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老夫人看的作呕,拉着外孙朝她肩膀就是狠狠一脚,直踹得万姝儿往后倒去,怒道:你这贼妇!还敢自称是我外孙儿的娘?再敢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万姝儿伏在地上,却不管言老夫人的话,只抬头看着贺诚,呜呜的哭,连连叫着贺诚的名字:诚儿诚儿你忍心吗,你也是在我膝下长大的,你便忍心么
    贺诚那张一向笑得傻乎乎的脸上,此刻却显得有些茫然,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垂眸看了万姝儿一会,万姝儿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升起一点希望,正要再卖惨,却听贺诚忽然低声道:可你不是我娘啊。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极低,所以在场除了伏在他脚下的万姝儿,再无第三人听见。
    万姝儿闻言一愣,抬头去看,却见贺诚看她的眼神十分茫然,那种茫然,是种来自于少年人、因想不通世事而产生的纯粹茫然,不沾染几分怨怼,可内里
    却实在没有几分感情。
    贺诚轻轻推开了言老夫人,朝她微微摇了摇头,这才转身,走到堂下跪下,又拱手朝着堂上齐肃一拜,这才抬起身道:回府尹大人的话,晚生不是来求情的。
    齐肃看他一脸认真,他本以为这少年年纪轻轻,遭逢巨变,免不了惶然惊惧,可此刻见他文质彬彬、从容不迫,倒是觉得有些新奇,饶有兴味的哦了一声,道:你为何不想?万氏毕竟养大你,你难道就能忍心,一点也不同情她么?
    贺诚答道:朝廷自有律法,我家这桩案子,如今闹得这般大,整个汴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上达天听,若是今日府尹大人不秉公,依律判处,必会惹得坊间物议沸腾,届时不止贺家会被指点仗着裙带关系、干涉朝廷司法,目无法度,大人身为主审,亦会受人指点,说大人为官不正,判案不公。
    贺诚此话一出,倒是把从刚才到现在,都一副吃瓜心态的齐大人给说的心中猛地一突,他回过神来细细一想,不由暗道,这贺二还真没说错,的确如此,他年底可还有吏部考评呢,若是太过偏私,那群御史多半要弹劾他攀附权贵,到时候搅砸了明年升迁,找谁说理去?
    齐肃面色不由得肃然了三分,沉声道:你继续说。
    贺诚转头又看了看旁边一言不发,低着头目光复杂的注视他的大哥贺顾,道:晚生原也想过,为何大哥会不顾贺家体面,一定要将此事状告至衙门?父亲说大哥忤逆,可诚却知大哥秉性并非如此,他会这样,多半是因想叫我在贺家宗册族谱上,重归亲生母亲名下,大哥一片苦心,我若因对养母心存不忍,干涉朝廷法度,就是以一己之私,陷我大哥于不义,叫他遭人指点,如何对得起这些年来读过的圣贤书?
    齐肃捋捋胡子,听得微微点了点头。
    前头案情,来路上,衙役也已说与晚生听过,晚生已了解了。
    养母虽对晚生有抚育之恩,然生母十月怀胎、为了生我,更是落了体虚之症,后头才会在生育小妹时,撒手人寰。虽说世人常道,生恩不及养恩大,但生母因我辞世,若是没她豁出命生下了我,诚如今又在何处受得养恩?
    他说完叩首道:今日诚若为养母辩驳,不仅对不起九泉之下、为我丧命的生母,对不起一心为我的大哥,也对不起为我家家事,辛苦传讯、操劳审案的齐大人所以诚虽心有不忍,可却也只得忍耐,不敢替养母求情,怕对不起三位对我恩重如山的长辈,更怕陷大哥、府尹大人于不义。
    还请大人秉公依律判处,不必顾忌晚生。
    贺诚说到最后,已是眼眶微红,一副情真意切模样。
    这下不仅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给他忽悠的一愣一愣,便是齐肃听了,竟然也由衷的觉得,这位贺二公子所言,真是十分在理。
    且这两日齐肃叫贺家的案子搞得焦头烂额,此刻终于有个理解他的人了,方才贺诚那句对不起辛苦的大人,实在说的他心中十分熨贴,便忍不住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口才甚佳、知书明理的年轻人,生了几分好感。
    方才还暗自觉得贺诚对养母,多少有些不留情面的想法,也随之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点同情起这位左右为难的贺二公子了。
    齐肃转头,看了看三皇子,低声道:既然贺二公子这么说,那
    承微在裴昭珩身后笑着说:齐大人秉公判处便是,三殿下只是奉旨监理此案,大人若是判处得当,殿下自然也不会插手。
    齐肃见三皇子没说话,显然也是默认了承微的话,心中一定,终于转头看着堂下,肃声道:贺诚,万氏对你虽有抚育之情,然她身为罪臣之女,被买入侯府,所得本就是贺家之物,甚至她侵占你生母嫁资,抚育你的银钱,也是你生母陪嫁,虽然君子重义,可也要明辨是非,知道孰是孰非,孰亲孰疏,宽仁虽好,也不能放纵恶人,你可不要因为一点蝇头小利,不辨是非,认贼做母,今日便是你开口,为养母求情,法不容情,本官也只会秉公办理,决不可能置本朝法度于不顾,你也不必再替她多言了。
    贺诚吸了吸鼻子,道:大人大人所言极是,晚生受教了。
    万姝儿在堂下听了半天,这下终于听明白了,贺诚竟然竟然真的不给她求情,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么?!
    她养了他这样多年,这个小孽种真是好狠的心!
    万姝儿一声尖叫,忽然扑到了贺诚面前,抬手就要去扯他衣领,口里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畜生,我养你多年,你竟然忍心看着为娘去死么,你竟连一句情也不愿意求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杂碎
    她如此放肆,齐肃见了不由大怒,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斥道: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给我将她拿下!
    几个府卫闻言赶紧上去把万姝儿拉开,按的她动弹不得,只有嘴里还在咒骂不休,一句比一句脏污,叫衙门外的平头百姓听了都直皱眉,嫌弃实在辣耳朵。
    万姝儿此刻毕竟还是侯夫人,府卫虽能拿她,却也不好如对待寻常犯人那样,用油布堵她的嘴,一时十分为难。
    倒是言老夫人,听她骂着骂着,言语间竟然扯到了逝世的言大小姐,不由指着她,气的手臂直发抖,怒道:你这贱妇,竟还敢提眉若,她有何对你不住之处?当初你被变卖为奴,叫人伢子买了去,眼看着就要拎进妓馆,若不是眉若恰好瞧见,看出你原是官家之女,一时不忍叫你流落烟花之地,受人糟蹋,将你买了回去,你如何能过上今天的日子?
    贺顾听了不由一愣,走到言老夫人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外祖母曲嬷嬷不是说,万姝儿是娘买回来给爹做妾的么?
    言老夫人一边拭泪一边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替眉若瞒着了,你娘就是死要面子,哪里是她买来万姝儿给你爹做妾,分明是你这见色忘义的爹,一见了那姓万的,没几天就偷去私会,搞大了她肚子,又不肯叫小贱人喝了汤打掉孩子,弄得你娘左右为难,眉若那样犟的性子,这等事她如何肯对外说,如何愿意丢这个人?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才跟外人强颜欢笑,说她买了这贱妇,就是为了给你爹做妾的。
    我和你外祖父,当初还以为只是你爹不是东西,万氏柔弱,也是身不由己,性子是不坏的,是以当初你爹非要扶正她,我们也只得同意,谁知她一做了正妻,就再也藏不住心思,张牙舞爪原形毕露了。
    贺顾听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边万姝儿却也愣住了,半晌她尖声道:老贼婆!你胡说!言眉若就没把我当过人看!少给你女儿脸上镀金了,我不信!我不信!
    言老夫人却不搭理他了,只是抱着贺顾贺诚两个外孙呜呜的哭。
    看得边上的言老将军,也是面色黯然,老人长长叹了口气,想起早早过世、脾气倔强的女儿,心中酸涩难言。
    万姝儿还待再骂,贺老侯爷却终于站起了身来,面无表情的走到她面前去,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甚为响亮,震得衙门里、衙门外都为之一肃,万姝儿更是被打得扑倒在地上,唇角渗血,左脸印上一个刺目的五指印。
    贺南丰脸上毫无表情,道:闭嘴。
    齐肃干咳一声,心道万氏虽然好判,这个宠妾灭妻识人不明的糊涂老侯爷却难处理,毕竟他也是天子的儿女亲家
    还是先把万氏判了吧。
    他沉声道:万氏,案情已水落石出,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万姝儿却仍然伏在地上,她也不顾刚才贺老侯爷扇她的那一耳光,更不搭理齐肃,她还在一瞬不错的看着言老夫人,口里念念有词。
    齐肃皱眉道:万氏,本官在问你话!
    又对府卫道:她在说什么?
    一个府卫凑上双目空洞的万姝儿身边,听了一会,回来躬身道:回大人,侯夫人在念叨什么不信不可能之类的话。
    齐肃听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打算和万姝儿扯皮了,直接捋了捋胡须,抽了判令扔到堂下,沉声道:贺万氏买通家仆,为妾者竟敢私易正妻之子,又不尽为母之责,致他落了残疾,其后又侵吞言氏嫁资,罪大恶极,触犯本朝多条律令,本该落为奴籍,发往承河,充为军妓,念你名义上曾是贺二公子的养母,怕他日后被人指摘有个军妓养母,本官今日便给你留三分面子。
    齐肃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啊,将万氏打入天牢,待刑部勾决后,明年开春凌迟处死。
    万姝儿却好似没听见一样,还跪在地上一会骂一会笑,嘴里神神叨叨的一会念叨不信,一会念叨不可能,府卫却不管她,直接给拖了下去。
    贺南丰垂着眸没说话,衣袖下的五指却颤抖个不停,始终没上去阻拦,只定定的看着万姝儿被拖走的背影,目光空洞,一言不发。
    万姝儿一被拉下去,衙门外看热闹的纷纷拍手称快,人声沸鼎,一时对府尹齐大人公正严明的称赞声不绝于耳。
    齐肃却高兴不起来。
    万氏好处理,另外这尊大佛可怎么办?
    他正要请示一下三皇子,却见裴昭珩从怀里摸出了个浅黄色的小折子。
    裴昭珩把折子递给承微,承微又呈给了齐肃,齐肃接过折子,还没打开,看到那折子封面那抹熟悉的杏黄色,心头不由得微微一跳。
    他打开折子认真看完,过了半晌,才站起身来,道:圣上有旨,长阳候贺南丰听旨。
    贺南丰微微一愣,他还在为了万姝儿开春凌迟一事心神恍惚,并为如何在意齐肃。
    只他自恃爵位在身,又是天子儿女亲家,潜意识里便觉得齐肃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挺多是谴责两句,说他宠妾灭妻,回头再纠集言官参他一本,陛下罚个两年俸,如此而已罢了。
    自然不怎么害怕。
    此刻听了天子有旨,不由微微一愣,可这是公堂之上,齐肃定然不可能拿这个开玩笑,便也只得走上前去,跪下道:臣在。
    齐肃走下堂来,拿着那折子,念道:长阳候贺南丰,年迈昏聩,不辨是非,宠妾灭妻,颠倒伦常,不养子女,不修私德,朕原有夺爵之意,然念及贺家世代为将、功勋昭著,因尔一人之过祸及子孙,未免有失公允。着夺去尔爵,世子承之,尔闭门思过,非朕诏不得出。钦此。
    齐肃念完,低头看着贺南丰,眼神不由得有点同情起来。
    勋贵之家,父亲仍在,却要因罪传爵给儿子,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贺南丰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只是圣上旨意都到了,眼下他就是不认也得认。
    齐肃心里感慨,面上也不敢多话,只低声道:贺老侯爷接旨吧。
    贺南丰却呆愣愣的跪在原地,那张沟壑嶙峋的老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胡子颤了又颤。
    看着有些可怜。
    第53章
    皇宫,揽政殿。
    皇帝坐在御案前,面无表情的垂眸看着手里的折子,越看面皮越是微微抽搐,殿下的王庭和王老大人垂首躬身站着,一声不吭,宛如一尊雕像。
    揽政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折子看完最后一行,皇帝长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折子合上,攥在手里,他长叹了一声,闭目靠在身后龙椅上,仰着头一声不吭
    神情似乎颇为疲惫。
    半晌,他才缓缓道:给王老赐座吧。
    殿中的内官连忙应是,动作麻利的搬来一张长椅,王庭和先是拱手躬身谢了恩,这才转过身坐下。
    皇帝道:王老年纪这样大了,这趟去江洛二地,主持重建的差事,本不该分派给王老,叫你奔波劳碌,只是朕如今最信得过的,这朝中也最是实心用事,叫朕能放心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到手上的,却也非王老莫属。
    卿一趟远行,辛苦了。
    王庭和闻言,刚坐下去的屁股还没捂热乎,又连忙腾的站起身来,胡子颤颤巍巍的拱手道:陛下此言,臣岂敢当得?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是臣分内之事,且陛下相信老臣,愿将这等关乎民生大计的差事,交给老臣,是臣之幸,老臣虽然年迈,身子骨也还没到快散架的地步,不过是跑一趟罢了,岂敢言一句辛苦?
    皇帝叹道:是啊,赈灾重建之事,关乎国计民生,江洛二地水灾,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自灾起,众臣工和朕都是操碎了心,江庆自古富饶、洛陵更是我朝太祖龙兴之地,朕满心只想着如何赈灾、如何叫二地休养生息,可有的人不仅在此紧要关头,不叫朕省心,还想要借此机会,发那丧良心的国难财!
    皇帝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折子啪一声甩在御案上,怒道:八月他们非要叫太子做这次水灾的宣抚使,朕还只道这些人不过是如孟博远那样,脑子拎不清楚,指望着用水灾这差事,给他捞个功绩,虽然用错了主意,也是拥戴储君,心眼不坏,可如今王老去了这趟江洛回来,朕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么多的污糟事!若是朕当初听了他们唆使,真的叫太子去了,这些事朕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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