的河滩边, 宁逾就那样披散着长发,静静地撑着双手坐着, 长长的蓝鳞鱼尾半淹在浅浅江水里, 尾鳍闪着幽幽的莹光。
    他身侧是嶙峋的礁石,数不清的岁月里在江边承受着浪潮的侵袭和山风的割裂。
    沈浮桥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他脱下了身上的鹤氅,走到宁逾身边时蹲身而下,动作温柔地给他披了上去。
    怎么下山了?他将宁逾的长发从鹤氅里缓缓拨出来, 温声问道, 屋里太无聊了吗?
    宁逾却只是侧目淡淡地瞥了他眼,有些冷, 不大高兴的样子。
    还在生气么?
    你的尾巴在淡水里泡久了会发涨, 还是早些上岸为好。沈浮桥试探着摸了摸宁逾的头, 宁逾没什么反应,像是有心事。
    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红枣糖糕, 还有些桂花糕和荔枝蜜,中午你想吃什么菜,哥哥给你做。
    话音未落,宁逾便收着力抓住沈浮桥的衣襟扯了把, 沈浮桥没防备,下子被迫扑到了宁逾身上, 仓促间撑住了身体, 两人的鼻尖便蹭在了起。
    宁逾微凉的吐息扑在沈浮桥唇边,带来阵微妙的悸动与酥麻。
    吵死了,能不能先闭嘴?
    沈浮桥时没按捺住, 微微低头就想吻下去,结果却被宁逾偏头躲过了,他只是轻轻擦过了宁逾的唇角,从这个角度还能清楚地看见宁逾眼里明显的心不在焉。
    宁逾不是很喜欢接吻吗?
    为什么不让他亲了?
    沈浮桥讪讪地撤了身,心里升起阵陌生的烦躁,压得他有些难受。
    明明是好事啊。
    没等沈浮桥再说话,宁逾便脱下了身上药味浓郁的鹤氅,倏然向前跃,漂亮的尾巴翻动起片洁白飞溅的水花,他如藻的红发在澄澈的江水中随意飘动着,劲瘦有力的腰腹和长尾在粼粼波光下恣肆摇曳。
    像落入凡尘的精灵。
    沈浮桥站起来,看着他越游越远的身影,心口阵沉闷的痛楚,伴随着释然的长叹,幽幽地在江畔散开。他极力在模糊的视线中寻找宁逾的踪迹,但随着阵山风袭来,江潮翻腾过个小小的浪,待水面再度平静下来,茫茫江河已经无处可寻。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好几步,直到江水漫过小腿,靴袜完全被水淹没,刺骨的冰寒从脚底直击心口,他才怔怔地停了下来。
    宁逾走了?
    就这样离开了?
    都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么
    就像是桶冰水骤然从头顶浇下,沈浮桥恍惚间似乎又感受那种刻骨铭心的哀痛。
    二十二年前,他的双亲也是这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唯独给他埋下终生负罪的隐伤。
    那时候他还不记事,而如今确是眼睁睁地看着宁逾从他孤独悲哀的世界里消失。
    很奇怪明明只做了数日的爱人,怎么会有如此尖锐蚀骨的感情?
    不该是这样的。
    不能是这样的。
    宁逾回归到江海,去走他作为主角的剧情线,去追逐他的自由和价值他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儿女情长算什么?
    这段禁忌的感情从开始就是错的,宁逾他以后成了海底君王,定是要多子多福开枝散叶的,即使他有命等到那天,难不成还要和其他雌性鲛人争宠吗?
    活在这人世间,越薄情越冷漠,越好过。
    这个道理他以为自己早就明白了。
    哥哥!
    宁逾自觉入水动作非常完美,游动姿势也异常漂亮,待游出去段距离后才朝岸边瞥了眼。
    结果却看到沈浮桥傻傻地往江里走。
    本来是打算让哥哥好好反省下的,这次不能轻易原谅了,可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顾得上生气?
    他急急地朝沈浮桥游去,莹蓝有力的尾鳍上下摆动,胸腹维持着平衡,如藻红发浮动,口鼻间不时冒出串小气泡。
    宁逾破水而出时,沈浮桥被吓了大跳,瞪着深黑的眸就那样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是汹涌的失望、哀伤和迷茫。
    还有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的喜出望外。
    这种剧烈的情感让他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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