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元脸上仍然是那种未达眼底的浅笑,温声道:孤本以为,姨母见了孤,会生气,会恼恨,亦或者,会对孤苦口婆心,劝孤回头呢?
    陈皇后闻言怔了怔,回过神来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回头?
    回什么头?
    裴昭元微微一怔,抬头去看,却看不清跳动的灯火下,陈皇后背着光的脸上具体是什么表情,只听得她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的样子。
    裴昭元道:姨母从前不是最爱管教孤了吗
    陈皇后却打断了他。
    回头?
    回头也需得有头可回。
    便是本宫当初,再和姐姐有什么不对付的可这些都与陛下无关,他是你的生身父亲,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亲眼看着、亲手抚育、教养着你长大的,你如何如何能对他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本宫原还以为,你虽是从姐姐肚子里出来的可却也只是个孩子,圣人说有教无类,有你父皇悉心管教着,有本宫看着,你必能长得人品贵重,做一个好储君,以后接过你父皇肩上的担子,护着裴家的江山和百姓可你可你
    陈皇后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她低声叹了口气:罢了都是我的不是。
    裴昭元听她说完,双目微微睁大,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张嘴像是在笑,却没笑出声来,只有几声浅浅的气音在揽政殿的内殿里轻轻地传开,显得有些讥讽。
    姨母说你以为?
    他一步一步的朝陈皇后走过去,眼神定在她身上,那抹仿佛从来不曾缺席的浅笑,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姨母难道还以为,就算你待孤如同己出,当年的事你与父皇都不告诉孤,孤就不会知道了吗?孤就会浑然不觉,被你这些年来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麻痹,忘了你才是害死母后的元凶么?
    这么多年了,尽管已然病愈恢复了记忆,可亲耳听到伤口这样被血淋淋的撕开摆在她面前,亲眼看到原本真心真意疼爱的外甥,这么一副恨她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样,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陈皇后的脸却还是忍不住骤然变得煞白一片。
    她闭了闭眼,道:本宫一直病着,瞒着你是你父皇的主意,他不愿告诉你当年的事,本也是怕你钻了牛角尖,你父皇只是不想你如同姐姐那样又
    裴昭元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顿住了脚步,挑眉道:这么说你们倒还是为了孤好了?
    陈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你母后之所以触怒了陛下,自缢而去你可知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胸膛起伏变得稍稍快了些,无意识的握紧了衣袖下的五指,道:不既然元儿去年除夕宫宴上,能想得到假传宗山马报,你是早知道那是珩儿了你也早知道,当年瑜儿是怎么没了的,你你都知道。
    裴昭元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不错,姨母猜的,都对,当年的事,就算你们都不告诉孤,可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都知道。
    陈皇后道:你既知晓,为何还要
    裴昭元疾声道:孤是知道,可那又怎么了?
    难不成姨母觉得,因着当年母后动了你的女儿,孤便要因此对你心怀愧疚,觉得都是母后对不住你么?
    若不是姨母!抢走了母后的东西!若不是姨母,逼得她当年在宫中走到了那样的田地,她不是被逼无奈,怎么会做这样自绝生路的事?
    姨母害苦了母后难道还妄想着你给些小恩小惠,孤便会忘了这一切、认贼作母么?孤劝姨母还是醒醒吧,别说这些痴话惹人笑了,孤可不是父皇,只要姨母一求,就心软的什么都应了。
    陈皇后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后退一步,艰声道:你你简直是疯了
    裴昭元却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仍然双目血红的死死盯着她,口里一字一句道:姨母大概不知道吧?这些年来,每每孤瞧见你与父皇,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孤就觉得恶心的要吐出来,每每瞧见你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天伦之乐,孤就会想起,这座歌舞升平的皇城,葬送了我母后一副尸骨,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每一日每一日,都在睁着眼看着你们踏着她的血,虚伪至极的一个母仪天下,一个做什么万民之表。
    孤若是不记得母后受过的委屈,心中的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来过这样一遭,又走的走的那样痛苦。
    陈皇后再也听不下去了,皱着眉低声打断道:你简直你简直不可理喻当年的事,分明是你娘你娘她你若不信,且去问你舅舅便是了,他也知道,本宫摸着良心也敢发誓,当年虽与她一同嫁与陛下,却从未生过分毫嫉恨,从未起过一点害她之想,更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
    陈皇后话语间,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反是她,面上和气,也总和我说便是在宫中,陈家的姐妹也绝不生分,要我别与她生了隔阂,可却害死了我的瑜儿
    裴昭元冷笑一声,道:姨母不必在孤面前作这副模样了,你当初既然敢抢母后的东西,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总有一日会有报应吗?
    陈皇后蹙眉疾声道:我何曾抢过姐姐的东西?
    裴昭元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陈皇后面前,他目光森寒,陈皇后竟也没惧怕,不再后退一步,只定定迎上了他的视线,目光也冷了下去。
    裴昭元看了她半晌,忽然冷冷哼笑一声,道:贱妾生下来的,果然也是贱人,颜色就算再好,骨子里却也还是下贱胚子,满嘴的谎话,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肯认吗?
    陈皇后咬着唇白了脸,怒道:你你简直放肆!
    裴昭元却恍若未闻,只一字一顿恨恨道:当年父皇本要选母后为后,若不是你这贱人抢惯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求着外祖父把你一同嫁进宫她如何她如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孤又如何会如何会幼年丧母,做个没亲娘的嫡太子?
    你这样的贱人,年少时就惯爱出风头,抢了母后的诗会头名、又贪慕什么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害的母后还未出阁,旁人便都指指点点说陈家的正头姑娘还不如妾生的
    若不是母后母后当年临终前,孤偷偷跑去见了她一面,这些事,孤是不是也永远不会知道,永远被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陈皇后被他说的一愣一愣,半晌才道:这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当年之事,你只要去问问你舅舅,也知道并非如你方才所说那样
    裴昭元却忽然一把捏住了陈皇后的脖子,怒道:舅舅?他也不过只是在乎他自己、在乎陈家的荣华富贵、惦记着要继续把持朝纲、接外祖父的班,继续做他权侵朝野的春秋大梦罢了!你以为抬出舅舅,便能糊弄的了孤么?孤告诉你,休想!你这个害死母后的贱人!休想!
    陈皇后身量纤纤,哪里受得了他这样掐着脖颈,当即便被他扼的几乎喘不上气来,连咳也咳不下去,脸色一片紫青。
    正此刻,裴昭元的裤腿,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
    元儿
    元儿你咳咳你这是咳咳这是做什么啊?
    第105章
    皇帝竟在这时候醒来了。
    这场突如起来的大病,似乎一下子击溃了帝王的身子本来看似没什么大碍的假象,这些年来他没日没夜的朝会和理政,除了年节宫宴与陈皇后的芷阳宫,皇帝几乎每日都宿在揽政殿,从未懈怠过分毫,如此积劳,怎能不成疾?
    想必若不是因着这层原因,皇帝也不会如此病来如山倒,一触即溃了。
    这些裴昭元不是不知道,是以皇父抓着他裤腿的那只手,虽然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也并不叫他意外。
    但当裴昭元低头望见那只裸露在外的、显得有些干瘦、且生了少许斑点的手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掐着陈皇后脖子的手,力度便也这么骤然松了下去。
    陈皇后挣脱束缚,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几乎没站稳,倒在榻边伏着床榻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裴昭元却视若不见,只转身低头,看向了御榻上双目半睁半闭、眼瞳略显浑浊,望着他的皇父。
    弥漫着药味的内殿,再度归于一片寂然,只有陈皇后的咳嗽声,在殿内荡了几转,显得格外清晰。
    裴昭元嘴唇动了动,始终还是没坚持住,偏头避过了皇帝的目光,低声道:父皇您醒了。
    皇帝咳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只有些费力的转动了眼珠,看向了床尾的陈皇后,道:阿蓉你
    陈皇后知道他担心自己,可他眼下病成了这副模样,陈皇后又如何能忍心叫他再替自己担心?
    她强忍住了喉咙的不适,硬挤出一个笑容,膝行着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低声道:陛下陛下,臣妾在呢,在这呢,陛下终于醒了,可好些了吗?哪里还难受?
    皇帝似乎是很累,又缓缓地闭了眼,口里有些急促的喘了两口气,手上却用了几分力,努力的缓缓回握住了陈皇后的手。
    阿蓉你怎么也咳了是不是咳咳是不是过了朕的病咳咳病气
    皇后你你出去吧不要在咳咳在这里
    陈皇后的鼻头一酸,两眼几乎即刻便要涌出泪来,好容易才忍住了,涩声道:没有的事臣妾好的很,臣妾就在这里陪着陛下,哪儿也不去。
    裴昭元站在边上,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神色有些沉郁,却是未发一语。
    皇父似乎刚刚才醒转,并不曾听到他方才和姨母的争执。
    裴昭元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倒宁愿皇父什么都听到了。
    陈皇后似乎并不打算将方才的事告诉皇帝,她显然也有着自己的考量,这才愿意替他瞒着皇父方才他那些个十分大逆不道的言论和行径。
    然而事已至此,他再瞒着君父,再装一个仁厚贤德的好太子,这又有什么意义?
    早就都没有意义了。
    太子脸上的所有神色,终于都渐渐敛去了,他提高了声音,面无表情的冷冷开口道:来人,把皇后娘娘带下去。
    殿外立刻有宫人闻声进来,只是太子的这个命令显然有些叫他们不好办,几个内官、宫女都面色惶惶,看着御榻前的帝后与太子三人,不敢贸然行动。
    裴昭元道:你们是听不懂孤说的话吗?
    为首的大宫女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奴婢奴婢们不敢,皇后娘娘,那这
    陈皇后心中十分不安,她看了看榻上躺着的皇帝,正有些犹豫,却感觉到皇帝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在她手心里划了一下。
    陈皇后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便又听到那宫女又唤了她一声。
    裴昭元虽然脸色未变,眼神却明显有些不耐了,正要开口,陈皇后却忽然道:好吧,本宫跟你们走。
    语毕果然站起身来,走出帐慢,跟着那几个宫人出去了。
    陈皇后一出去,内殿便只剩下了御榻上的皇帝,和站在榻前的太子二人。
    内殿还是这样空旷,这次便只有皇帝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殿中回荡了。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道:父皇您醒了,可知这些天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闭着眼咳了一声,却并未回答他的话,只费力的抬手在榻沿拍了拍,道:你你坐咳咳坐下说话。
    裴昭元微微一怔。
    他这皇父,天下应该再没别人比裴昭元更了解他了,便是皇父这几日大病不省人事,然而只是刚才他醒来后,听得姨母的那寥寥数语,以父皇的才智,想必不出一息功夫,绝对也能猜得出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这般境地,裴昭元也着实没想到,皇父竟然还有心情,招呼他坐下再谈。
    这情形实在不像是一对反目的天家父子,倒像是寻常人家,临终的老父要对儿女留下什么掏心窝子的话。
    裴昭元的喉头滚了滚。
    此行以前,他便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也早已不惧怕和皇父撕破脸皮、恩断义绝了,裴昭元的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既然选了这条路,此刻便该无欲则刚、六亲不认,不受任何一丝一毫的私欲和感情影响。
    可当他亲眼瞧见这副模样的皇父,亲耳听得他一边咳嗽一边叫自己坐下时
    裴昭元的手指在衣袖下颤了颤,空气静默良久,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还是依了君父所言,在榻边对皇帝坐下了身。
    父皇已然油尽灯枯,若是他猜得不错,这一回多半是舅舅瞒着他在那碗雪梨汤里动了手脚。
    父皇能不能挺得过这一道鬼门关,且还不好说,他们毕竟是亲父子,眼下只是叫他坐下罢了
    他倒也不必那样戒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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