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道:既然如此,那一晚上,是谁守着孩子的?
    曲嬷嬷想了想,道:虽然已经过去这样多年了我倒是也还记得,当时守着小少爷的,是一个姓魏的姐姐,并两个侯府的家生子丫头,那位姓魏的姐姐,也是和我们一道随小姐嫁入侯府的,
    裴昭珩闻言,皱眉道:偌大侯府、堂堂长阳侯夫人,为何生了孩子,只有你们这么几个人看着?
    曲嬷嬷沉默了一会,不知为何抬眼瞅了一眼坐在上首,也听的微微蹙眉的贺顾。
    贺顾见她这般神色,道:嬷嬷有什么就说吧,不必顾及我。
    曲嬷嬷见他这么说,顿了顿,才道:这事,说起来就是经年的龃龉了那时候爷也还小,这些年来我怕给爷添堵,是以从未提过,只是今日既然贵人问了,那奴婢也就不忌讳了
    当年小姐初嫁给侯爷时,原是有过一段好光景的,他们二人,都是将门出身,又是好年华,新夫妻成了婚一时也是如胶似漆,只是后来,这日子过着过着,便渐渐变了味
    侯爷是个倔脾气,偏偏小姐她自小备受将军、老夫人宠爱,也一样执拗好强,犟起来谁都不让,他二人成婚二三年后,便时常因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得府中家宅不宁、鸡飞狗跳,偏偏又谁也不愿意让步,这就越闹越僵后来临到小侯爷两岁那年,更是吵了场大的,小姐她一气之下,带着小侯爷跑回了言家,后来虽然侯爷上了门,把小姐劝了回去,心里却十有八九是埋了刺儿,生了怨气了
    小姐这次回了侯府,老夫人心疼她,便又给多多添了婢仆、银钱回来,不想侯爷见了,心中却很是不快,只是他那时刚劝回小姐,不想再闹得难看,也只是隐而未发,没说什么。
    谁知后头有一日,侯爷和小姐,不知怎么的又吵了起来,话里还扯到了刚刚过世的老侯夫人,似乎是老侯夫人临终前,说了两嘴小姐脾气大,叫侯爷听了去,进了心里,言谈时提到了,小姐听了气的不轻,顶了回去,侯爷也来了火气,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姐已经做了长阳侯府的夫人了,将军府还见天的给小姐身边塞钱、塞人,是看不起长阳侯府还是怎么的?又说小姐不知温良贤淑、不守女德、骄纵跋扈,便是小官之女嫁了人,也要比她本分
    那次,是真的把小姐气狠了,小姐赌气之下,便把一众言府跟来的,都给打发了回去,更不要侯府的下人服侍,只留了我们几个知根知底、贴身走不开的,留在院子里。
    是以那晚上,小姐半只脚都进了鬼门关,除了魏姐姐,我们又哪儿分的开人手?也只得从外院里捡了两个侯府的家生子,帮着照看了。
    这么多年了,两世过去,贺顾今日才从曲嬷嬷嘴里,听了这番缘由,一时心中百味陈杂,只感觉一股怒气憋在喉咙眼,叫他堵得慌,他话里带了三分怒气,低声道:既然如此,那时候爹又去了哪儿?
    曲嬷嬷道:爷忘了么?当初那女人也在生产,侯爷在院里等了一会,又见小姐顺利将小少爷生下来了,一时瞧着也没什么事,那边院子里又频频来人,说姓万的难产了、要死了,侯爷他岂能忍得住,不去看万氏呢?
    贺顾:
    裴昭珩听到这里,心中那个猜想已然印证了八分,只是还差最后一环的人证没有。
    他道:既如此,当初那个守着小少爷的,姓魏的婢女,如今在何处?
    曲嬷嬷道:她早五六年,得了疟疾,如今已不在了。
    裴昭珩一愣,没再说话。
    贺顾却没留意到后头这一句,他满脑子都是当年娘受的委屈,一时心头火起,恨不得立时就去找贺老侯爷算账。
    见他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曲嬷嬷和后头的征野都吓了一跳,赶忙拉他,又有三皇子劝了两句,说事情还没查清楚,叫他先稍安勿躁,好说歹说,贺顾这才不去了。
    只疑惑的看了三皇子两眼,道:还有什么没查清楚?
    裴昭珩道:再等两日水落石出,子环自然知晓。
    贺顾摸不着头脑,半信半疑,也只得依言从了。
    承微如今虽然跟着三皇子,当初在宫中时,却也是隶属禁军、且最为天子信重的玄机十二卫出身,门路甚广,查几个人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裴昭珩身边跟着的,也不止一个承微,只是外人能看到的,只有一个承微罢了。
    承微领了三殿下之命,自去查人暂且不提,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逐渐也进了九月末
    九月廿二,则正好是贺小侯爷满十七岁的生辰。
    只是他本来也没有什么过生辰的习惯,这些日子,又忙着帮兰宵张罗往京外开书坊分号,帮颜之雅开医馆一干琐事,自己都忘了生辰这事。
    还是这一日回了公主府,被裴昭珩拉去了城南汇珍楼,见了满满一桌席面,和那碗长寿面,这才想起这件事儿来。
    上一世他过得糙,身边也没什么贴心人,能记着他的生辰,早年间还有一个征野作陪,后头他提拔了征野出去,征野又娶妻成家了,便一个也没有了。
    虽然因着他那禁军都统的面子,送生辰贺礼的能踏破门槛,可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真心为他庆贺生辰,贺顾自然心知肚明。
    看着那些个冷冰冰的贺礼,年复一年,贺顾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过生辰的雅兴了。
    可眼前这碗长寿面
    却是热气腾腾的。
    三殿下包下的这个隔间,在汇珍楼顶层,今日虽然廿二了,月亮却也只缺了一小块,看着还是很圆满、很漂亮。
    见他不说话,裴昭珩道:今日你生辰,吃了长寿面,日后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贺顾低头看着那碗面,拉开椅子坐到了桌前,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心道,三殿下虽然只是他小舅子,但也算是一家人、是亲戚了,人活在世上,果然还是有亲人挂念着,心里才熨贴
    自重生到现在,已经快有大半年了,刚开始午夜梦回,他还总是惊出一身的冷汗,生怕这重活的一世,其实只是一个死状凄惨的孤魂野鬼,游离世间,仅存的一点臆想和执念而已。
    他白日如常,可每一夜入睡前,却又都会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彻骨的、寒意泠然的恐惧
    他怕这一觉下去,明日醒来,又会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天牢里。
    直到此刻
    眼前这碗热腾腾的长寿面,这个与前世迥异的十七岁生辰,才切切实实的告诉他
    一切都变了,的确变了,他不会再回去了,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光是这么想着,眼眶就泛起酸来。
    贺小侯爷心中千回百转,可他对面的三殿下,却没想那么多。
    对裴昭珩而言,每年生辰,一碗长寿面,是陈皇后怎么也不会忘了他的。
    所以给子环过生辰,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长寿面。
    可是此刻,看着贺顾一边夹面条,一边莫名其妙的红了眼眶,滚下来一滴泪,便把他吓了一跳。
    他微微蹙眉,正想问贺顾这是怎么了,却见那边贺顾忽然抬起眼看着他,无比真诚的说了句:殿下,多谢。
    你这个兄弟,我贺顾认了。
    贺小侯爷如是想。
    二人用罢席面,闲谈了两句,这才回了公主府去。
    刚一进府门,贺顾就见到前院里牵着一匹身形矫健、体态骏朗、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
    马儿前胸系着一条红绸带,还打了个结,他愣了愣,转头去看裴昭珩,却见三殿下正低着头看他,二人目光对上,裴昭珩淡淡一笑,温声道:这马儿名唤云追,是我送子环的生辰贺礼。
    只要一眼,贺顾便知道这匹白马是匹万金也难寻的宝驹,这等马儿,多是西域运来汴京的稀罕物,都是有价无市,拿着银子也买不到,他前世纵马疆场多年,自然是爱马之人,眼下亲耳听三殿下说这样好的马,竟然是送给他的,岂能不喜?
    当即喜上眉梢道:云追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多谢殿下赠马之谊,顾必不相忘。
    这才叫来了马房小厮,再三叮嘱,一定要好生照顾这宝贝疙瘩,不许怠慢了,这才和裴昭珩拱手告别,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去。
    他转身走的利落,却不知身后的三殿下,还站在原地,就着公主府夜色中,挂着的暖黄灯火映照,一言不发的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许是今日过得开心,贺顾回了偏院,也没觉出困意来,只叫征野先去休息,自个儿却坐到了书案前,研起墨来。
    他点上灯火,展开信笺,执笔沾了沾墨,想了一会,才在信笺上开始落笔:
    瑜儿姐姐:
    见字如晤。
    已近十月,一晃姐姐去宗山小住已快两个月了,近来过的可好?寺里的斋饭清汤寡水,吃的还惯么?
    每每忆起宗山在北地,天气苦寒,总怕姐姐会不小心穿的少了,要是受了寒可怎么办,又怕你夜里睡不惯那的床,还好是兰姨随着姐姐去了,她做事那般稳妥,定然会好生照顾姐姐。
    只是虽然如此,我在京中还是很想念姐姐,每日每夜,行走坐卧、吃饭饮食,都会想起姐姐,日日盼着姐姐能早些回来。
    我说这话,只是想告诉姐姐我很想姐姐而已。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是等姐姐想通了再自己决定,我绝不逼你。
    对了,还有一事。
    先前信中,告诉过姐姐,三殿下到京城来了,这些日子我与殿下相处,深觉殿下和姐姐一样,也是个行止磊落、心性纯良之人,只是有件事,姐姐可能不晓得,我发现了也没告诉皇后娘娘,毕竟三殿下愿意叫我知道,也是信任于我,我不能这样转头就把他卖了。
    这事儿,我就只告诉姐姐你一个,毕竟姐姐你也是三殿下的亲姐姐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三殿下他好像喜欢男子。
    不是寻常喜欢,而是男女之情的那个喜欢,我瞧三殿下似乎已经有了心慕之人,而且还颇为挂念,只可惜据他说,他心慕之人却是个有了妻室的男子,这便叫人有些头疼了
    虽然我觉得断袖没什么大不了,可惦记一个有了妻室的男子,总是不大妥当的,殿下他毕竟是姐姐的亲弟弟,我也想寻个机会好好开导开导他,只不知道该如何开导
    自然,若是能看上别人,移情别恋,那是最好的,只可惜我也不识得几个有龙阳之癖的男子,倒是京中几家男风馆,我去逛过,里头有那么几个,长得还算可以,没事也能陪着吟吟诗填填词,只是不知道三殿下他喜不喜欢这个调调?
    我就不大喜欢,不过倒也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在我心中,始终还是姐姐世上最好罢了,我有了姐姐,就觉得旁人连姐姐一个小手指也比不上了。
    但若是三殿下喜欢,我倒可以带他去那看看,虽说小倌也不是什么正经男子,但总要比惦记人家有妇之夫,要好一些吧
    不过,三殿下总归是姐姐的亲弟弟,姐姐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劝劝他么?
    好像说了太多三殿下的事,其实还是因着,今日是我的生辰,三殿下请我吃了一碗长寿面,又送了我一匹好马儿,我也希望他快活些,这才扯远了
    不知不觉,就写了这样长,这次姐姐见了信,会给我回信吗?
    一句话也是好的。
    九月廿二子时
    子环谨书
    落下了最后一个字,贺顾放下笔,看着洋洋洒洒一封信,这才笑了笑,他正准备再检查一遍,门却被敲响了。
    丫鬟在门外道:驸马爷,宗山莲华寺来信了。
    贺顾闻言,先是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两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喜道:信在哪儿?
    小丫鬟被他突然开门吓了一跳,却还是连忙恭敬的抬手,奉上了一封薄薄书信。
    贺顾接过书信,一看信封上,果然是瑜儿姐姐那一手漂亮工整的簪花小楷,一颗心顿时砰砰直跳。
    他小心翼翼的拆开书信,将那张薄薄笺纸抖落开来,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见字如晤,生辰喜乐。
    愿君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这封信简短的不能再简短,可贺顾看了,却忍不住把那短短的愿君长命百岁,福泽绵长十个字,咀嚼了不知多少遍,指腹也在那墨痕早干的信笺上,来回摩挲。
    贺顾心中,一时既酸又甜
    几乎软成了一团。
    只是这句话,不知为何好像有点耳熟
    他想起来了,今日三殿下,是不是也这么说过一句?
    第49章
    转眼间进了十月,汴京城的天气,也开始渐渐转冷。
    贺顾自与长公主成婚,做了这驸马,彻底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富贵闲人,整日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往在侯府中,起居上的琐事有时还要自己动手,如今到了公主府,莫说是动手了,便是想都不必想,根本用不着他烦心,就有婢仆早早的把什么都替他安排好了。
    怪道将门人家都不敢太娇养儿郎,这么下来一段时日,别说是尚未定性的少年人,便是贺顾这样,上辈子在沙场上滚了一辈子的,都能生生给磨的骨头都软了。
    这些日子,贺顾书没怎么好好读,连以前日练不缀的刀,如今也是三五日才想得起来摸一回,自己都没察觉到,竟不知不觉间就怠惰至此,还是那日和三皇子在京郊庄子泡温泉,见了人家那幅好身材
    他再摸一摸自己小腹上,日渐模糊的腹肌,贺小侯爷这才感觉到了一丝惭愧,心道再这么下去可不行,虽说这一世不必上阵厮杀,但总得叫身板好看些,否则他日若是长成了陈大人的幼子那副尊容,瑜儿姐姐从宗山回来,可不得嫌弃死他了?
    这才又开始早起,练起刀来。
    做了驸马,虽说科举不成、仕途无望,也不能放纵自己,毕竟软饭想要吃的安稳,还得有个靠得住的皇帝小舅子,日后才好安心不是
    贺顾也愈发开始对铺子里的生意上起心来。
    要说这一世,贺顾自觉运气好的,有两件事,头一件最要紧的,便是有幸娶了长公主,做了她的夫婿;第二件,便是无意之间,捡到了兰宵这个赚钱鬼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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