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竟然疏忽了,他一人躲避了晋朝十几年的追捕,又怎会葬身在小小的晋江当中?他眸子忽然亮了起来,连身体都站直不少,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你这回要在京城留几日?
    臣听说南方有一种奇花可解蛊毒,以防万一,臣打算明日启程,去南方看看。
    那就有劳你了。
    不敢,臣先告退。
    武帝微笑地点点头,他立在原地,目视着夜无书离开大殿。
    这时,一旁的宫女问道:皇上不去送送将军?
    不了。
    他低下头,势在必得地勾起唇,传令下去,沿江搜捕何公公,朕要在三日之内见到他。
    这回,朕只要他活着回来。
    三日后,武帝脸色阴沉地坐在大殿上听下属汇报情况。
    废物!他怒起,将竹简掷向来人,连一个人都找不到,朕还留着你们干什么?
    皇上,想在晋江找人如同大海捞针,根本一点希望也没有,就算何公公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腿受伤的情况下游回岸边,更何况江水如此湍急,他恐怕早就溺死在江中了。
    类似的话他已经听了无数遍,他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揉捏着太阳穴,对来人道:给朕继续去搜!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罗州城处于京城左翼,是晋江尽头的城镇。
    大雪期间,江水滔滔,水线往上蔓延几分,闲暇时最爱在江边发呆的钟小石被勒令不准前往晋江,如今可好,大雪总算停了。
    他穿着白裘趟过遍地泥土,鼓捣得衣角全是污渍,他倒不介意,到江边湿漉漉的岩石上一屁股坐下。
    下了几日的雪,水越来越浑了。钟小石摇头叹息道。
    不知道京城那头的水如何了。他口气惆怅起来。
    他支起一条膝盖,卷起胳膊靠在膝盖上。
    钟小石发了会呆,身后远远有人喊:小石头!你咋让人躺在地上?
    嗯?钟小石满脸疑惑地转身,嚷嚷道:你说谁?
    你少装蒜,我还纳闷你怎么没事儿就往这儿跑,原来是和姑娘幽会。
    钟小石脸色一白,你、你别胡说
    来人挑起半边眉头,诺,你下边儿的人。
    钟小石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才模糊看了一眼,就怪叫着往下跳,但他慌不择路,险些踩到人形状的东西的脚,他连忙收回脚,踏了个空,身体一踉跄从岩石上跌了下来,在满地泥土上打了滚,一身白裘彻底不能入眼了。
    鬼?他支起脑袋往前看了一眼,只见岩石边躺着的人浑身皮肤苍白得不像话,偏偏还穿着鲜红色的衣裳,不像个鬼像个什么?
    人!先看看有没有气儿。
    钟小石大着胆子上前,在看清此人的脸时,他眸色深了一些,瞬息后,用手指探了探此人的鼻息,停了半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没气息了
    诶,又有了!
    此时钟小石顾不上害怕,他将冰冷的身体背在背上,却没注意,一本湿透了的书从背上的人的怀中掉了出来。
    一本历经漂流不曾掉下的书,却在这时掉下来。
    何垂衣醒来时,一位少年正用湿帕子给他擦脸。
    少年见他醒来,黝黑的眸子里布满惊喜,聒噪地叫嚷道:你醒了?!大夫还说你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幸好我没同意,不然你就直接入葬了。
    何垂衣茫然地转了转眼珠,将房间打量一遭,最后才将眼神落到少年的身上。
    你救了我?
    要以身相许吗?少年将脸凑到他面前,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我是男人。
    少年不以为意道:你是太监。
    何垂衣面无神情地看他一眼,要看看谁的更大?
    少年神情错愕,片刻后狡黠地弯起唇角,一脚跨进床榻,在雪白的被褥上留下一个足印。
    他呵呵一笑:看看就看看!
    说罢,他竟然将手伸向何垂衣的下.身,何垂衣脸色顿时一黑,抬起腿想将他踹下去,却牵动到腿腹的伤口,疼得他大抽一口凉气,惊怒道:我的腿为何有伤?
    少年幸灾乐祸地从他身上爬下来,你不记得了?
    何垂衣摇头,少年惊讶道:你腿上是箭伤。听大夫说是落水前中的箭,不过奇怪得很,你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伤口竟然没恶化。
    箭伤?何垂衣语气无比震惊,如果是箭伤,我若想躲开轻而易举就能躲开。落水?我在何处落水?我不过在小客栈歇息了一晚。
    听他说完,少年神采奕奕地问:难不成你是个大高手?连箭都躲得过去?
    何垂衣皱着眉头忖度片刻,试探地问少年:你方才说我是个太监?
    少年像在确认什么似的,盯着何垂衣看了一会儿,继而展眉一笑:这里离京城不远,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以为你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太监。
    何垂衣抿紧着嘴,眼中有了些怒火,大概男人都不愿意被人以为那玩意儿有问题,他推了少年一把,不悦地问:比比?
    少年懒得理他,俯下身,将手伸向何垂衣的脸。
    何垂衣抓住他的手,眼神极其警惕,你要做什么?
    少年咧嘴大笑道:你嘴角的妆花了。
    妆?
    少年用指腹将他左边嘴角下红色的印记抹掉,喏,你看。
    这是什么?何垂衣问道。
    朱砂。你右边有一颗痣,左边又点了一颗朱砂痣,怎么?嫌不对称?
    少年叉腰站直身,指腹上的朱砂染到衣服上,他挑眉问道:你不会是个断袖吧?
    何垂衣怒极反笑:是,我还最喜欢你这么热心肠的男人。
    少年并不放在心上,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我叫钟小石,你饿了就喊我,我先出去一下。
    何垂衣没有喊住他,正好,他也需要时间消化面前的状况。
    钟小石离开房间,神情变得耐人寻味,他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不多时,迎面走来一位小厮,手里拿着一张画纸。
    少爷,不好了!
    发生了何事?
    听说皇上正在搜捕一位出逃的太监,今天连画像都出来了,奴才瞧着,和你昨日救回来的人有几分相似
    别胡说!钟小石瞪他一眼,拿过小厮手上的画纸,看了半晌,淡笑着摇头,我看了,一点儿都不像。
    是吗?小厮迷糊地问。
    当然了。他将画纸撕成几片,最后揉捏在掌心,脸上的笑容莫名让人背后一寒。
    小厮怯怯地看他一眼,嗫嚅道:可奴才还听说,皇上在咱们城里找到了太监的东西,再过不久他就要亲自来罗州城了。
    第4章 冤家路窄
    那又如何?我说了不是就不是。
    钟小石把碎纸扬开,偏过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小厮,脸上隐约带着笑容,眸子里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是、是!小厮顿时脸色煞白,忙不迭地点起头来。
    他是我的客人,我不想他被其他人打扰。他无害地勾起唇角,见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放软了声音,明白吗?
    奴才明白。
    何垂衣在房中躺了半日,直到夜幕降临,钟小石才折返。
    他端着一碗黑糊糊的粥,浑身上下脏得不像话,像从哪个烟囱里爬出来似的。
    你去干什么了?
    何垂衣靠坐在床头,肩上披着件青色的外衣。
    钟小石神秘地笑了笑,献宝似的将粥举到他面前,咧开一抹傻里傻气的笑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骄傲地说:这可是本少爷亲手做的!
    何垂衣诧异地睁大双眸,问道:这是何物?
    粥啊。钟小石理直气壮地说。
    大夫说你只能吃清淡的东西,我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的下落,只能自己动手煮了。
    何垂衣眉头微凝,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钟小石,见他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何垂衣动了动心念,状似无意地问起:为何不敢让其他人知道我的下落?
    钟小石动作一僵,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看着何垂衣,似乎在心里做了很大的挣扎才问道: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何垂衣瞬间坐直了身体,整个人都处于戒备状态,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救了我,我很感激,至于其他事,无可奉告。
    你别误会,钟小石着急地解释道,我不在意你的身份,只是
    只是什么?
    听说皇上正在搜捕你的下落,我看了画像,画中的人的确是你。我、我不知道皇上想做什么,又不想把你交出去,就告诉其他人我已经将你送走了。他生怕何垂衣不相信,用一只手比划着,真的!画像上和你一模一样!
    何垂衣怔愣地看着他,逐渐放松了身体,良久,问道:你为何不想将我交出去?你连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就不怕我会恩将仇报?
    端着碗的手有些酸了,他将粥放到一旁,不在意地摇头道:不怕。你已经受了伤,我若将你交出去岂不是落井下石?
    你这样就不怕皇帝怪罪下来?
    怕,他笑吟吟地将脸凑近,呼吸几欲纠缠在一处,但我不想让你被抓。
    为
    他伸出食指轻轻抵在何垂衣的唇上,清泉般的眸子忽然被人搅动,像一圈一圈漩涡要将人吸进去。
    别问。这件事,我不想对你说谎。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一双轻盈的手,肆意地拨乱着何垂衣的呼吸。
    你叫什么名字?钟小石道。
    何垂衣。
    我叫钟小石,你以后叫我小石头吧。
    小石何垂衣突然捂住胸口,眉头狠狠纠在一起,小石哥,我叫你小石哥吧。
    好啊。
    钟小石没再多问,把粥递给何垂衣,何垂衣也没嫌弃,用勺子一口一口全吃掉。
    被皇帝搜捕?也就是说皇帝已经知道自己的长相了,那接下来无论逃到何处都很危险。
    他抬头看了钟小石一眼,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味道如何?
    何垂衣敷衍地点点头。
    身上的伤包括落水,很有可能是在皇帝的追捕中造成,问题是,自己为何不记得?难道是落水后丢了记忆?
    一碗见底,何垂衣擦了擦嘴,笑道:谢谢你,味道很好。
    那就好!这是我第一次下厨,还怕你嫌难吃呢。
    何垂衣轻轻地摇头道:都是一样的做法,没有难吃不难吃。他顿了片刻,又道:我能留在这里养好伤吗?我没地方可去了。
    你没有亲友吗?
    何垂衣依旧摇头,没有。
    好,你想留一辈子都可以。
    何垂衣一怔,你不怕我牵连你?
    怕,他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睛,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翌日,钟小石把他带到一家勾栏院,让里头的姑娘将他捯饬了足足两个时辰。
    在他昏昏欲睡时,一位姑娘将手伸向他的长辫,只听她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地喊道:头发里有东西?
    何垂衣猛地惊醒过来,身体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我自己来。
    他拿起辫子,摸了摸自己满头的发饰,神情僵硬地问:要怎么做?
    姑娘见他窘迫的模样不仅莞尔一笑:太显眼了,藏起来吧。
    嗯。
    一炷香后,在院里听曲儿的钟小石终于将他领出了青楼。
    钟小石打量着他,赞叹不已地说:你果然很适合这身衣服。
    是吗?何垂衣拉拽着衣角,脸色十分难看。
    他骨架小,身上没几两肉,钟小石为了替他隐藏身份竟然让他男扮女装!
    你委屈一下,等风头过了就换回来。
    话虽如此,何垂衣脸色没有丝毫缓和。
    临走前何垂衣逞能没坐马车,如今走在街上,面对接二连三投来的眼神,他脸色可谓冰冷到了极点。
    偏偏钟小石是个没有眼力劲儿的。
    后悔了吧?让你坐马车非不坐。
    何垂衣咬牙,冷哼一声:有什么可后悔的?谁生下来不是让人看的。
    只让我看就好了。钟小石低头嗫嚅道。
    何垂衣没听清,也没在意,只想片刻不留地回去。
    钟小石抬起头,发现何垂衣只顾着往前走,根本睬都不睬自己,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何垂衣的手臂往自己怀中牵了两分:受了伤还走这么快?
    这是小伤,不碍事。
    这还是小伤?非要戳个大窟窿你才重视?
    他们在路边拉拉扯扯吸引了不少注意力。
    路过百姓纷纷侧目时,长街一头传来疾走的马蹄声,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马蹄踏起满天泥尘如流星般飒沓而来。
    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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