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时候,周将军却接到了京中一封来自皇帝的密旨。
    至于这封密旨说了什么,贺顾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他只知道周将军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愿意遣他去承河大营帮忙,死活要留他在昆穹山坐冷板凳,心中一时十分憋闷。
    贺小侯爷难受着,周将军自然也看得出来,此番得知三王爷往北地来了,便十分主动的给贺顾放了个假,又劝他去阳溪瞧瞧王爷,说辞还十分体贴:听闻贺粮官在京中时与恪王殿下交情甚笃,恰好这几日王爷在阳溪落脚,左右营中无事,本将军给你放个假,粮官正好也可去瞧瞧小舅子。
    贺顾:
    他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许是北地入了冬,天气过于苦寒,凄霜冷雪的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贺顾整日都是没精打采的,加之终于逢着战事
    虽说这场朝廷驰援布丹草原的战事,前世根本没发生过,贺顾心中有些摸不清路数,担心事情走向以会后更加不受控制,有心去捞个功绩,周将军却这般的软硬不吃,贺顾的心中便愈发焦躁难安。
    临近年关了,三殿下却又被皇帝老子支使到北地修河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皇帝倒是总惦记着小儿子,原先本以为京中发落了宋家还会有后话,然而现在一看宋家没了,皇帝对太子的惩处却也似乎仅仅是到此为止,倒是忠王重新拿回了十二卫,一时风头无两,太子被削去江洛文官一脉这条臂膀,弱了三分,两兄弟隐隐有些抗衡势头,一时不相上下。
    总之三殿下还是没什么存在感就是了。
    贺顾心中有些为三殿下着急,可即使见了面,这扑朔迷离的局面也不能变的明晰起来,他也没办法得知接下来该如何破局。
    他临走时,真该去见一面王二哥的,如今他就算一个人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皇帝似乎有意在搅浑水,贺顾也终于察觉到了几分,这位陛下的心思实在太深,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得亏得前世皇帝死的早,否则后头太子真未必能折腾的过他这个鸡贼的爹。
    但临出发前,陛下给他那把御临剑,到底是何用意呢?
    见贺顾出神愣怔,反正就是不搭理自己,周将军也瞧出驸马爷有些意兴阑珊,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道:这个本将军的胞弟此次也随三王爷来了阳溪,我这里有一封信,不知可否委托贺粮官此行,顺道替我捎给他?
    贺顾一怔,道:将军的胞弟?
    周将军点了点头,道:我弟弟原先在公主府当差,后来长公主殿下额
    周将军自然也听说过,贺小侯爷对那逝去的长公主用情颇深,说到此处便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贺顾神色,道:后来他也没在公主府了,被陛下打发去恪王府坐了个领卫,此次便随着王爷一同来了。
    贺顾恍然道:周将军的弟弟是周羽飞?
    周将军道:不错,我大名振飞,羽飞是我的同母胞弟。
    贺顾摸了摸鼻子,道:那这这倒是巧了
    周将军瞅了瞅他神色,忽道:怎么了,贺粮官这难不成是不愿去阳溪见三王爷么?
    贺顾脸皮抽了抽,沉默了一会,才道:自然不是将军给弟弟的信,我会送到的我去就是了。
    周将军这才展颜道:那本将军就先谢过贺粮官了。
    阳溪离昆穹山近得很,骑马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山路,然而贺顾捎上了周将军给弟弟的信,带着征野出发整整磨了小半日,云追却还在路上慢腾腾的挪着小碎步。
    征野猜出了几分贺顾在磨蹭什么,心中不由的暗叹了口气,道:爷,您要是真不愿意,这事先不告诉三殿下就是了。
    贺顾犹豫了一会,半天才拉着马缰转头看了征野一眼,小声道:我我没问过他,又自作主张如今不告诉他,可倘若以后他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征野闻言,心中不由暗自腹诽
    眼下这样的局面,您还不忍心落了这个孩子,对三王爷也真是痴心一片、日月可鉴了,他还能怪您什么?
    再说这孩子揣在您的肚子里,愿不愿生还不是全看您的意思,不愿落了孩子罢了,这有什么自作主张的?
    总归他家侯爷如今也是个七尺男儿好吧,虽说是个揣了孩子的七尺男儿,可那也是七尺男儿,又不是内宅里一切都要对夫家言听计从的妇人,难不成有了孩子,是去是留还不能自己拿主意,非得和人请示不成?
    男人生孩子且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呢!
    如今孩子在侯爷肚子里,到时候生孩子遭罪的也是他家侯爷,怎么这样了却还要被怪罪?
    真要是这样,他第一个站出来替侯爷不平!
    好吧征野承认,这些日子他心中其实也有些不是滋味,越是知道了侯爷和三王爷的关系,而且他两个搅在一起,他家侯爷竟还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打征野记事起,小侯爷便是不服输不吃亏、争强好斗的性子,不想如今这种事上却叫人占了便宜,平白矮了一头,这都还罢了,打死他也没想到,小侯爷男子之身,居然还能怀上了对方的孩子
    征野心中就很不是滋味,有种自家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好吧,就算那猪挺俊俏的,白菜也乐意得很
    且瞧着小侯爷如今身在军营里,都不愿意落了这个孩子,征野心中便更加的不是滋味。
    可毕竟这也都是小侯爷自己的选择,征野心中就算再不是滋味,也不好多说什么了,所以那日他也只依言煎了那副药给侯爷服下,便再不曾多言。
    征野闷声道:他有什么好怪爷的,如今这样的情形爷也没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了,难不成他竟还不知足么?
    贺顾听征野这样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明白过来征野什么意思,正要再问,却听征野又闷闷补了一句,道:爷若是不愿意告诉他,那那我今日不说便是了。
    贺顾闻言,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颔首道:也好,眼下这样的关头,把这事告诉他,倒怕他多想,还是且先瞒着他吧,以后有了机会,我再告诉他。
    贺顾琢磨道,颜姑娘那日说的也有理,虽然不知道他一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怀上的但前些日子他落了的那孩子,三殿下毕竟是孩子的另一个爹,这事叫他知道了,虽说三殿下性子体贴又温善,知道他眼下的处境,落了孩子也多半不会怪他什么,但心中想必多半也是会不开心的吧
    毕竟毕竟那也是他俩的孩子
    贺顾莫名有些心虚。
    这事要么永远瞒着三殿下,叫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这样三殿下不会多想,也不会因其不快,可贺顾却自知他的性子多半藏不住事,更遑论是藏一辈子,总有一天三殿下会知道的
    眼下时局未稳,他二人估计见一面又得分开,若是现在就告诉他,倒时候三殿下走了,一个人还不定怎么多想,贺顾实在不愿叫裴昭珩因这事乱了心绪,也不愿因为这事闹得他二人生了嫌隙、弄得彼此不快。
    且男人怀孕,这种事乍一听还是过于荒诞了,想来三殿下一时半会倒未必肯信。
    怎么想,眼下都是不说最好。
    征野听他这样说,脸却更黑了三分,这次终于没忍住,小声嘟哝了一句:爷什么都替他着想怎么就不替自己想想
    贺顾正在出神,一时没听清征野说了什么,道:你说什么?
    征野却哼了一声,再不说话,只气鼓鼓的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贺顾这次打定主意不告诉裴昭珩他有了喜脉,又把孩子落了的事,心中没了顾忌,主仆二人便加快脚程,很快到了阳溪镇上。
    北地三府宗山、承河,武灵,阳溪属于武灵府,地方其实不大、也不算繁华,但贵在恰好在昆穹峡的出口,这处关隘是个兵家必争之地,阳溪镇上便也因这个原因,习武的、走镖的、跑江湖的,什么人都有。
    裴昭珩原要往武灵府去,本来只是途经此地,但他有心见贺顾一面,这才没继续前行,暂时落了脚。
    不过阳溪是小地方,他是堂堂的亲王之尊,刚一落脚,自然是惊动了驿丞,驿丞又一溜烟的赶紧去通知了知县老爷,那老知县上了年纪,在家中攒了一辈子的钱才捐得这么个官,他从没见过京中大员,眼下知道王爷来了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自然是心中忐忑,赶紧屁颠颠的来了。
    只是老知县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琢磨着这位年纪轻轻的王爷爱喝什么茶,爱吃什么菜,叫下人去准备了,却发现王爷并不买他的账。
    裴昭珩端坐庭中长椅上,目光扫了扫面前桌上摆着的一桌菜色丰富、鲜亮的珍馐,面上却没什么神色,也没有动一下筷子。
    老知县见他如此,心中不免惶惶
    难道是他招待的还不周么?
    裴昭珩道:阳溪这样的地方,钱知县能凑出如此一桌宴席,倒也是辛苦了。
    钱知县闻言,赶忙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点头哈腰的干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三王爷是奉陛下之命北上,钦差大人亲临阳溪,我们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下官自然不敢怠慢。
    裴昭珩道:本王有一事不解,钱知县可否解释一二?
    钱知县道:王爷但说无妨。
    裴昭珩道:临近年关,为何阳溪镇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钱知县闻言,挠了挠腮帮子,讷讷道:这这
    裴昭珩道:本王问你
    为何?
    钱知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位王爷分明年纪轻轻,且生的又如画里头的神仙中人一般俊美好看,可他只是这样淡淡问了两个字,那双本该波光盈盈的桃花眼,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扫过来,却莫名叫他心中一下子有些发毛,背后也禁不住生了一层冷汗。
    钱知县没读过什么书,只听过茶馆里的先生说书,此刻便福至心灵的立时联想到了一个词
    不怒自威。
    他膝盖一软、当即便跪了下去,叩了个头,苦着脸道:这王爷,实不相瞒宗山那边,自打两个月前,便有西北的蛮子打秋风,日子不好过,一时往南来避难的流民骤增,只是本地的百姓不愿接纳,这才这才
    裴昭珩哦了一声,淡淡道:原来钱知县还看得见这些流民,本王还以为知县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眼神不佳,什么都看不见呢。
    钱知县听他这样说,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嘴唇喏喏了片刻,道:下官下官
    裴昭珩道:这样多的流民流落阳溪街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本王一路所见不知凡几,你为何既不施粥场救济,又不与朝廷上报,便眼睁睁看着他们流离失所,不闻不问?
    钱知县这下终于听出来三王爷这是在兴师问罪了,吓得赶忙磕头道:这这前线有了战事,灾民、流民自然是在所难免的,况且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我们阳溪只是小地方,衙门里钱粮又又不多,这样多的流民若都要救济,下官实在是施不起、也设不起这样的粥场啊!
    裴昭珩听他这样强词辩驳,面上仍然没什么神色,右手却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当即激的那原本好端端放在桌上、装着一盏上好银松露的小瓷盏飞起了半寸高,又哐当一声落了回去,吓得钱知县几乎腿肚子一软。
    强词夺理。若是府衙钱粮不足,为何不向朝廷奏秉,难道户部还会短了阳溪的不成?
    钱知县苦着脸抬起头来,道:不是下官不奏秉,只是只是下官一个小小的知县也做不得什么主啊,此事即便下官有心奏秉,也得先问过武灵府的上官,那边若是不同意下官下官也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裴昭珩皱了皱眉,道:你是朝廷任免的阳溪知县,正七品官员上书奏秉,上可通议政阁大臣,下可通六部堂官,哪里又来什么纳谏直奏还要问过上官的规矩?
    钱知县小声道:这这三王爷有所不知,在咱们北地三府,这些可都是经年的老规矩了
    正此刻,庭院门外传来一个小厮通秉的声音。
    知县老爷,外头有位军爷求见。
    钱知县正是心烦的时候,当即便皱眉答道:什么军爷,叫他等着!本官在见贵客,早吩咐过你们不要打扰,怎么这样没眼力,什么阿猫阿狗竟也敢放进来搅和,本官
    小厮在门外道:可他说他是来见三王爷的。
    小厮话音一落,钱知县便看见眼前那方才还一直面色淡淡、气定神闲的年轻王爷忽然抬起了那双形状漂亮却又淡漠的桃花眼,道:叫他进来。
    钱知县一愣,顿时噤声,不敢再说了。
    贺顾带着征野走进院子时,瞧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这小庭院青砖黛瓦、四面落水,庭中种了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树下摆了一张乌木八仙桌,端端正正、倒别有雅趣,此处虽是在阳溪,院子却有一股江南味道,修院子的人倒也讲究,真是好会享受。
    只是三殿下端坐桌前,脸色瞧着并不很高兴,承微和周羽飞二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侍立在侧,看着活像两尊杀气腾腾的煞神。
    贺顾:
    他再看了看三殿下身前跪着的那须发花白、身着一件圆领青色官袍的老头,贺顾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啊这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王爷可是在办正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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