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刚行过百余步,贺顾便又听见了打斗声,他和征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催着胯下马儿加快了脚步。
    没一会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峡中竟还有这样一处景致
    百余丈飞瀑如倒挂银练,悬在陡峭山壁上,崖下一池幽潭深不见底,潭前一块平整巨石联通峡谷两侧,那巨石上十余人成包围之势,把两人围在中央,贺顾定睛一看,却正是执刀架在那北戎汗王穆达颈上的宗凌,和已被挟持的汗王穆达。
    宁四郎则拄着两根狼牙棒,半跪在一旁的草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一队人马,已然七七八八倒了一地,显然并不是对方敌手。
    宁浪听见有人来了,回头一看立刻喜道:将军!
    那头围着穆达与宗凌的十多个北戎勇士,为首的自然也发觉到这挟持他们汉王的少年又来了援兵,立刻脸色一变,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贺顾听不懂北戎话,但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听的也就是了。
    宗凌死死架着那汗王穆达,身上狼狈不堪,额上破了一块,唇角带血,灰头土脸,倒像是个打地鼠成了精,好在少年人一副眉眼,仍然漆黑透亮,望着北戎人的眼神则带着一股叫人胆寒的骇人戾气。
    他听见又有人来了,转头恰好望进贺顾眼底,似乎是愣了一愣,微微张口,像是完全没想到贺顾竟会出现在此地。
    领头的北戎人最先开口,那汉子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转头看着贺顾狠狠道:你们回去!不然杀了他!
    贺顾冷笑道:丧家之犬,穷途末路,也敢和我谈条件?
    放他出来,我倒可以考虑给你们留条全尸。
    此刻宗凌的救兵来了,而这群北戎人却明显并没有等到接应他们和汗王穆达的援军,否则早就动手了,也不会如此色厉内荏的威胁贺顾回去。
    两边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快交起手来,只是原本贺顾这边人数占优,但北戎人凶悍,个个都是膀大腰圆、人高马大,穆达的亲兵更是百里挑一精锐中的精锐,否则也不能把先一步进来的宁四郎等人伤成那样。
    是以一番缠斗下来,幸而有他和宁四郎,征野在,这才稍稍占优。
    宗凌被围在中间,但他还架着穆达,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只能看着双方交手打斗干着急,贺顾一边一个利落转身狠狠把一个北戎人踢飞出去,一边远远朝他喊了一声:你不要动,看好穆达!别放跑了他!
    一时山谷里金铁交鸣。
    贺顾两日两夜未歇,其实已然有些手脚虚浮,但好在真打起来,他还是能勉力调动精神的,打到最后,十多个北戎人终于还是尽数伏诛,只剩下了仍被宗凌架着的汗王穆达。
    虽然也不是没有伤亡,但宗凌平安无事,又生擒了穆达,贺顾心中这才松了口气,他抬脚把一具横在面前的北戎人尸体踹开,抬眼看了宗凌一眼,却见他面色有些恍惚,持刀架在穆达颈上的那只手臂也微微有些颤抖,已全然不复方才和北戎人对峙时的凶狠模样。
    贺顾本想见面就狠狠削这小崽子一顿,但真见了宗凌这副模样,心知他是这才开始后怕,又微微有些心软了,倒也没有立刻骂人,只冷着脸道:还愣着做什么?回去了。
    语罢点了两个随行的兵士出来,让他们和宗凌交接,好将穆达绑回去。
    宗凌这才回过神来,远远看着贺顾嘴唇喏喏了两下,像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出来,意识到贺顾也在看自己,却像是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的躲开了目光。
    贺顾看的心里好气又好笑,但天月峡毕竟也不是什么太平安全的地方,能让他教训犯了错的部下,故而也没多言,只打算着回了雁陵,再好好和这个小兔崽子算账。
    北戎汉王穆达,长得并不似寻常北戎人那般高大健壮,他个子虽高,身材却反倒有些干瘦,三十来岁模样,蓄一撮小胡子,相貌瞧着有些阴鸷。
    自方才两方人马照面、打斗,此人都没有一点动静,十分老实,也可能是被宗凌拿住了命门,想反抗也不能,这才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而此刻,就在宗凌侧开目光松手要把他交给那两个兵士的瞬间,穆达却忽然目色一厉,侧身抬手一记肘击狠狠打在走神了的宗凌腹部上,直打得他踉跄后退两步,穆达袖口不知何时忽然伸出约莫手掌长的一柄银色短刃,动作迅捷如电,便朝着两个兵士的喉咙口直奔而去,立时血溅三尺。
    这番变化来的太快,场上莫说旁人,就连宗凌自己也险些没反应过来。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穆达已然回头看着他抬手挥刃,面露凶光了。
    贺顾疾声道:小心!
    他足下一点便如电般瞬息奔到宗凌面前,抱着他迅速转身过去。
    好在贺顾反应得快,宗凌的喉咙才逃过一劫,没有和那两个兵士一样血溅当场,但贺顾便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了
    穆达这柄短刃,也不知是何金属所制,极为锋利,分明不过一掌尺寸,并不算长,却轻易划破了他背部的锁子甲,叫他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贺顾喉间一声闷哼,那头宁四郎征野二人却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征野立刻冲上前来一脚踹飞了穆达手里的短刃,宁四郎则钳制住了穆达手脚。
    一番风波这才平息。
    也不知怎么的,贺顾能感觉到背上的刀口并不深,可流血的地方却传来一阵钻心一般的剧痛,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感觉到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四肢无力的险些没站住。
    宗凌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察觉到了贺顾抱着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立时转身抓住贺顾的肩膀,看着他急道:将将军,你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贺顾喘了两口气,有宗凌扶着他才好歹没倒下去,但尽管如此,贺顾也明显察觉到意识正在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想开口说话却完全答不上来。
    征野看的脸色发青,低头看了看方才那两个破喉而亡的兵士,却发现才不过几息功夫,二人脖颈的伤处已然血液发黑,立时变了脸色,急道:他娘的!刀上有毒!
    贺顾的大脑还来不及分辨征野说了什么,便已然彻底失去了意识。
    汴京城,皇宫,议政阁。
    新帝登基的头一年,承平元年的第一个年关,宫里却过得并不热闹,一来满朝上下都还笼罩在北地戎患、战事吃紧的阴霾下,二则中宫无后,不仅如此,新帝的后宫也空荡荡连一个妃子、贵人的影儿也没有,主持宫宴的中宫皇后没有,新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这年节自然是热闹不到哪儿去的。
    好在刚过了年关,北地就传来了好消息,贺将军初战大捷,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成功收回一城,一时朝中人心大振,人人脸上愁云惨雾终于都稍稍散了,感觉终于要拨开云雾见青天,只要贺将军在北地能再顺利把雁陵收复,那这些日子朝堂上大家伙的担惊受怕和忧心忡忡,便都终于能告一段落了。
    最重要的是
    皇上也不会天天冷着个脸,对底下人办的差事精益求精,动辄训斥、罚俸乃至翻人八百年前的旧账找茬了
    是的,在此之前,众人都以为当今圣上虽然于政事上勤勉严格了些,但有他当年辅政先太子的贤名在,再加上皇帝的那张脸实在是迷惑性太足,只要稍稍和缓颜色,便总让人产生他是个仁厚宽泽、温善的贤君的错觉,且先帝一生驭下仁和,虽然晚年许是因着太子忤逆的缘故变得脾气阴晴不定了些,但也瑕不掩瑜,今上和先帝是亲父子,想必也是子肖乃父,一样仁厚的了。
    万万没想到,自打贺统领临危受命成了贺将军,一离开京城,他就忽然变了张脸,倒不是说变成了如何残暴不仁的昏君,反而恰恰更加勤政了,且不是勤政了一点点,除却每日朝会,只说议政阁奏事会,自高祖年间,便一向是三日一回,从未变过,然而年节刚过,新帝却说北地战事吃紧,国库自先帝年间便开始连年亏空,朝事耽搁不得,议政阁奏事会暂时改成两日一次
    议政阁有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朝会上没敢说不是,散了朝私底下发了一嘴牢骚,也不知叫谁听去传进了皇帝耳朵,第二日便叫皇帝打发回家养老去了,美名其曰恩荣回乡,转头立刻新提了个年轻经得住折腾的,破例入阁做了议政阁大臣,这一招杀鸡儆猴,立时叫满朝上下文武百官都都做了锯嘴葫芦,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且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皇帝勤政,于朝务上精益求精,他自己都不近女色点灯熬油的,就差在揽政殿御案上做个窝了,对底下的人要求严格了些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这样的贤君放眼历朝历代,打着灯笼还难找哩,谁又敢多说一个不是?
    于是臣工们只好有苦不能言的陪着新帝加班加点,年也没囫囵个的过好,户部便又要准备着给承河大营准备后续粮草军饷,工部兵部又要马不停蹄的铸造补缺的火炮、箭支、驯养军马等一干事宜,人人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的,希望贺将军赶紧把雁陵收回来,得胜班师回朝,也没功夫计较皇帝这样挂心北地战事,究竟是以国为重还是担心出征离京的贺将军了。
    只是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虽然有眼色的人是大多数,但也总少不了那么几个没眼色的,这个节骨眼上还在坚持不懈的上本催促新帝立后选秀,充盈后宫,大家伙也都冷眼旁观着,准备看这几个没眼力见的傻子自掘坟墓,不想皇帝这回却竟然叫他们大跌眼镜,云淡风轻的在朝会上允了,吩咐内务司可以开始着手准备新朝选秀了。
    朝臣们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前些日子流传的皇帝和贺将军搞男风,而且还搞出个福承公主的离奇风流韵事,又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皇帝肯想通,不再钻牛角尖了,这毕竟是件好事,这消息伴着北地连连传回的捷报,一时也叫一个多月来愁云惨雾的朝野上下终于舒眉展目、喜笑颜开起来。
    只有内务司新上任的管事赵斋儿赵内官心知肚明,皇帝和贺统领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毕竟他天天守在揽政殿,有时候听了一耳朵的墙角,那也不是他故意的,这些事他师父此刻远在帝陵的前内务司管事王公公早就教过他,只要当作没瞧见、不知道、皇上这么做很正常,也不要往外传一个字,就可安稳度日,可此刻选秀这烫手差事落在了他内务司的手上,斋儿就是像装傻也不行了。
    到底选还是不选?
    怎么选?
    选谁啊?
    不选吧,皇上都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了选吧,皇上分明心里就只揣着贺将军一个,旁的公的母的都不上心,他怕是怎么选也选不上叫皇帝称心如意的,且要真选出来个皇后,等贺将军回京了,万一和皇上置气,那到时候他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也就罢了,自己岂不是要被拉出来背锅祭天
    斋儿心里越发苦了。
    他憋了几日,终于决定寻个机会,趁着四下无人和陛下求个明旨,问问这选秀的差事到底怎么操办。
    这一日正好议政阁那边来了奏报北地战事的折子,北地的折子皇上一向最着急看,斋儿便寻思着趁着递折子、沾沾贺将军捷报喜讯的光,请示一下圣意。
    揽政殿里燃着细细的檀香,一片寂然,只有御案上皇帝翻动奏折哗哗的声音格外清晰,斋儿捧着议政阁送来的折子,小心翼翼的弯腰陪着笑道:皇上,议政阁那边又得了北地战事的奏报,王老大人叫奴婢立刻送来给皇上过目呢。
    裴昭珩正在批着关于户部清算去年亏空情况的奏事折子,先帝在时虽然朝野平稳,但是对底下的许多贪墨和营营苟利之事,其实已经是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常雷声大雨点小,犯了错通常只要不是戳到先帝的心窝子上,都是能饶便饶了,左不过革职罚俸训斥几句,所以才得了个仁君的贤名,如此虽然瞧着一片歌舞升平,其实国库却已经连年亏空,眼下再想找补回来,绝非一日、甚至一年半载之功。
    这堆烂摊子,前世裴昭珩便已经收拾过一次,此刻说是轻车熟路也不为过,但是真的摆在眼前,看着那折子上一个一个的名字,还是不免觉得火气上涌,有些心烦意乱。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闭目眼前出现的却是子环漆黑明亮、爽朗干净、带着笑意的一副剑眉星目
    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也不是第一次和子环分开,但此前却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心神不宁,无论朝会、看折子、甚至行走坐卧,一闭上眼便满眼满心全是子环的模样。
    他神情静静的看着奏折上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字,实则却一点也没看进脑海里,那些墨迹倒像是在他眼里变了个样子,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字,却忽然陌生的很,如同第一次看见一样。
    裴昭珩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得斋儿的声音,恍惚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方才他说了什么,顿时精神一振,立刻道:是北地的折子吗?拿上来。
    斋儿立刻依言捧着折子到了御案前递给他,又等着皇帝翻开奏折看了一会,才又小心翼翼的陪着笑问:陛下,奴婢刚刚接手内务司,有件差事怕办不妥当,也实在不明白该怎么办故而故而想和陛下请示一二
    他字斟句酌、心惊胆战的说完,又很有耐心的等了一会,可御案那头的皇帝却一言不发,只字未答。
    斋儿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他不会是哪里说错了话吧?立刻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皇帝,却见他目光仍是落在那封奏折上,神情有些怔然,倒像是倒像是
    愣住了?
    斋儿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了,但他话已经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皇皇上?
    裴昭珩的意识还沉浸在手里这封奏折当中。
    前半部分是捷报,承河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北戎人落荒而逃,雁陵成功收复,他虽不意外,毕竟领兵的人是子环,但也一样为此高兴,可后半部分看下去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几乎叫他如坠三九寒天
    等看到最后一句,那短短的贺将军危四个字,已然是遍体生寒。
    只是刀伤只是刀伤怎么会这样严重?
    那汗王刀上有毒既如此解药呢?为什么他们没有去找解药,而是只发回朝廷,给他看这么短短一句钻心蚀肺的贺将军危?
    裴昭珩久久不答,斋儿已经不敢再问了,聪颖如他,也已多少猜出几分这封奏折里大约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此刻后悔也没有用了,只能闭嘴再不多言一个字,噤若寒蝉。
    裴昭珩合上那封奏折,拿着它站起身来缓缓行到殿门前,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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