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出现了一个外人,竟敢胆大包天探听上军最为重要的军事机密,边子白抬眼对南卓问道:“刚才看到你上了公孙鞅的车,怎么没有和他多聊一会儿?”
    南卓要是知道边子白心里的念头,肯定会指着他的鼻子质问:“到底谁才是上军的外人?你丫,心里就没有一点逼数吗?”
    南氏在一个月前,还是上军的绝对主人。他爹大宗伯南丰还是上军将主,上军至少一半人都出自戚邑周边,可以说,上军是那是在卫军之中的子弟兵也不为过。加上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上军至少有七八成都是和南氏关系紧密的子弟。任何一个将主想要控制上军,如果没有南丰的极力推举,是不可能坐稳上军将主的位置。
    但边子白这一问成功转移了南卓的注意力。尤其是边子白言语中表露出来对他的关心,他更是心中别扭不已。公孙鞅那个鸟样子,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觉察?
    或者干脆说,公孙鞅的铁面无情,很大一部分是边子白蛊惑的也说不清楚。反正,好好的一个文雅君子,在被边子白强招进入军队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杀人魔王。很难让人相信和边子白一定关系都没有,毕竟边子白是有前科的,而且还是非常暴虐的那种。
    这家伙有喜欢得罪人,却有担心拉仇恨,经常躲在人背后干坏事。
    南卓如是想到。
    可他不敢当面戳穿边子白的险恶用心,只能担忧道:“子白,公孙兄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卓不明,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会变成那样?”
    “这是军队的原因。”边子白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军队是一个大熔炉,哪怕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进入了军队之后,也都会被脱胎换骨,锻造出一个全新的自己。公孙鞅就是如此,那个文弱的书生不见了,转而变出了一个执法如山的军法官。他变得积极了,向上了,敢于任事,有担当……”
    南卓一副见鬼的表情,心中腹诽不已:“你不要以为我没有军队的经历,就用谎话来骗我?就公孙鞅那个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弄死的狠辣手段,是积极的?是向上的?这家伙就差脸上刺着一个魔字,生人勿近的就差吃人肉了。你都没看到士卒看到公孙鞅站在路边的那种表情。要是上了战场,南卓甚至觉得公孙鞅这家伙的盔甲要反着穿,因为他受到自己人的暗箭比来自敌人的肯定要多得多。”
    “子白,说人话!”
    南卓咳嗽一声,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当然眼下的局面,边子白风头正盛,他也不敢过多的得罪对方。
    边子白想了想,努嘴让孙伯灵解释:“伯灵你来说。”
    “是老师!”孙伯灵自从进入军队之后,边子白所有的军务,事无巨细,都没有避讳过他。甚至连最为机密的事也让他参加讨论。以至于虽然孙伯灵年龄很小,但是对于军事理论和实践有了更多的了解和长进,成长的速度喜人。
    他一如既往慢腾腾的站起来,对边子白作揖之后,彬彬有礼道:“南公子,你问的问题,小子也问过老师。老师让我去想,小子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有所得也恐不及老师万分之一。”
    这话听着舒坦,边子白就差没有哼哼两句以示回应。
    南卓却如同被强迫喂了一口酸醯似的,表情古怪道:“能不能不要吹嘘了好吗?伯灵,你是个好孩子,才智过人,将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不该用阿谀奉承来讨好某些人。”
    被强行喂了一波的南卓终于受不了了,决心指出上军之中的歪风邪气。
    可是孙伯灵却一脸正色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恩情和教导,弟子此生难忘。所言句句是肺腑之言。”
    “好啦,伯灵你就告诉南卓,为什么公孙鞅会改变,他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怕他的目的即可。你看这家伙,对你老师总是带着怀疑和不信任,将来还怎么一起上战场?怎么还一起奋勇杀敌?”边子白坐没坐样,躺没躺样,懒散的如同是街头的无赖子。
    南卓扭着脸不想说话,他是气地根本就说不出来。什么叫一起上战场,他堂堂南氏公子难道还需要和士卒一起拿着戈和剑去战场上厮杀不成?这等荒唐事别说南氏做不出来,边子白恐怕也做不出来。他可是听说当初在帝丘城外浇灭赵军马军的时候,边子白这家伙整个人都躲在了赵武和应龙的身后,要是当时拉货的大板车也不怎么安全,他甚至可能爬到板车地下去躲着。
    要说惜命,在边子白面前,谁敢说第一?
    这家伙要是都要山战场拼杀,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赵军绝不允许边子白投降,就算是俘虏了,也要被砍头泄愤的那种,算是对赵国做下了天怒人怨的狠毒之事,绝不容情;第二种就是,这家伙眼看着大势已去,准备要逃跑。蛊惑一群不明真相的二傻子去替他挡住追兵,而边子白最多装装样子,就会立刻调转马头逃离战场。
    反正,要说忠君爱国,这等鬼话,南卓是绝对不会相信边子白有此胆略。至于孙伯灵?
    这孩子是属于被坏人蛊惑,走上了歧路而已。
    孙伯灵这才正色道:“老师教导过,军队之中,没有仁义,也不需要仁义。”
    “等等,你说军队没有仁义,为什么夫子说过:仁义之师,能百战不殆?武王伐纣,是仁义之师替天行道,讨伐倒行逆施的纣王,怎么就不是仁义之战了?”孙伯灵一开口就让南卓无法苟同,他真不想和十来岁的孩子去辩论对错,可是公孙鞅已经误入歧途了,他可受不了又一个人也误入歧途。
    孙伯灵咳嗽一声,遇到南卓这么抬杠的对手,加之谈论的还是先贤的武王。可以说不管是春秋战国,任何一个诸侯国对周王室如何蛮横无理,甚至想要取而代之。但是没有一个诸侯和国人会说武王的不是。因为所有人都说到过武王的恩惠。
    就算是子氏当国的宋国。也不会对武王有所不满。他们是比干的后人,是武王给予了恩典之后,允许子氏祭祀商王宗庙而分封的诸侯。在建国之初,宋国的强大,就算是周王也不敢轻视。虽然处处限制,但周王室还是保留了商朝的庙宇,祭祀和中央国土。至少在明面上,宋人也不能说武王不好。
    但是孙伯灵一开口,就被南卓用武王伐纣的战争作为反驳点,着实让在边上偷听的苟变捏了一把汗。
    可是孙伯灵却没有任何慌乱的迹象,脸上本来就肥嘟嘟的,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模样,给人一种淡定的感觉:“南公子,你不否认武王伐纣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引发的战争吗?”
    南卓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道:“难道你还能说出不同的理由来?”
    孙伯灵答道:“是实力!”
    “实力?何解?”南卓问。
    孙伯灵笑道:“如果说南氏家族之中,有一脉的实力大过了嫡系,你会允许他们分家吗?”
    “这是大逆不道。”南卓感觉有点警觉,但是旁系大过嫡系,真的是大逆不道,这是任何家族都不能容忍的,要打压,甚至要压迫。
    孙伯灵这才解释道:“当时的周侯和商王的关系也近似如此,作为王朝的商王发现周侯的实力膨胀了起来,甚至有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但是商王却并不想发起对西方的战争,因为东夷才是商朝最大的敌人。于是就囚禁了西伯侯,连带着有了很多商王不仁的事。而西伯侯一开始并不敢防抗,主要还是实力和商王的差距很大。他们也需要等待。”
    “这就看起来像是商王故意残害诸侯一样,可实际上,当时双方的实力还很悬殊。等到商王最后一次东征东夷失败之后,商朝损失惨重,武王才有了机会……”
    “好吧,这个问题不说了。”
    真要扒开来说,恐怕真的很经不起认真。再说了武王是南氏的远祖,他可不想让祖先在泉下难安。只能避而不谈,算是输了一阵。
    南卓的眼界很高,公孙鞅一开始不如他的眼。是因为双方的地位差距实在太大了,但是随着接触,他还是发现了公孙鞅博闻广记,才学惊人。毕竟是天下名士王诩教导出来的高徒,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已经被他认可了,成为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至于孙伯灵是他看好的后辈,才智奇高,甚至连一向目中无人的南卓也发现自己恐怕不及也!
    能让他看得顺眼的人本来就不多,公孙鞅自甘堕落却不为所知,已经让他深感不安。
    现在孙伯灵也如此,南卓就有点受不了了。
    孙伯灵依旧彬彬有礼道:“那么请南公子继续听小子说军队和公孙叔父的事。”
    “军队主凶,起刀兵之事,主杀戮之厄,自古哪里有仁义的战争?就算是流传的仁义之战,对己是仁义,但是对彼岂不是残暴?所以小子才认为军队是凶煞之地,既然是凶煞之地,任何仁义君子在军队之中就会寸步难行。”
    “士卒没有向勇之心,没有争胜之气,为将者不能以善恶来对待士卒,不能以宽厚来容忍错误,不能以姑息来缓和矛盾。所谓雷霆之击,非残暴,而情非得已。阵痛之后的焕然一新,才是真正的目的。公孙叔父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说理不能让士卒改变,于是采用了最为有效的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让一些人失去了改过的机会。但是更多人看到了犯错的危害,自然恪守军纪,眼下因为犯错而惩罚士卒,是为了在战场上不会出现因为不遵守军纪而导致的大溃败。一旦大溃败发生了,从主将到士卒都将面临一场无法挽回的屠杀,这才是公孙叔父的目的,他并没有自污,而是用他的手段让更多人悬崖勒马,挽救千万人啊!”
    屈辱。
    南卓的内心涌现出无穷无尽的屈辱,他吃惊于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连小孩子斗嘴能会输的境地了。
    他什么时候如此弱过?
    可问题是,孙伯灵说的每一句话都似乎言真意切,根本就没有可以攻击缺陷。这让他很难受,也很沮丧。
    更可笑的是,孙伯灵竟然验证了公孙鞅杀人,竟然是为其他人好!
    这等荒谬的故事,竟然还说得通。
    这让南卓哪里还有地方说理去!
    当然,孙伯灵还有一个意思没有说,主要是给南卓留着面子呢?就是:公孙鞅是个聪明人,他难道看不出来用君子的一套办法在军队之中,他会被吞的连骨头渣子不都不剩,难道公孙鞅看出来了,南卓就看不出来?
    这些话,南卓也是没脸去问的。
    短暂的休息之后,军队开始再次行军,不过这一次在抵达目的之前都不会有休息。行军队列之中,军官一个劲的催促着士卒跟上队列,而士卒的体力也在快走了一天之后,出现了明显的下降。士卒虽然疲惫,但几乎都不需要催促都站了起来,之后的行军路上,脸上的笑容也慢慢隐去,变成了坚毅的咬牙坚持。
    在濮水边上,一个抱着一柄奇怪武器的中年武士,询问在河边抓鱼的渔翁。武士灰白的头发,额头上还耷拉着一绺束发,要是在往日里惠风和畅的天气,他额头前那一绺束发会随着风轻轻摆动,给人一种高人志士的气势。
    可是如今,汗水,尘土,将这一束头发完全粘结在一起,黏糊糊的沾在了额头上,加上灰头土脸的额风尘仆仆,高人的气势再也无法找到踪迹。反而给人一种狼狈的感觉。
    “船家,可见过军队路过?”
    “军队?今天没有见过。但是昨日傍晚的时候确实有军队在河畔驻扎。呼啦啦一大片人,据说好几万,十多年没有见过这等大军路过濮水了,说起来这是军队不错,买了某的不少渔获。”
    “怎么可能?昨日晚上就在此处驻扎?”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渔夫不高兴了,卫人是非常注重名誉的,对方的质疑有损于他的名誉,是个人都要闹情绪。
    武士苦笑道:“兄长休要懊恼,是小弟的不是……”
    可能是渔夫今日收获不佳,还连带着遇到一个看着很可疑的家伙质疑他的人品,性格耿直的指出对方说话的语病:“你看着比我还老,叫我兄长合适吗?”
    武士愕然,他眼神不善的看着对方的独木舟,还有那个在普通人眼中或许是壮硕,但在他面前不值一提的小身板。心中冒出一个不善的念头来:“要是老子把这老小子从河岸上踢下去,不会有人看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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