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安排她去文盛书坊,本来贺顾还多少有些担心,那贾掌柜敝帚自珍,不愿将铺子经营的门道教给兰宵,贺顾有意替她撑腰,那时还叫了府上几个膀大腰圆的长随,日日跟着她去铺子里,就为了吓唬吓唬那贾老头,好叫他知道厉害,别在兰宵面前拿乔
    谁知兰宵后头,却又尽数把这几个长随遣了回来,笑着跟贺顾说,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贺顾心中虽然半信半疑,但他上辈子毕竟也是领兵之人,心觉既然起用了人家兰宵,那便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没多置喙,只随她去了。
    谁知一段日子下来,他再去书坊里,却见兰宵和那贾掌柜,言谈之间竟然颇为亲厚。
    贺顾去时,只见兰宵拿着笔在帐册上记,贾掌柜拿着算盘在旁边算,一老一少说说笑笑,贾掌柜一口一个宵姑娘,那幅其乐融融的模样,看的贺小侯爷一愣一愣,若不是他早知是怎么回事,险些就要以为,这两人是亲爷孙俩了。
    且他仔细观察过,还不止贾掌柜,整个文盛书坊里,上到账房、下到伙计,竟然各个都和她关系不差,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兰宵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生的又好看,又会说话、知道人情世故,最难得的是
    有真本事,不是个花瓶,能叫人心服口服。
    这样一个姑娘,讨人喜欢又有什么稀奇了?
    书坊的生意,在兰宵的打理下,也逐渐开始变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起来,再加上有颜之雅时不时给她提些奇巧主意,短短三个月,文盛书坊一直往里贴钱的局面,竟然就得到了改善
    开始扭亏为盈了。
    反正贺顾对她是服了,甚至连兰宵跟他说,以后若是局面再好些,说不准还能往京外开分店,贺顾也觉得可行了起来,若是三个月前,他肯定会当兰宵是不知天高地厚、痴人说梦,但现在贺顾却是打心眼里相信,兰宵有这个能力。
    至于另外几家铺子、最大的一家绸缎铺、还有另一家酒楼,贺顾也问过了兰宵管不管的过来
    他本想着兰宵毕竟是个女子,精力也有限,若是她管不过来,他就再找几个能管事的来,谁想兰宵听了却眼直发亮,连道没问题没问题,多多益善。
    甚至还不止这三家店面,颜之雅在京中开的那医馆,因着她实在掏不出足够银两盘心仪店面,贺顾一来是信任她的本事,二来是也有意感谢她一二,便替她盘了店面,和颜之雅约好,以后医馆进账,他三颜之雅七,所以如今贺顾也算是那医馆半个东家
    兰宵和颜之雅又关系好,便索性连医馆的账,也一并管上了,这些日子更是几家铺子来回跑,连轴转的脚不沾地,整日都不见人。
    颜之雅见了都要连连摇头,感叹道:原来这里也有九九六啊。
    贺小侯爷茫然。
    只是他虽然不知道九九六是什么,看兰宵忙成这样,还是有些良心不安,又给她足足翻了好几倍月银,这才罢了。
    不过,贺小侯爷虽然心思在铺子上,却也记得府中借住的三殿下。
    正好眼下天冷了,贺顾惦记言府的小妹,叫下人从自家的绸缎铺里,选了几块好料子,给小贺容做了几身漂亮衣裳,又给言府的长辈、表弟一人制了一身。
    只可惜如今瑜儿姐姐远在宗山,他也关心不到她,便只能关心关心她的弟弟,替三殿下也选了几块上好料子,赶了两身冬衣,只是要做前,下人问贺顾三殿下身量,见他竟然对答如流,不免有些惊讶,心道驸马爷和三殿下果然是亲郎舅,竟然连殿下的尺寸都知道,这可真是不一般的好关系了。
    衣裳做好了,贺顾正准备拿着新衣去找三殿下,谁想,这一日,三殿下却自己找他来了。
    长公主走了多日,贺顾却还是住在偏院里,不曾动过她主院一丝摆设,只是每日叫下人打扫。
    此刻,三殿下和他同坐在偏院正厅之中,贺顾见他一来,面色肃穆,又遣退了一众婢仆,心中便不由得起了些疑惑,正要发问,却听三殿下道:子环,今日之事,你听了恐怕不信,但我已叫承微细细查过了,人证物证俱在,不会有假。
    贺顾疑惑道:殿下,究竟是什么事?
    裴昭珩抬眼看了看他,侧头示意承微递东西给他,承微见状会意,果然两步上前,躬身抬手奉上一封书信。
    贺顾接过书信,有些茫然的看了裴昭珩一眼,这才拆开手中信封,抖落抖落展开了信封中的薄薄信笺,他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拿着那信笺,然而
    只是看了两三行,贺顾的脸皮便剧烈的抽搐了两下,他眼里带上了三分不可置信的震惊,把茶盏往身边案几上胡乱一放,拿着信笺的手都有些微微发起颤来。
    贺顾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第一页、又翻到了第二页,待他将四页信笺全部看完,目光落到了最下方那两个重重按过的的红手印上,脸色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贺顾的嘴唇几乎是控制不住的颤抖着,半晌他才干涩着声音问:这这是真的?
    裴昭珩道:那两个家生子,都找到了,手印俱在,岂会有假。
    贺顾先是沉默了一会,继而蹭的一下从长椅上站起了身来,他声音都有些干涩低哑起来,语气里的恨意,却丝毫未加掩饰,只一字一顿道:这个贱妇
    我定要她也瞎一只眼睛,偿了诚弟这些年来受的委屈!
    裴昭珩早就料到贺顾会这般,只淡淡道:子环稍安勿躁,她自会有她的报应,只是如今,你要想想,二公子在你家族谱上,还记在她的膝下,你难道要一直如此吗?
    贺顾胸膛急促起伏了片刻,他被这突如其来、埋藏了十余年的真相气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一时脑海里怒火澎湃,一片空白,半晌才稍稍缓过来几分,道:我我自然不想,可是我家也是世袭罔替的勋贵,子侄出生,族谱造册归入宗祠,都是要朝廷认可的,如今这么多年了又该如何更改?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道:我今日问你,便是为此。勋贵宗册改动,必得上请圣意,若你想要二公子认回亲生母亲,改回宗册,我可以帮二公子,和父皇言明此事,求个恩典,只是那便免不得要将此事,捅到汴京府衙门去,说个清楚明白了。
    可若是真的如此了,届时你父亲宠妾灭妻、纵容恶妇之事,便将天下人皆知,到时候长阳侯府,恐怕就要颜面无存了。
    若是你有心留三分余地,那便也只能在你家中,私下解决,二公子的宗册,怕是也改不回来了。
    贺顾沉默了一会,忽然冷笑道:给谁留余地?
    丢的是他的颜面,不是我的,更不是诚儿的,他若是真的身败名裂了,那也是他的报应。
    只是,宗册之事
    裴昭珩站起身来,垂眸看着他道:无需担心,此事有我。
    皇宫,揽政殿。
    午时末一向是皇帝休憩的时候,平日里无论是谁来,要么吃闭门羹,要么就得老实等着,王忠禄是一概不放进来的。
    可今日来的这位,还没等他婉拒,殿里的圣上听了外面动静,就隔着殿门远远喊了一句:可是珩儿吗?
    王忠禄只得走到殿门前,躬身答道:回陛下,是三殿下。
    皇帝道:叫他进来。
    王忠禄连忙应是,心道陛下对三殿下可真是恩遇非常再联想一下近日频频触怒天颜的太子殿下
    若不是三殿下性子确然闲适,并无那心思,恐怕日后这大越朝御座上是谁,还不好说呢
    他心中感慨,面上却仍是那从来连弧度也未曾变过,雷打不动、叫人如沐春风的浅笑,道:三殿下,陛下叫您进去呢,请吧。
    待裴昭珩进了揽政殿门,王忠禄又十分有眼色招呼了殿中内官,全跟着他退出去了。
    此刻殿中便只剩下皇帝和三皇子父子二人,皇帝看着这个小儿子,近日来一向绷紧的神经,也微微放松了几分,他笑的慈和,温声道:珩儿近日过得如何?可还习惯吗?
    裴昭珩撩开下摆,跪下道:劳父皇挂心,儿臣一切都好。
    他这幅模样,却叫皇帝看了微微蹙了蹙眉,他心中对这个儿子的秉性甚为了解,心知若是没事求他,他定然不会这般模样,也不会这个时候来寻自己,便问道:不必拘谨,说吧,有什么事?
    裴昭珩顿了顿,也不拐弯抹角,只把贺顾家中那事,一五一十和皇帝陈述了一遍。
    最后他才叩了一首,道:父皇,长阳侯府二公子本该是元配夫人所出,当年被调包后,不明不白盲了一眼、损了仕途,已是叫人唏嘘,若是还要记在害他之人膝下,认贼做母,未免叫人感叹天道不公,驸马是贺二公子的亲大哥,更因此误会、疏远了他多年,儿臣见了,心中也不免戚戚然,便想和父皇求个恩典,若是汴京府能查明此案,能否改动贺家宗册,将二公子重新记回生母膝下?
    皇帝听完,先是愣了片刻,半晌才讶然道:竟有这等离奇事?
    裴昭珩道:证据俱在,不会有错。
    皇帝沉默了一会,皱眉道:若真是如此,二公子的眼睛也的确是因此盲的,这女人确是个毒妇,他家族谱宗册,自然也该改,朕允了,你起来吧。
    裴昭珩这才站起身来,道:谢父皇恩典。
    皇帝笑道:你一向性子冷,更不爱管闲事,今日特为了贺家的家事来求朕,恐怕不是为了二公子,而是为了驸马吧?
    裴昭珩衣袖下的手指微微紧了紧,道:父皇圣明。
    驸马秉性纯良忠直,那位二公子是他亲生胞弟,这些年来却未曾相认,贺二公子虽然年少,也是勤勉好学之人,儿臣
    皇帝在御案前坐下,摆摆手道:珩儿不必解释了,朕知道你的心思,你自觉害了贺顾一生再无前途,便不免心中愧疚,总想着要给他找补回去,不能亏欠了他,这才见不得他、也见不得他家中亲眷受了委屈,总想着要庇护他一二,是也不是?
    裴昭珩垂眸,没说话。
    你要护着驸马,朕也没说不好,当初他与你成婚,这事也是我裴家对不起他,他家里这桩案子,朕便准你以皇子身份,会同汴京府府尹,全程监理此案。
    裴昭珩一愣,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皇父,却见他一张微微生了皱纹的脸上带着几分和煦笑意,并无不悦神色。
    皇帝道:既然是珩儿自己在意、提了的事,你便好生处理去吧,等此案审结,朕会亲自吩咐,更改他家宗册,恩准贺家二公子如常应考,京畿各府道,不得因他眼盲之由随意黜落,这样可好?
    裴昭珩立刻跪下,磕了个头道:儿臣代驸马、二公子谢过父皇隆恩。
    皇帝却不知为何,看着殿下跪着的儿子,叹了口气,道:珩儿你可曾想过,如今朕尚且还在,可以帮你护着你在意的东西、在意的人,日后若是朕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皇帝这问题问的意味深长,裴昭珩听了心头微微一跳,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仍然跪着,只道:父皇必将千秋万寿,安康长乐的。
    皇帝道:今日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在此,你不必这般,朕虽然是九五至尊,却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没一个躲的过总有要从这御座上下来的一天你大哥二哥都惦记着那一天难不成珩儿就真的一点不惦记?
    不必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裴昭珩依言起身,起来却见皇帝看着他的眼神,既幽深,却又意味深长,皇父这幅神态,既好像是早已把他心中所思所想看了个透彻,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真的是在满心期盼的等他回答。
    而他自己,真的不想吗?
    他闭了闭眼,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和贺顾成婚前那日,陈皇后语重心长的脸。
    成了太子,便好像都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可我却还是最喜欢,那个在河边捡灯给我的公子,而不是你父皇如今这副模样你说,做太子、做皇帝便快活么?我瞧你父皇,就没多快活总之,你要记得劝劝他,千万别让他犯糊涂,做个闲散王爷,没什么不好的母后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只盼着你们姐弟俩,都能好好的,一辈子健康顺遂,儿孙满堂。
    他想回答君父,说自己没有非分之想,可下一刻,贺顾在汤池中的暗示,却又明晃晃的出现在他脑海里。
    子环说:人活一世,也不过短短几十载,有什么想要的、在乎的,与其放在别人手里,让別人掌握着,摇尾乞怜,最后搞不好还落一场空,倒不如拼一把,即便最后发现不成,也算无悔了。
    裴昭珩沉默着没说话。
    他真的对那个位置毫无一点非分之想吗?
    说没有,或许骗骗别人可以但此刻,他却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尤其是在他这几日,发现自己误会了贺顾以后
    子环言谈之间若是真的没有,他那份对长公主的爱慕和痴情,是断断装也装不出来的。
    贺顾总是出府,先前他还是长公主时,未曾多想过,只当贺顾是少年心性,一时失了前程,于读书习武也没了兴致,这是自然,毕竟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是以总是当他是出去玩乐。
    可那日汤池,听了贺顾一番经营产业以求长公主能一生衣食无忧的言论后,自然也多了几分心,叫承微去查过,驸马近日出府都在做什么,果然这才知道贺顾整日都泡在京中那几家铺子里,而兰宵也不过只是在替他打理家中产业罢了。
    子环对他的瑜儿姐姐一片痴情,从未有过一点花言巧语。
    他谁也没骗过。
    可是自己却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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