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城刚要说不知道,傅弈亭却已再次开口,像在对他讲述,又像在自语,朕的母族是兴安盟的草原上一支蓝姓部族,牧马放羊,采参捕猎,与山河为伴,与日月同息。那地方夏日清凉青芃、花香四溢,冬日寒冷,漫山遍野的厚雪冰泉多美的地方啊,多悠闲舒坦的日子
    她十岁那年,毛子越了国界,跟山上土匪沆瀣一气,掠了村庄,烧了草帐,昔日的天堂,到处都是焦土尸油之气亲戚死去多半,只她和舅舅身型小,一块儿藏在柴垛里活了下来,后面又在战乱中走失
    国舅去年来京,你已是见过的,他脸上那疤便是当时烧的。而她却因生的美被人贩卖到秦地咸阳
    结识父亲之后她并无名分,最后郁郁而终,临死都没能回到北疆,朕宁愿她没有生下朕,也不愿她来到咸阳受此般非议诋毁。这一切都是毛子所作得孽朕自幼被姊兄欺辱不算什么,可是那样纯良的人民、那样壮阔的河山,那样美丽的少女,凭什么遭此戕难?!
    汤城已是听得泪流满面,他再抬首,皇帝也刚刚拭去面颊上的眼泪,这笔帐朕早该与罗刹算算了说到这里,他脸色忽而变得惨白,几与外面飞雪齐色,至于萧阁朕如果是他,此刻也会攻上来的
    殿外的北方回旋着呜咽,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扬州
    天际灰濛阴沉,恰如前年秦军扑到邢台反杀吴军、萧阁带兵退守邺台的那个冬日,只不过,这才只是秋末而已。
    秦地的雪还在下。温峥用火盆暖着手,依我之见,再过一个月,便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再熬一个月,百姓会不会受难?萧阁问道,他这话其实还包含了一层对傅弈亭的警惕,除了暴雪不可控制,如果傅弈亭还为出军强征粮草,那对于大秦百姓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温峥沉默了片刻,照实回答,探子来的消息是,他没答应罗刹国的要求,仅从世家大族那里买了一部分粮。现下整个大秦,都在这一片风雪中硬捱算他有点儿良心,没强征百姓的口粮。
    萧阁蹙了蹙眉,就算如此,冻尸饿殍也一定不少。
    温峥看了他一眼,恐怕是的。
    萧阁深吸口气,不能再拖着了,这是在拿无辜百姓士兵的性命做我们胜利的筹码。
    温峥张口想劝,湿风卷积而来,冷的他一个寒战,终归没有言语,算是默许和赞同。
    明日邺台点兵。后日,北上伐秦!萧阁将手中杯子落于桌上,斩钉截铁道。
    吴军进入了这几年当中最亢奋的时刻,齐兆瑞率军进入川蜀之时也没有这般令人激动,因为强秦与川军不可同日而语、等量齐观,虽然如无此次天助,胜负难定,可自古以来,哪次历史之变革,没有天时地利的推动呢?
    上古涿鹿之战,即有应龙蓄水、风伯雨师之因素,风沙埋没蚩尤;到了西汉,一场厚雾将高祖从白登山解救;三国混战之时,赤壁借东风自不待言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天机降临,也只有强者可以把握得住,萧阁这些年来的辛勤努力与扎实铺垫,造就了吴军强大的实力。
    银甲渡江,船舱里压着满满当当的湖稻,降者一律不杀改收,一切以百姓生命为重,相较于攻克川军的狠辣稳准,萧阁对秦地的行动,已是极致怀柔。有兵士笑言,这哪是去打仗,分明又是去赈灾罢了,咱们王爷就是做惯了菩萨!
    即便如此,萧阁却又是几个昼夜未眠,他一是担忧秦军负隅顽抗,给双方都带来不必要的惨痛伤亡,二是惦念着傅弈亭,他那样的性子,难免做出些极端之事。
    他真想即刻冲到龙门与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但又怕此举刺激到他,让那狷狂之人更难接受
    包括温峥在内,萧阁身边的将领都已渐次带兵北上,唯他还留在扬州,等待着最后的消息与结果。
    十月初八的清晨,白颂安一大早便从外面回到王府,萧阁正将拿着那凤首箜篌放进匣箱里去,他以后也定是要北上的,此时焦灼不安,索性开始收拾起物件儿,身侧的竹林被雪压得吱呀所响,更显得府中静谧。
    白颂安深吸口气,缓解了一下自己万分激动的心情,努力使语气变得平稳,主公!大秦皇帝已经下诏秦军降了!
    萧阁猛然抬起头望向他,手指被箜篌上的钢弦头儿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登时便涌了出来。
    主公!白颂安心中一涩,忙进屋寻纱布给他包扎,他每天瞧着萧阁长吁短叹,其实也琢磨出了个一二,这些年主公心里的结,无非就拴在秦皇身上
    待他出来时,萧阁已回过神来,急切地嘱托道:颂安,我的手不打紧,你快去传令给豫地齐将军,叫他看住了傅弈亭,断不能让他自戕!!
    白颂安发愁道:行宫目前还是大秦的禁军在看守,我们的人过去少说也要两天傅弈亭若真存了这个心思,恐怕也是拦不住的。
    去备马。我跟父王道个别便北上与大军汇合!
    白颂安领命而去,萧阁稳了稳情绪,转身上了石桥,向左拐到广陵王府清泉深处的出阙泮台上,此处自萧文周病逝之后,便无人来过,落叶盈尺,被风一卷飞旋的老高。
    萧阁推开一旁那扇陈旧的雕花木门,里面还是原样摆布,与他幼时无异,东侧书立桌椅寂然,西南角画着劲松的香炉落了厚厚一层灰烬,床帐已掉落下一半,看起来太过颓靡了,与它主人生前的整洁清雅迥然不同。
    萧阁走过去拢起墨蓝色的帐帘,挂在铜钩上,他对着床榻轻声道:父王,我不负你所望,大夏已灭,南北归一可是,可是我丝毫都不欣悦
    他脸上一颗晶莹泪滴滑落下来,转身坐在榻上,用极小的声音说,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父王,他若真的自尽离世,我该怎么活下去
    屋室静空,自然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良久,萧阁才自嘲地轻笑一声,是啊,为了吴军,我也不得有轻生之意;为了百姓,我当宵衣旰食不敢懈慢可能这条命,从不是我自己的
    他长叹一声,正欲起身离开床榻,却无意间看到,压得严严实实的榻角里侧隐隐露出了纸张的边缘。
    萧阁原还急着出发北上,不打算拿出来瞧,走了几步却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来,俯身将床榻移开,取出那两张发黄的宣纸来,其上正是自己父亲书写的两首小词。
    萧阁的心无端狂跳起来,他凝神看去:
    《满江红 忆玉门关外初雨》
    长烟连漠,入瀚海,月冷湖皱。
    城湾孤垒,回拨骝首。
    西沙猎卷陈旄旗,翎鞭朅军拥金胄。
    咽涩凝,疑身幻蓬瀛,忘移眸。
    烛影湿,聆羌悠。风霖荡,释情稠。
    骊松起云雨,不梦扬州。
    匪鉴难茹痴人诉,星玉易革英雄筹。
    盼清寰,飒沓破山河,甘俟候。
    金色甲胄、翎鞭、骊松云雨、不梦扬州、匪鉴难茹、甘俟候
    萧阁看得几乎要昏倒,此词中太多字眼典故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何等聪慧之人,怎品不出词中浓浓情意,这哪里是忆玉门关外初雨,分明是忆人罢了。
    他强压着惊诧再向下看,已全然明白:
    《念奴娇 悼司珉 四月廿二阴雨》
    漘岸萋草,颓空拦行舟,雁过哭峰。
    瓶沉金井难执手,魂牵萦回滇城。
    银汉迢递,松泉永隔,失约渔樵翁。
    相拥犹记,毒鸠甜罟擭深。
    箜篌弦破失音,飞蛾沉翅,扶膺灭阑灯。
    寅虎空守芙蓉帐,寺钟磬音绝冷。
    相思无尽,轮回有还,剖心作情僧。
    万斛遗恨,炼炉化羽飞升。
    司珉是谁的字,萧阁心知肚明,何况这首词用语更加大胆,瓶沉金井、松泉永隔、飞蛾沉翅、寅虎空守、相拥犹记、相思无尽
    若不是用情至深,怎如此锥心泣血、字字盈泪
    为何骊山之上、广陵王府中都有劲松临泉之景?
    为何翡翠寅虎在傅弈亭的身上,如海却又只将翡翠金佛授予自己?
    为何自己父亲留下此词之后于四月廿八去世,又要挫骨扬灰沉于千里之外的洱海?
    原来他是为去寻他,原来他所掩饰所缄默的一切都是为他
    这是番怎样刻骨的情意,萧阁拼命地想着多年前他们经历的一切,似难以置信,又似情理之中,他此刻才知晓,他的父亲在扬州只留下了灯下之影,他的魂魄,他的心,都早随那人牵动。
    情网似轮回,网住了这二人还不够,还让他对傅弈亭动心,可是现下情形,当真难以收场
    萧阁呆立在床边足有移时,才把这两首词折起放进自己怀中,再低头一看,胸前衣襟竟已被泪水全部打湿。
    主公主公!门外传来白颂安的急切慌乱的声音。
    马备好了?萧阁强拿镇定,大步推门而出。
    主公,北边传来消息,说是傅弈亭孤身前往嵩山在少林遁入空门了!
    天上打了个响雷,随后豆大的密雨斜侵而下,滚滚乌云席卷扬州,遮天蔽日的黑暗阴沉揪得人透不过气,萧阁只觉得自己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的思绪已全然混乱,只得拼命撑着一分清明说道:传令凤池暂理军中一切事务。颂安,你带上龙龙随我去嵩山!
    白颂安刚应下,萧阁已飞身上马,狠狠扬鞭从西侧府门奔出,连一旁侍卫递上来的油衣都没披。
    作者有话说:
    埋了这么久的伏笔,上一辈的感情终于揭晓了,下章俩人见面!童叟无欺!
    第68章 古刹重逢
    峨然肃穆的皎白山门被岫云雪烟笼罩,列戟般雄拓耸立的嵩山一时通体银光,雪仍扯絮不断地落着,萧阁自牌前滚鞍下马,踏着倒映天光的青石板向内奔去,碑林岑寂得无半点声息,绛红寺墙外的千年银杏也如被深夜尘封一般默默凝视。
    少林僧人是最惜身的,此时多已就寝,只一些弟子在天王殿前守值,问明萧阁身份便吃了一吓,前些天他们方渡了大秦皇帝,此刻又来了个即刻一统天下的王爷!僧人思量片刻,还是打算去请方丈过来,此刻少林方丈如尘却已缓步从大雄宝殿内迈出。
    阿弥陀佛,王爷的来意老衲知晓可湛明现已坚决闭门不见任何人。如尘的眉目举止之间都让萧阁觉得熟悉,但他此刻来不及细思,只双手合十低头行礼,再抬眼时眸中已晶莹泪闪。大师我萧阁若见不到他,是断不会离开少林的。外边的情形大师知晓,如我执意不出此门,势必再起纷争祸乱,出家人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还望大师心念华夏苍生
    如尘怔愣片刻,旋又和蔼大笑,萧王爷貌若潘安,体态风流,却又有这么一张利口!当真让老衲惊叹罢、罢他转低了声音,其实老衲也有两件事想要拜托王爷,王爷请这边行。
    *
    萧阁自方丈室内出来之时已近丑时,他慢慢向藏经阁移步,却在门前停住,连续策马奔波数日,这一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萧阁暗自运气调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推开门来,眼前的一幕又让他头晕目眩起来那人三千如瀑青丝已尽数被剪去,几缕月色穿透层层经阁落在他袈裟之上,溢出炫暗的金光,他独坐汉白玉卧佛之前,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萧阁心中又寒又苦、又愤又恼,一双潋滟水眸被气得通红,他迈进经阁,回身掩上了古旧斑驳的木门。
    傅弈亭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他还不会念经,只阖眸敲着木鱼,胡乱拨着手上念珠,萧阁颤抖着走上前去,借着红烛痛心地凝视他的侧脸:两簇长睫不安地轻颤,高挺的鼻梁挡了烛光,在脸庞上落下暗影。不得不说,傅弈亭即使除了发、受了戒,却还是极英俊倜傥的。萧阁曾无数次幻想过再与他相见的情景,却万万未料是此般境地。
    他艰难启唇,声音都哑了几分,傅弈亭,你疯了!
    傅弈亭睁开了眼,缓缓看向身旁的人,不由得一惊,他还未从见过萧阁这幅模样。
    这两年萧阁仿佛憔悴了很多,腰细得不足一握,银白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空荡荡的,湿发有些凌乱地挂在苍白如玉的颊畔,当真惹人怜惜疼爱。那令他朝思暮想、标致精美的五官此刻竟有些扭曲,仿佛压制着极大的痛苦,桃色双眸里的东西更是让人不敢逼视,未化尽的雪水顺着他的深衣流下,在青石板上汇聚成一滩水渍。
    傅弈亭心里已如骇浪惊涛般翻涌,可他却迅速收回目光,冷冰冰地道:我没疯。我输了。
    这输赢,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萧阁又气得浑身发抖,好,你还做你的皇帝去,跟我回皇宫拟诏!
    因为输给了你!傅弈亭再忍不住,愤然从蒲团上站起,手上佛珠被他拽断,噼啪落了一地,换做了旁人,我傅弈亭眼都不眨一下!
    萧阁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眸,怒道:罗刹国一事,你没输了华夏天朝的骨气!此役当中天时因素占得几分,你比我更清楚!
    那都是借口!我还是输了! 傅弈亭梗着脖子,执拗地强调。
    输便输得坦然!为何要入佛门?!你算什么英雄好汉!萧阁气得心头发堵。
    我入佛门与你有什么干系?! 傅弈亭立刻把话顶了回来。
    萧阁听闻此言,竟不知怎样应答。
    傅弈亭见他哑然踌躇,冷笑道:这应当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结局,或者他从香案上抽出宝刀来,给萧阁递过去,现在把我杀了,省得爷爷我哪天寺庙呆腻了,啸聚山林,扯旗拉竿,反你的天下!
    启韶,你怎么就不懂萧阁再难抑制心中情愫,只长叹一声,两滴清泪滚落出来。
    傅弈亭听他这样叫自己,心软了半分,缓和了语气道:你要我懂什么?抬眸又见萧阁此番伤神模样,实在楚楚动人,索性扔了刀在地上,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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