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仉南强行压抑中心中的波动,尽量平缓着声音,径直问道:陆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逃无可逃,付宇峥只好实话实说: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这样啊仉南向前靠近他两步,直到身前,可是你这样过度的关心,也让我有了一点不安。
    付宇峥自认这是他作为一个医疗从业者,对于一个病人照顾的正常范围值,虽然他并不是他的医生,但此时,这份职业素养却被对方解读为关心过度,他不愿深究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差别,他生的疑问却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安?
    仉南又靠近半步,两人相距咫尺,他笑得柔和而温润:会让我怀疑,上一次我表白的时候,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眼前的那双眼睛太过清亮,付宇峥有一刹那的恍惚:比如?
    仉南说:你的真心话。
    这样细枝末节处都起到好处的照拂,是陆医生从未轻易示人的温柔,但是他见到了,不仅如此,这些不动声色的悉心和呵护,竟然都是给他一个人的。
    所以,他是不是有理由可以质疑一下,那夜那场无疾而终的告白,实际上不只是他一个人心动却潦草的收场?
    是不是有人同样心悸却不自知,或者,当时的失语,只是某些难以言喻的默认?
    客厅的复古落地座钟报时,铜质钟摆与钟石相撞,发出清脆而绵恒的一声嗡响,下午一点了。
    付宇峥垂眸,在钟声之后回神,面前那双眼睛中蕴藏的期待无法忽视,他却只是问:那你怎么样才能安心,我
    话音未落,自动消音。
    眼前的人迈出最后一步,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
    但相较于上次仉南突然发病,这却是在双方情绪都极其平稳的情况下,一次发生在理所应当之时的贴近。
    付宇峥垂下双臂,惊讶之际,反应先一步快于意识,在下一秒,卸掉周身力道。
    仉南比付宇峥略矮了半个头,但此时身高差距显得微不足道,他双臂先是收紧,而后又轻轻收力,一紧一松之间,这个拥抱便充满了复杂心意。
    他抬手,手掌拍了一下付宇峥后心的位置,温润带笑的声音在付宇峥耳边传来:要我心安太容易了,这样就行。
    付宇峥张张嘴,但眼下的仉南思维逻辑简直快得逆天,依旧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又说道:但是这么简单的事,对于你而言,是不是就太难了?
    时间分秒溜走,付宇峥后知后觉,在对方安静地等待中,忽而慢慢抬起手臂环住怀里的人,让这个拥抱名副其实。
    还可以,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相拥而立的人似乎短促轻巧地笑了一声,这一刻付宇峥心中忽然弥漫起某种巨大的惶然,像是一颗卵石被滞入一泓静谧深邃的深潭,茫然无法触底,但在这样飘忽的情绪中,他又敏锐捕捉到内心那股晦涩难明但却类似于平静的情绪。
    这太矛盾了,简直不可思议。
    付宇峥缓缓呼出一口气,尝试着慢慢放开怀里的人,问道:所以,你还要自己回家吗?
    要吧。仉南后撤一步,在他完全放开自己之前,率先从他怀里退开:好运气不能一下子全部用完,我得给自己留点余额。
    说完,他眼尾倏然轻弯,笑意从内勾外翘的眼窝溢出来,清隽中竟裹着一丝潇洒的艳色,留下一个别样的笑脸,他径直走向玄关,换好鞋子,说:陆语行,明天见。
    不是简单而称的你,不是客气有礼的陆医生。
    虽然依旧身在臆想之中,但这却是仉南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陆语行。
    防盗门开合有声,仉南离开的身影透着不言而喻的势在必得。
    人离开,付宇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
    仉南从付宇峥公寓楼出来,到路边打车回家,回程很长,午后的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浓金色的阳光填满街道每一处角落,宛如他此时的内心,被巨大的无形的情绪充斥着,几乎要从喉咙满溢而出。
    出租车在自家小区门口停下,仉南付钱下车,几乎小跑着回到家中,进门,他脱掉鞋子,草草到浴室冲了个澡,而后随手拽下墙上的黑色的真丝浴袍披上,有一阵风似的刮进那间小画室中。
    来不及吹干头发,半湿的发梢还挂着水珠,颗颗滴落在浴袍领口处,泅湿一小片更深的黑色,像是氤氲潮湿的墨汁,衬着仉南素白干净的侧脸,他站在画板前,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轻微发颤的指尖,拿起一旁的软炭笔。
    上一次站在这里,他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崩溃,像是一直顺途的旅人,突然行至深渊断崖,尽目四顾,看不见曾经那些瑰丽奇景,只有戛然而止的恐惧和无措,而此时,他重新站在悬崖边上,却像是忽然凭空生出一双翅膀,那种隐约想要飞跃天堑鸿沟的冲动自心底再度滋生,这种感觉他陌生而熟悉,是灵感回归时,灵魂深处的颤抖。
    瘦白的指尖捏着炭笔,指腹因用力而浸出丁点的红,仉南垂眸定睛,抬手在雪白的画纸上落下第一笔。
    炭色浓重铺开,黑白纯色相映,他用最质朴的原色,画心里的那道影子。
    仉南画画时的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那些肆意与不羁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端肃沉静,他垂眸凝定,脸上淡得几乎没有表情,但是手下的动作却一挥而就,静谧的午后画室,只有笔尖摩擦画纸时发出的沙沙声。
    窗外的阳光由浓转淡,最终消失在厚重绵软的云团背后,夕阳西沉,橘色的晚霞悄然漫过天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画板前画了多久,直到一张张完成的手稿从画架上飘落,画中的那个男人的眉眼被艳霞浸染,仉南终于放下酸麻到失去知觉的手臂,原地缓了半晌后,慢慢蹲下,将一地的画稿一张张的,妥帖拾起,悉心整理。
    时间超过六个小时,半个画室的内设轮廓渐渐隐匿在昏暗的微弱天光之中,仉南手握着厚厚一叠画纸,双腿支撑不住,直接坐在画室的地板上。
    画稿中,装潢考究陈设复古的客厅中,陆语行拥抱他的那个姿势自然而从容。
    另一张,陆语行坐在植物园米兰墙边的四角亭里,手握着一瓶纯净水,望向他的那双眼睛里,噙着淡然的浅笑。
    再一张,又一张时间向前回溯,像是电影镜头的慢放,回忆被无限期拉长延伸,每一帧,都是他们这段日子相处的点滴写意。
    果然如梦似画。
    天色完全黑沉,仉南却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画纸。
    微光幽暗,他心中却腾起烈火。
    他沉溺在画中人冷太阳一般温柔的眼眸里,沦陷中重生。
    第15章
    仉南将橙子切成小瓣,分块码进保鲜盒中,扣上盖子四角,将最后一块装不进去的捏进嘴里,橙味香甜,味蕾甜蜜,他把水果盒放进便当包,一转身,对上的就是江河一双情绪复杂的双眼。
    你那什么眼神啊?
    江河朝他手里的便当袋抬抬下巴,心酸道:这么热的天,我大老远跑过来看你,以为你被感动的特意切水果招待合着我干坐半天,连块橙子片都没我的份呗?
    说的什么话仉南拎起便当袋,从厨房走到客厅,笑道,橙子皮有的是,管饱。
    啊江河仰天长叹,欲哭无泪:爱情与友情的博弈啊,后者再次满盘皆输。
    打住。仉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直接到玄关换鞋,你动机不纯,别拿友情当挡箭牌啊。
    哎?江河怒了,我怎么就动机不纯了!
    不过是一起拼桌喝了次酒,你这三番两次的都找上门多少回了,揣着什么心思,自己没点谱啊?
    江河:
    突然想起自己的人物设定司泽涵偶遇的酒友。
    好的呢,是我唐突了。
    哎这大中午的,你干什么去啊?
    仉南低头换鞋,语气中带了一点难藏的笑意:和陆医生吃午饭。
    自从上次在陆语行家里那一个拥抱之后,他们之间又恢复了原有的爱心午餐惯例,这段时间,只要是工作日,仉南每天都会准时准点的到清海医院神内二科报道,而其余的空闲时间,他拾起失而复得的灵感,基本都在家里的那间小画室里度过,像是一个自由的行者,他用画稿记录着和陆语行之间发生过的每一个片段,将那些发生在普通日子里的每一个笑容,都用自己的方式复刻下来。
    卧槽你江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夸一句他爱得深沉,还是愁一句他病得不轻?最后只好默默伸出大拇指,由衷点赞,你牛逼。
    不说了。仉南拿起放在隔断上的手机,回头笑笑,有时间再一起喝酒。
    得,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江河心累地叹口气,不敢耽误干饭人将爱情进行到底的伟大目标,更不敢耽误仉南的正常治疗,只好和他一起出了门,小区门口两人分手,一个社畜回单位继续996,一个步行去医院享受惬意午餐时光。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六月份的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毒辣温度,仉南走进病房楼时,背上已经浸出薄汗,冷不丁被中央空调一吹,冷热交替,无端打了个寒颤。
    到了神外二科病区,迎面遇见付宇峥带的学生小梁,小梁笑眯眯地告诉他:老师上午有手术,还没结束,先到办公室等他吧。
    仉南道了声谢,这样的情况已经遇到不止一次,也习以为常,好在天气暖和,就算等待的时间久了一些,饭菜的温度也能保持住。
    另一边的手术室里,付宇峥一身湖绿色手术服,手术专用口罩敷在脸上,只留一双神色冷质的双眸,和额上的点点汗痕。
    一台颅内动脉瘤夹闭手术,患者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由于动脉瘤破裂,出血量较大,瘤体生长位置诡秘,且与脑组织周围粘连严重,剥离和分离组织血管便耗时不少,最后血肿清理完成,付宇峥紧绷喑哑的嗓音才有了些许松弛,对一助说:闭颅,缝合。
    手术结束,患者生命体征平稳,直接被推进手术专用电梯,到隔离病房进行术后观察,付宇峥走出手术室,等候在外面的家属蜂拥而至,他没什么过多的精神应付,只是点了点头,对孩子的父母说了声:一切顺利,放心。
    脱下手术衣,付宇峥在休息室喝了助手递上来的半杯温水,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后,拎起自己的白大褂,绕过相通的弧形长廊,回到病房楼。
    午间时分,病区安静,值班医生见他回来,先道了声辛苦,又说:那个谁,等您半天了。
    自从仉南身任送饭人,付宇峥就再也没去过医院的职工食堂,这件事在神内二科甚至整个B楼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今天付宇峥却停下脚步,难得的,对于这个谁的称呼,给了一句定义补充:我朋友。
    值班医生有点懵,木讷地点了个头:哦,关系真好。
    付宇峥直径路过值班室门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大手术最耗费心力,主刀医生全程精神高度集中,可推门的那一刹那,看见桌前的人闻声抬头,随即眼睛里荡开的清浅笑意,他心中尚未收缩的那根弦,忽然就有莫名的松弛。
    仉南从椅子上起身,不等付宇峥自己动手,先他一步将单片酒精湿巾递了过来:擦手,吃饭。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留心观察的结论陆医生有轻微洁癖,对于医用酒精湿巾情有独钟。
    付宇峥撕开包装袋,坐下后问:久等着急了吧?
    不久。仉南揭开保温盒的盖子,将餐盒一层层拿下来码好:温度正好,多巧。
    木须肉,一品豆腐,芙蓉鸡片,还有一小盒丸子汤和一盒切好的鲜橙块,付宇峥看着小桌上的菜品微微挑眉:今天这菜地域风格很明显啊。
    仉南在他对面坐下,笑容带了几分得意:哟,看出来了?他将装着馒头的餐盒递过来一个,上次你不是说自己算半个舶来品?今天突然想让你尝尝地道的家乡的味道哦,不过馒头是我家楼下的面食店买的,蒸馒头我确实不会。
    付宇峥目光从这几样地道的北方菜上扫过,色香味俱全,拿起一个蒸得瓷实暄腾的白馒头,笑道:已经厉害到让我刮目相看了。
    大手术之后的疲乏悄然消退,半个中午的等待也算是值得,两人之间偶尔交谈,曾经是多半是仉南在说,付宇峥时不时地嗯上一声,而现在他们之间的互动似乎变得更为熟稔自然,角色的转换也浑然天成,与其说像饭友倒不如说更像好友,很多时候,仉南变成了倾听者,听付宇峥偶然间聊起的病患也会觉得嘘唏或感叹。
    而且,由于付宇峥的配合与帮助,仉南的情况出现了明显的好转,曾几何时的焦虑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而长时间保持心情愉悦的结果,便是每天的睡眠质量有了很大的改善,林杰开具的抑制焦虑失眠,稳定神经的药物右佐匹克隆,最一开始每晚睡前仉南都需要口服一片,借助药物功效才能有四个小时左右的睡眠时间,而到现在,药量已经从每晚一片缩减到了半片,睡眠时间也从四个小时延长到了五六个小时,一切都在像好的方向发展,被搅乱的生活也逐渐恢复到正常轨迹之上。
    而最意外的,除了仉南自身的情况喜人,两人之间的相处也愈发融洽默契,或许是有意,或许根本是无心,在无形之中,他们将生活中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对方。
    天气渐渐炎热,蝉鸣喧嚣,仉南和付宇峥的独处时间也不再仅仅拘泥于午间时分,夏季天长,有时候赶上付宇峥晚上下班或者值夜班前,他们也会约好一起散步,随便走一走。
    柳丝垂绿,付宇峥公寓到清海医院之间的那段甬路,就成为了他们溜达的主干线。
    晚风清凉,吹散了些许白日喧嚣,仉南在医院大门口转悠了两圈,运动裤白T恤,清隽而挺拔,来往的行人偶尔投来目光,多少带了些疑惑,毕竟在医院门口停留徘徊还能面带笑容的人,属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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