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宵道:看过的,尤其那本没印成的,颜呃,写书的先生改了许多遍了,侯爷也跟着看了许多遍,只是每次都说不行,所以到现在还没印成呢。
    裴昭珩没再说话,只若有所思的看着那本薄薄的书册,捡起来翻了两页,很快就又放了回去。
    承微,帮姑娘搬了书再来。
    承微连忙点头应了声是,等王爷转身走了,才接过了兰宵手里的一大摞书,他眼力见儿好,即便方才王爷只是多看了那本书两眼,什么也没说,承微也品出了点味儿来,一边走一边和兰宵道:呃宵姑娘,这些书,成套的,能不能也给我们恪王爷府送一套来?
    兰宵闻言一怔,道:什么?
    承微干咳了一声,连忙压低声音道:咳这个,是这样的,恪王府也有几个姐姐,很喜欢文盛书坊这些话本子,只是一直没有成套的,我见几位姐姐平日惦记着,眼下有机会,就想厚着脸皮和姑娘讨一套,自然!书资会如数奉上,一文也不少!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道:和我们王爷没什么关系!
    兰宵打量了他两眼,这些日子恪王殿下三不五时就往公主府跑,虽说三王爷与驸马是郎舅俩,亲厚些也不稀奇,但别人纵使不多想,兰宵这一年却都在和龙阳话本子打交道,只觉得越看越不对劲但两位爷都是主子,她心中虽然有所猜测,也不敢明言。
    若不是当初亲眼见过小侯爷对已去的长公主有多情深意笃,兰宵几乎都要觉得,驸马爷和恪王殿下肯定有一腿了,毕竟
    俏姐夫年华正盛做鳏夫,小舅子彻夜作陪慰心伤
    什么的,越想越一顾先生哈,他俩真的有些可疑。
    兰宵其实不大信,承微小哥买这书回去,是给姑娘们看的,面上却不戳破,只掏出了这一年每每在铺子里待客时、颜姐姐教她的那弧度十分完美的笑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道是什么事,也值当承微小哥特意说一回,既然是王爷府上要的,回头我就叫伙计送去,定不耽搁了。
    承微不明就里,但许是做贼心虚,看着宵姑娘脸上的笑容,越看越觉得意味深长,还以为是自己无意之间说错话,卖了王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十分忐忑。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第二日天一亮,裴昭珩便带着承微入宫去了。
    只是时候尚且还早,裴昭珩虽然来了,却也没指望着,真能见陈皇后一面,只是没多久他还要去赶朝会,便顺路来瞧一眼,一般不休沐的日子,李嬷嬷在芷阳宫,也会多替三殿下备一份朝食,若是他来了,也好用过了再走。
    至于皇后娘娘
    陈皇后自在娘家、养在陈老太夫人膝下时,就是备受宠爱,她毕竟只是个陈老太夫人养在膝下,只为着解困逗趣、聊以慰藉晚年生活的庶女,老太夫人要宠着她,也没人会与她为难,要立她的规矩,因此自在闺中时,便是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学什么陈老太夫人都愿意教,活的随心所欲、恣意活泼。
    随心所欲,也包括了睡懒觉这一项,一般这么早的时辰,陈皇后是多半还睡着,没醒的。
    只是不知今日是怎么的,裴昭珩去的时候,陈皇后竟然已经醒了,正盖着一条毯子,斜倚在美人靠前,手里捏着本册子,看的神色认真,眉头微蹙。
    是三殿下来看娘娘,芷阳宫中的下人便没怎么大声通报,只喊了两句,皇后娘娘没答应,也没继续通传,直接放了三殿下进去了。
    裴昭珩撩开衣袍下摆,单膝跪下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陈皇后听见他请安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只是她神情微微一滞,立刻动作飞快的把手里的书册往背后塞,坐起身来道:快快起来珩儿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裴昭珩打量了一下陈皇后那泛着点红血丝的眼睛,和她眼下两片淡淡的乌青,心中已然把她母后昨夜在做什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只道:儿臣有件事,需与母后通禀,本想晚些时候,并不知道母后已醒了。
    陈皇后道:什么事,你说吧。今日还有朝会是不是?珩儿这样大清早来,可用过朝食了?
    又道:青珠,快叫李嬷嬷吩咐小厨房准备去。
    青珠应了声是,连忙转身通传去了。
    陈皇后要起身,裴昭珩见状却拦住了她,道:就在内殿说吧,此事暂且不好走漏风声。
    陈皇后愣了愣,倒也没多言,只转头对宫婢道:黛珠,你带着她们先下去吧。
    黛珠点头应是,领着内殿原本候着的一众小宫女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
    等她们走了,陈皇后才道:到底是什么事?
    裴昭珩便把那日贺顾告诉他的,君父似乎身体有疾,且在服食丹药的事,稍加梳理告诉了陈皇后。
    陈皇后听完,明显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脸色才变了变,但她却没再追问,只是一言不发的抓着身上的毯子,神情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裴昭珩道:丹药虽可暂时振续精神,但长久食之,积累丹毒,难免于父皇圣体有碍,此事儿臣不便多言,只能请求母后陈皇后却忽然低低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我已省的,等你父皇得了空,我自会去和他说,珩儿就别再操心了。
    裴昭珩听她这样说,也不再多言,正好外殿李嬷嬷已然布好了膳,叫宫人通传了一声,母子二人便出去一同用朝食了。
    饭桌上,陈皇后问了一句:顾儿是不是快走了?
    裴昭珩应了一声嗯,并没再多言。
    陈皇后打量了仍然神色淡淡的儿子一眼,顿了顿,半天才补了一句,道:既然顾儿要走了,临走前,你也去见他一面,替他送个行吧,北地天寒,到时候我叫李嬷嬷打点些行装添头,你稍回去,让顾儿临走前带上。
    裴昭珩站起身礼道:是,儿臣替驸马谢过母后。
    陈皇后见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脑海里对驸马真的再没什么旁的念头,只是尽点礼数罢了,忽然就回想起了在西山弓马大会上时,他两个在河边腻歪被青珠撞破,顾儿一个人来见她,在她对面坐着,那幅局促不安、心中惶惶的模样
    陈皇后沉默了一会,忽然遣退了伺候饮食的一众婢仆,等人都走了,单刀直入的问了一句,道:珩儿,你如今与顾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回事?
    陈皇后心中疑惑,也不是没有由来,先前青珠撞见他俩在河边亲昵,回来告诉了她,她本只以为是顾儿还没接受长公主便是三皇子这事,而珩儿多半也是心软,一时不忍拒绝他罢了,只是听了颜姑娘和她解释,说驸马心智正常,并无不妥,她便也有些不解
    既然心智正常,明知珩儿也是男子,怎么就会生了那样的念头呢?
    倒不是陈皇后不近人情,龙阳话本这种东西,早年她还是闺阁小姐时,打发时间也看过一两册,但多半都写的哀戚伤感,而且两个人之间的情意,也都写得云山雾罩,似有若无,结局也都很憋屈,总是春风一度后,两人就要相忘于江湖,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成婚的成婚,生孩子的生孩子,仿佛之前一段情,都只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段香艳旧事、不堪回首的风流史。
    陈皇后并不是很欣赏这种情爱,或者说她不太能理解。
    既然这样能割舍就割舍,以后可以过得毫无瓜葛,便说明当初就没几分真情意,便是写书先生妙笔生花,写的再香艳再如梦如幻,陈皇后也不能理解。
    既然本来就不够喜欢,何必互相耽搁?
    不过那时的龙阳话本子,动笔者多半都是些或是真好此道、或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这么写倒也反映了他们心中的真实想法
    和男子断袖,不过是一时想岔了事、走错了路,以后总要回归正途,娶妻延嗣的。
    陈皇后便是受这些老旧龙阳话本影响,潜意识就以为断袖都是这样,嘴上说喜欢,但其实还是图个新鲜,早晚会喜欢回女子。
    可是那时顾儿见她时,为了珩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平日里恣意爽朗的少年郎,也变得小心翼翼,陈皇后能看得出来,不管贺顾以后怎么想,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对珩儿确然是一片真心,不会有假,与书中所写那样浮于表面的所谓断袖之癖,实则大不相同。
    这也是为何那时她没忍心责备顾儿的原因。
    顾儿做了驸马,本就是因着宫中内廷私事,连累了他,他就算真的成了断袖,其实也不是他的过错。
    但陈皇后看明白了顾儿的心思,回过头来却发现,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因着接触了政事,也许是因为终于恢复了真实身份,不用再委屈做女子,珩儿却有些变了。
    这变化很细微,但毕竟是陈皇后自己的儿子,她岂会察觉不到?
    真要哪里不对,近日的珩儿,莫名让陈皇后忆起了几分当初皇帝被册封为太子后,自己再见他时的感觉。
    似乎忽然就隔了一层,再也看不清他们所思所想,那副翩翩有礼、温润斯文的壳子底下,究竟在想什么。
    再到昨晚,看了颜姑娘给她推荐的那些新话本子
    虽说都是杜撰,并不是真事,可书中人的痴态,却叫陈皇后立刻想起了那日贺顾期冀的望着她时的眼神
    她忽的就有些不忍心了。
    陈皇后没说话,只一言不发的看着儿子,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裴昭珩放下碗筷,道:子环都告诉过母后了,儿臣与他,正如母后所见。
    陈皇后沉默了一会,脸上敛了三分笑意,沉声道:顾儿不是一时玩闹,我看得出来,这孩子真是钟情于你的,你们毕竟是两个男子,即便身份高些,日后也难免要遭人闲言碎语,他是有这个准备的,可是珩儿你呢?
    你自小聪明,定然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母后见你如今这样,却仿佛并不如何中意顾儿?你你若只是眼下觉得有趣,才不推拒于他,倒不如早些与他断了否则将来他日益泥足深陷,你已有亲王之位在身,你父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给你指婚,到时候顾儿该多伤心?
    陈皇后说到这,神色已然是十分肃穆,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肩,叹道:母后对不起珩儿,原本你要什么,母后也都该给你的,但是顾儿是个大活人,他没做错什么,更不曾对你不住,珩儿不该因着一时新鲜,因着眼下觉得有趣儿,便不拿人家的真心当回事,这般随意玩弄,有伤阴德。
    裴昭珩:
    儿臣并未玩弄子环,亦不曾生过这般念头。
    陈皇后闻言,盯着他问道:是么?
    不敢欺瞒母后。
    陈皇后沉默了一会,道:既然如此,怎么平日也没听珩儿提过他只言片语?
    裴昭珩道:男风不是大道,若总提及,儿臣也怕惊了母后。
    陈皇后道:那倒不必如此,顾儿亲口和我说过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珩儿还以为我全都不晓得不成?我若不能接受,早就不听了,岂会还来问你?以后再有什么事,可不许这样瞒着我。
    裴昭珩颔首应了。
    时辰差不多到了,他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去,外面却传来了宫女通传的声音。
    贵妃娘娘到
    闻贵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声音成熟之中不失爽朗,进门来见了陈皇后便一礼道: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大清早的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只是眼下嫔妾也实在没了主意,除了来求您,再没别的办法了。
    见裴昭珩也在,又道:三王爷也在啊,看来嫔妾来的不巧。
    陈皇后道:无妨,珩儿也该朝会去了,贵妃今日找本宫,可是有什么事吗?
    闻贵妃长长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事,不都是为了临儿这个讨债鬼么?若不是生了他,嫔妾原也可在宫里成日吃了睡睡了吃,自过嫔妾的神仙日子,何须为他操碎了心?
    陈皇后笑了笑,道:天下父母,哪个又不是如此?到底是什么事,叫你这样着急?
    闻贵妃接过了宫女递过的茶,她显然来时走的急了,口渴的很,也不矫情作态,只掀开杯盖就牛饮了一大口,这才道:不瞒皇后娘娘,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临儿的婚事么?
    贺顾这次去言家,终于没再吃闭门羹了。
    也许是言家二老的气终于消了,也许是一连把他拒之门外好几回,外祖母总算不忍心了,也可能是因为兵部调任文书下来,言定野也在拔用之列,言府肯定也得了一份,毕竟他眼瞧着就要离京了,二老就算再有气,也没时间继续撒了。
    果然甫一进了正厅,就瞧见了端坐上首、面无表情的言家二老,以及已然能下床,气色好了许多的舅舅言颂,舅母陆氏。
    甚至连言定野都在,只是这小子看着他的眼神欲言又止,在长辈面前言定野一贯是这样怂,多一个屁他都不敢放。
    贺顾也懒得去分析言定野那朝他拼命使着的小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跪下请了个安,道:孙儿给外祖父、祖母请安。
    言老夫人道:不必这样多礼,你坐吧。
    贺顾站起身来,依言在下首坐下,接过了小厮递过来的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那边言老夫人便道:既然走之前,还肯来请安,还肯认我和你外祖父这两个老东西,为何你擅自做这样大的决定,都不来问我们老两口一句?你可知道你这一时冲动,害的是你一辈子啊!
    贺顾心头一跳,暗道果然来了,半年前他离京扶灵前,一声不吭去和陛下请求再不要给他指婚,自愿终身不娶这事,言家二老果然还在生气
    但当时他会这样做,要防着的就是今天。
    贺顾太了解言家二老了,倘若没有对上允诺过天子,此生不娶,以后他们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打光棍,倒时候天天叫人往他府上跑,要他相看别家小姐姑娘,催他续弦,虽说老人家是好意,但言家二老都是硬脾气,真犟起来了要给他娶新媳妇,鬼来了都说不通,到时候他十条命也不够听他们念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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