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薛清弦潜入枯井探寻,向来地宫皆是依着地河而修,入井探寻,兴许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她才入井下没多久,便惊闻顶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没多久,便见一个宫娥被抛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她的脚下。
    鲜血飞溅在她的衣摆上,那宫娥虚弱地抬起眼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有害怕,没有慌乱,有的只有眼泪。
    就那一瞬,薛清弦觉得莫名心疼。就像是有人把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瞬间拧断了脖子,扔在她的脚下。
    救她!
    没有半点迟疑,她弯腰点了她的穴位,先给她止住了血,又扯下了衣袖,缠上了她的伤口。
    一定要活过来!一定要活过来!
    因为救她,薛清弦耽误了回乐馆的时辰,算是惊动了管事公公,她也不好再在深宫逗留。所幸宫河连着宫外的长河,她找了个黑夜,走水路背着这受伤的姑娘,回到了千蛛楼。
    任务没有完成,她也捱了罚,被师父打了三十鞭子。
    她捱着鞭痛,却觉得心喜。
    至少宫中可以少一缕冤魂,她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房中古琴幽幽,薛清弦伤口灼灼发痛,她只能抚琴打发下注意力,捱过这最痛的几日。
    拾儿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陌生却温暖的地方,心口处的痛意让她恍然,她并没有死。
    殿下她下意识地去找楚夕,拉扯了痛处,不禁捂着心口发出一阵咳嗽。
    嘶!薛清弦停下抚琴,忍痛走近了床边,温声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拾儿呆呆地看着她的眉眼,她记得,她见过这个人,在她濒死的那一会儿,你是你救了我?
    看来没摔坏脑袋。薛清弦微笑。
    拾儿蹙眉,这是哪儿?
    薛清弦温声道:这是我的家,我叫薛清弦,你叫什么名字?
    拾儿
    石头的石?
    朝花夕拾
    好听。
    薛清弦心生恻然,看着她温润的眸光,心头不禁多了一丝好感。
    我我
    薛清弦看她准备起来,连忙按住了她,正色道:你放心,这里不是紫极宫,你已经离开那个鬼地方了,不必担心,朝廷不会追问的。
    拾儿的眉心蹙得更加紧,她的殿下只怕要伤心坏了。
    回去又如何呢?
    要她命的人是天子,殿下是公主,岂能与父皇为了一个宫娥争执?
    倘若得知她伤重如此,楚夕定会在宫中闹出大祸。
    你可愿做我的师妹?薛清弦小声问道。
    拾儿愕然看她。
    薛清弦认真道:你若好了,便不能再在我这儿住了。所以,你若成了我的师妹,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了。
    拾儿没有立即回答。
    薛清弦自忖说错了话,解释道:我是担心你无家可归,毕竟宫女都有宫籍,无端失踪,就算回去家人也不敢留的。
    学什么?拾儿虚弱问道。
    薛清弦笑道:你愿学琴,我便教你琴,你愿学武,我便央着师父教你
    好这次拾儿答得干脆。
    薛清弦忍不住大笑道:你安心养伤,我去求师父收你为徒,你信我,你一定可以当成我师妹的!
    谢谢
    养好伤,以后再说!
    薛清弦高兴地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了房间。
    拾儿忍痛坐了起来,她看着这陌生的地方,眸光黯然。宫墙隔绝的不仅仅只是距离,还有她与殿下再见的可能。
    琴她可以不学,可武术她一定要学。
    学好了,兴许可以潜入宫中,看看她心爱的殿下,一切可安好?
    那日以后,薛清弦多了一个小师妹,也多了一个小惊喜。
    拾儿的琴艺很好,每每与她一起合奏,薛清弦只觉畅然,越发庆幸当初救了她的性命,给自己觅到了一个难得的知己。
    只是,她总是心事重重,哪怕笑起来,笑容里也藏了一丝苦涩。
    薛清弦总能看见拾儿趴在窗前,远眺紫极宫,她总是在那个时候眸光清亮,悄悄地染上了一抹泪光。
    师妹,你在宫中有挂念的人?
    薛清弦终是忍不住问她。
    拾儿笑笑,总是不答。
    可千蛛楼想查的事,岂有查不到的?薛清弦花了半月,便查到了拾儿思念的人是谁?她惊诧于拾儿与公主的感情,更惊诧于自己竟对此事心生酸涩。
    从那以后,薛清弦便待她事事上心,她想,若是对她更好些,有朝一日拾儿便能放下宫中那个人吧?
    拾儿的笑容多了许多,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莫名地心喜,像是春风抚平了波纹,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
    直到那一日,公主大婚的消息传遍整个骊都。
    拾儿站在窗口,哭了又笑了。
    薛清弦静静地陪着拾儿,那些安慰的话哽在喉间,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师姐
    我在。
    陪我弹一曲吧?拾儿回头,似是哀求。
    好。
    薛清弦看得心疼,别说是弹琴,若是这时拾儿让她去把长公主给抢来,她也会提刀试一试。
    勾弦抚琴。
    《长相思》再次响起,与平日大不相同。
    薛清弦从未想过,琴声也可以如泣如诉,那浓烈的相思之情,化作了指尖的琴音,一声一声,破碎于晚风之中,再难寻觅。
    师姐,我的心上人,嫁了一个良人。
    那时候的拾儿觉得,骊都曹氏的嫡子,是明月光一样的公子,他一定会待楚夕珍之重之,一定能帮着楚夕收拾这残破的山河吧?
    薛清弦心头一刺,哑声道:嗯。
    拾儿其实早就知道,师姐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谁,从她知道师父是千蛛楼的人开始,从她接触江湖开始,她知道有些秘密是躲不过千蛛楼的探子的。
    真好拾儿哑然垂头,泣声不绝,双肩瑟瑟颤抖了起来。
    薛清弦心中难过,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坐下,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温声道:会好的你跟她都会好起来的
    拾儿当时也那么想,只要楚夕好起来,那她便也能好起来。
    千蛛楼是不养废人的,她终是领到了第一个任务,在执行任务时,她悄悄地去了驸马府,只想远远地看那人一眼。
    那晚月色凄迷,秋风瑟瑟,月光迷蒙照在檐头,投落下一抹孤寂的阴影。
    她的心上人站在庭中,仰头静静地望着月光,不知在想什么?
    贵为长公主,大权在握,可她早就失去了最想要的人,最想要的生活。
    殿下。宫婢快步走了过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驸马说,今晚不回来了。
    本宫可不是派你们去请他!楚夕回头怒喝,他不愿走,那便给本宫抬他回来!
    驸马驸马说宫婢为难地咬了咬唇。
    楚夕挑眉,说什么?!
    本就是政治联姻,殿下求仁得仁,有些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要把这公主脾气带到他曹家来。
    呵!
    他还说
    说下去!
    骊都除了曹家,殿下还能靠谁?
    楚夕颓然倒吸了一口气,神色无奈又苦涩,曹阳越来越放肆,皆是因为他吃准了她,如今除了骊都曹氏,再无可用之人。
    殿下?
    退下!
    楚夕挥袖,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害怕让人看见她最无助的一面。
    诺!宫婢慌乱退下。
    若是还能哭出来,心便不会那么难受了。
    楚夕想哭,却发现她所有的眼泪都给了曾经的那个心上人。
    拾儿
    心头一酸,楚夕仰头倒抽一口凉气,别过了脸去,这样煎熬的岁月,还有许久许久。
    可那久违的低唤,像是一把利刃,捅入了暗处的拾儿心间。
    她放在心尖上珍之重之的殿下,怎能被曹阳这般奚落?她思之若狂的心上人,怎能过得这般困苦?
    就在她准备现身相见时,薛清弦从后拉住了她,指了指对面的暗处,无声唇语道:有暗卫。
    拾儿只得作罢,跟着薛清弦退出了驸马府。
    我想帮帮她
    交给我吧。
    你如何帮?
    我想千蛛楼一定需要长公主这条人脉。
    后来,千蛛楼搭上了长公主,派出了少主聂广与长公主暗中往来。有了千蛛楼帮手,楚夕行事确实比以前舒坦许多。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千蛛楼素来以利当先,每给长公主一条消息,便索取一笔不小的金银。这些事情传入拾儿耳中,她哪里还能坐得住?所以,千蛛楼准备布置十里烟花巷的探子时,拾儿不顾薛清弦的阻拦,站了出来。
    改头换面之后,她有了新的名字,崔十一娘。
    自那时起,薛清弦便觉得,崔十一娘不仅仅是她新的名字,更是她与她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一道鸿沟。
    十一娘的心中只有殿下,她的心中只有拾儿。
    千头万绪,像是今日的酥雨,密密麻麻,不知何处是头?
    既然那傻丫头想傻一辈子,那薛清弦便奉陪到底吧。
    春雨一连下了好几夜,骊都像是往日一样,平静无波。
    可私下里,庆元侯将长公主骂了整整三日。也不知谁给长公主透了消息,楚夕拿了个江洋大盗的卷宗出来,说探得消息,这江洋大盗就藏在东郊的庄子中,一顿名正言顺地搜拿,江洋大盗没有搜到,库藏金银的庄子暗室却被翻了出来。
    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金银,朝中知情人不少,可庆元侯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认下这笔金银,明晃晃地给楚夕一个治她贪渎的理由。所以吃下这哑巴亏后,庆元侯骂完人也大病一场。
    楚夕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畅然,拿下了这笔金银后,楚夕可以扩充骊都军备,至少许多事做起来,就不必束手束脚了。
    再过了一阵日子,入了春末,夜雨便不再温柔,常常与电闪雷鸣交织一起,一宿吵扰。
    十里烟花巷灯火通明,风雨将檐下的灯笼打得七零八落,入楼寻欢的公子却从未缺席。
    马车停在了小楼外,内侍张开的纸伞,凑近车帘边。
    公子打扮的楚夕掀起车帘,走入纸伞下,由内侍遮着雨,走入了小楼。
    随行的两名禁卫跟着楚夕走到了崔十一娘所在的房外,知趣地往后退了三步,守在门外。
    楚夕微微抖了抖沾染了雨珠的衣摆,示意身边的内侍叩门。
    内侍叩响了房门,崔姑娘,我家楚公子想见见姑娘。
    哪家楚公子?里面的声音慵懒,带着一丝醉意。
    十一娘,你说是哪家的楚公子?楚夕肃声问道。
    崔十一娘并没有回话,脚步声显得极为急切,她满脸喜色地打开了房门,请公子入内说话。
    内侍面上一红,连忙垂下头去。
    只见崔十一娘双颊酡红,齐胸的襦裙似比平日更低些,腰带微散,似是随时会从那盈盈一握的腰杆上散落。
    风情万种,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风尘姑娘吧。
    楚夕轻咳两声,反手将房门关上。
    刚见了客,原想小憩片刻,哪知殿下竟来了。崔十一娘一边说着,一边将微乱的鬓发捋到耳后。
    楚夕看着她通红的耳垂,忽然有几分怔然。
    像
    她连忙打住这个念头,她的拾儿怎会堕入风尘?是她太想拾儿了,一定是那夜被十一娘这女人蛊惑了,才会如此失神。
    楚夕在矮几前坐下,矮几上的盏中残酒飘来一抹酒味儿,她不禁皱眉,你平日与客人都喝这样烈的酒么?
    崔十一娘微笑着将酒盏与酒壶收开,亲手给楚夕泡了一壶热茶,都惯了,若不是烈酒,岂能哄出想听的话?
    楚夕微叹,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恻然。
    殿下今日来,想买什么消息?崔十一娘在楚夕面前坐下,含笑问道。
    今夜只是想来。楚夕淡淡回答。
    崔十一娘颇是高兴,那殿下想要奴家为你做点什么?
    楚夕有些讨厌她这样蹬鼻子上脸的笑意,看来本宫就不该起这样的念头。她确实开始后悔了,崔十一娘这样的妖女,确实不该离得太近。
    殿下。崔十一娘忽地扯住了她的衣袖,期艾地看着她,来都来了,听一曲再走,兴许外间夜雨能小一些。声音酥媚,眸光温润,那神情像极了曾经的她。
    楚夕再次恍惚,换做平日她早就狠狠给这狐媚子一巴掌,命人有多远扔多远。
    我当殿下默许了。崔十一娘笑意浓浓,起身坐到了琴边,抬眼对着楚夕微微一笑,轻抚琴弦,一曲《夜雨》从指端响起。
    楚夕怔怔地看着崔十一娘,初次见她只觉她生得好看,再次见她只觉她有些熟稔,这次见她看她那熟稔又陌生的眉眼,关于是拾儿的一切不断在脑海浮现,惹得她的心阵阵酸涩。
    《夜雨》本是清雅之曲,可在楚夕此时听来,曲中有泣,那似有若无的悲意贯穿于琴曲之中,似曾相识。
    本宫不想听这首曲子!
    楚夕觉得自己被魇住了,她竟然想在一个风尘女子身上,找到那么一点拾儿的影子,哪怕明知这是侮辱了拾儿,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开了口,十一娘可会弹《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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