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回味着苦丁带来的回甘,轻声道:“天时地利人和,还有一个人和呢?”
    欧阳辩脸色肃穆:“人和……刚刚所说都是人和。
    陛下、老师、既得利益集团、有意改变的士大夫,以及……一大帮指哪打哪的精干官吏!”
    王安石沉默了半晌,突然怒道:“照你的说法,现在我们是什么也做不了了是吗!”
    王安石的愠怒没有吓到欧阳辩,他手持茶壶,热茶从壶口之中潺潺而出,不见半点晃动,神情依然淡定无比。
    他来了一圈关公巡城,又来了一个韩信点兵收尾,滴下最后一滴热茶汤,欧阳辩将茶壶轻轻放在用竹篾编造的茶托上,摆出一个请的姿势:“老师,请喝茶吧。”
    欧阳辩的冷静让王安石冷静了下来,他再次喝了一杯苦得他微微皱眉的茶水。
    只听到欧阳辩道:“老师说过,国家财政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深以为。
    所以,我筹办了央行,就是为了让国库重新变得充盈起来,所以,真不能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王安石沉默了一下道:“可这毕竟不是根本之法。”
    欧阳辩脸上带着些笑容,看似和煦,实则他自己才知道里面意味。
    “您所说的也不是根本之法,根本在于三冗,而非什么税赋改制,对于国家来说,什么钱不是钱,非得在农民身上搜刮那么一些油水下来么?
    工商赋税不香么,海外贸易商税收得不轻松么,全国金融通道费用挣得不愉快么?干嘛非得和那些大地主死扛呢?
    只要三冗问题不解决,其他的任何方法都是只是裱糊匠的手活而已。”
    欧阳辩对着王安石道。
    王安石盯着欧阳辩:“既然如此,那央行的意义何在?”
    “盘活经济,促进经济发展啊。”
    “可是……你不是说,只要三冗问题不解决,其他的任何方法都是只是裱糊匠的手活而已吗?”
    欧阳辩笑了起来:“只要裱糊匠手艺好,老房子也能修缮一新的。”
    王安石:“……”
    欧阳辩解释道:“如今的情况不适合改革,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不干。
    我筹办央行,利用央行促进经济发展,国库因此也能够充盈一些。
    朝廷有钱,事情便不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也就是说,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变法打基础。”
    王安石点点头,叹息道:“我每日看着国家江河日下,心里着实是心痛啊。
    而你所谓的变革时机,更是不知何年何日到来,我这心里焦灼啊。”
    欧阳辩点点头,心道,您还是慢慢修炼着吧,这事焦灼没用。
    仁宗这还有五年时间,之后还有英宗的四年,加起来都快十年时间了。
    但这些事欧阳辩不能说,为了安慰王安石,欧阳辩又道:“老师也莫要焦急,现在虽然不适合变革,但咱们可以进行积累啊,为了以后的变法做准备。
    古人说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既然决定要做好一件事情,便先为之做好最多的准备,这样机会到来的时候,才能够把握住,老师您说是吧?”
    王安石还是听得进去自家这个弟子的话的,闻言点头道:“你说的是,那你以为,我们现在能够做哪些准备呢?”
    欧阳辩笑道:“刚刚所说,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无法改变,只能等候时机,但是地利与人和却是可以改变的。”
    王安石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我要让自己的官位上升?”
    欧阳辩点点头:“对,没错,不过,寻常的官场手段没用,咱们得用非常方法。”
    王安石看了欧阳辩一眼:“养望?”
    欧阳辩笑了起来,看来老王同志不是不懂嘛,他是太懂了。
    王安石也笑了起来,师徒两个笑得像是两只正气凛然的大小狐狸。
    王安石既然知道了,欧阳辩就不必多说。
    ……
    王雱看完书,感觉眼睛有些疲累,于是走出院子,打算眺望远方舒缓一下眼睛的疲倦,没想到刚刚踏出门口,就看到王安石下马车,往里面走来,王雱赶紧躲起来,偷偷观察父亲。
    父亲脚步轻快,神色也颇为放松……咦,那应该算是振奋,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雱等王安石进去,他赶紧跳出来,一把拉住了正要将马车拉到马厩的车夫,车夫被吓了一跳,看到是王雱,这才松了口气:“少爷,要出去吗?”
    王雱摇了摇头:“刚刚我父亲去哪里了?
    车夫笑道:“去了四郎家,取得时候老爷心情看似有些不佳,但回来的时候,老爷心情好了许多。”
    王雱点点头,父亲历来喜怒不形于色,但身边的人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的喜怒的。
    王雱笑道:“最能抚慰父亲心情的自然是四郎无疑,不然我也不会……嗯,没事了,福伯赶紧去吃东西吧。”
    福伯笑着点头。
    王雱琢磨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的笑容有些诡秘,若是旁人看到,怕是会毛骨悚然,因为看着的确不太像是常人。
    ……
    王安石刚走不久,欧阳棐就来了。
    同样是一个闷闷不乐的人。
    欧阳辩不由得暗暗纳罕:什么时候我竟然成了一个心理医生,怎么每个人心情不好,都来找我呢。
    不过亲生兄弟来了,便没有推脱的余地,欧阳辩赶紧让人去准备饭菜招待自己这个亲哥。
    欧阳棐阻止道:“别忙活了,我就是过来避避难,父亲下班回来了,一会又得唠叨我了。”
    欧阳辩笑道:“饭还是得吃的嘛,父亲的脾气就那样,你也别和他较真。”
    欧阳棐苦笑道:“我和他较什么真呢,但我是真想从军。”
    欧阳辩奇道:“三哥,我一直没有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去从军呢,你的学问这么好,说实话并不亚于我,学个几年考个进士轻而易举,怎么就想着去从军呢?”
    欧阳棐道:“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我想从军而已。”
    欧阳辩哭笑不得:“总得有原因吧?”
    欧阳棐不说话了。
    欧阳辩有些无可奈何,自家的三个哥哥各个脾气都挺古怪,大哥清高,二哥倔强,三哥文青,都不是好伺候的主。
    欧阳辩想了想道:“三哥,你告诉我为什么想从军,如果理由正当,或许,我可以帮你哦。”
    欧阳棐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但下一刻他又摇起了头:“父亲虽然偏心你,但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放任的。”
    欧阳辩笑道:“即便父亲那关过不了,但我也可以为你想办法啊。”
    欧阳棐脸上有些难为情,欧阳辩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起来——难道是因为某个将门虎女?
    欧阳棐酝酿了半天开始说了起来,说了一会就激动起来了:“……和尚,你也知道的,你三哥我从小就喜欢猫,为了咱家的猫和王家那几兄弟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架。
    ……为了打架,我自学兵书策略,原本只是为了打败王家几兄弟,但兵书却越学越有趣,我发现我很享受带兵打仗的感觉。
    所以,我想去从军,想去驰骋沙场,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荣华富贵什么的,我根本不在乎!我就喜欢打仗!”
    欧阳辩目瞪口呆,特么的,我还以为你是个文青,没想到你是个战争狂人啊!
    不过想来也是,对于欧阳棐来说,荣华富贵的确应该如浮云一般。
    想想,先不说欧阳棐自身的学问,就说欧阳修的官位已经可以荫他入仕途,而且是那种有差遣的那种,这是贵。
    而富这一块……笑话!
    他弟弟欧阳辩,大宋财神,随便从手缝里漏出一点,都足够他吃喝一辈子了。
    就像他大哥欧阳发,结婚的时候,欧阳辩直接送房子、店铺、田地,几乎是将一辈子都给安排妥当了。
    所以欧阳棐有这种想法还真的是合情合理。
    当一个人的低级需求被满足的时候,他就会有更加高级的需求,他会去追求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而小时候接触的兵法触动了他,他发现自己喜欢着这种指挥着千军万马作战的感觉,于是想要去从军的想法萌生,着实是太符合常理了!
    “所以……三哥,你的意思是,你想从军的理由其实只是想要带兵打仗?”
    欧阳辩问道。
    欧阳棐认真的点点头:“没错,带着十万大军,收复燕云十六州!”
    欧阳辩有些糊涂了:“三哥,你是想自己亲身打仗去,还是只是想运筹帷幄?”
    欧阳棐眼睛一瞪:“废话,咱可是读书人,还真能和将门一样拿刀枪去砍杀呢?”
    欧阳辩:“……”
    “所以,三哥,你和父亲两人究竟是怎么聊的?”
    欧阳辩沉默了一会道。
    欧阳棐诧异道:“什么怎么聊的?”
    “就是你和父亲说从军的事情啊。”
    欧阳棐道:“我就说我想从军啊。”
    “别的呢?”欧阳辩问道。
    欧阳棐一脸的懵:”什么别的,我说了这句话,父亲就执行家法了啊!”
    欧阳辩:“……”
    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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