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降了没有?萧阁与傅弈亭一同来到行宫整饬军队,他望着那似冻非冻的河岸笑道:你再坚持不到十天雪便停了,渡江南下攻我邺台岂不美哉?
    现在还说这个?秦吴已不分家了。傅弈亭骑在马上一纵一送,他已脱下僧服换上以往最爱穿的玄色大氅,头上戴了一顶灰貂皮帽,抬眼眺向峡岸良久,又问,前两年你一到年关便来豫地,是什么意思?
    萧阁原是最含蓄内敛的,可是此人却要把所有事情摊开说在明面上才要安心,他便笑着揶揄道:应某人的约啊,可惜他一次都没来过,白费我一番心思!
    嗐!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就是猜到了,我也不敢相信。傅弈亭感动他用情之深隐,歉疚地看他一眼,我亏欠你太多,不知还能否有机会补完。
    萧阁想起他身上的毛病,心里一阵苦楚,却强忍了,只笑道:此生补不完,罚你下辈子给本王鞍前马后地伺候!
    成!傅弈亭求之不得地点头,旋而又道:那我还是少还些算了,这样生生世世都在你身边儿,你甩不掉我。
    两人都知是宽慰彼此之话语,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此时殷野从对面桥上下来,冲着他们二人行礼,下意识地叫道:陛他瞧了萧阁一眼,也不知这二位是怎么决定的,于是又改了口,主公,陆大人自北疆发来塘报,您预料得不错,罗刹国十万大军已然踏入我国疆土!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傅弈亭一扬手臂让他退下,面色变得十分凝重,转对萧阁道:瞧见了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不待萧阁回答,又坚定道:我带兵出征,这一仗我等很久了!
    启韶!萧阁蹙眉制止,你身上有恙,回京城歇息去,此外还有很多事需办郑迁的身份来历要查、屠杀酋云会帮众的凶手要追、各地赈灾要派有猷之人下去料理这么多的事情,你是走不开的。
    怀玠,这些事情你在皇城运筹帷幄再合适不过。傅弈亭话外的意思已非常明显,你们吴军都是南人,到北疆去承受不得的,更何况我母族就在兴安盟一带我带秦军北上更为合适。
    萧阁想想有理,那我在京城代理事务,等你得胜凯旋!他拂了拂熠日被风吹得蓬乱的鬃毛,又笑道:你可不要误会,彼此斗了这么些年,我并不是让你,只为了完成父亲心愿罢了,那词里头写着甘俟候,又费尽心思把翡翠寅虎送到你们骊山,这份情意你傅家得领!
    不领!傅弈亭想起来就生气,金佛只给你萧家的人、敦煌要塞也差点儿落你手里,这些我都忍了,只是既心有所属,又为何在咸阳要了母亲?这事儿我恨他俩一辈子!
    好了。萧阁见他动气,忙上前揽着他肩头安抚,此事回头再议,当下要赶快北上迎敌才是。
    你送我吗?傅弈亭这才缓和了脸色,抬眸与他对视,乌黑瞳目囊括深如沧海的情意与期待。
    自然。萧阁牵唇一笑,与他并马向金银两色军甲中走去。
    秦北已是素裹银装,大军连夜北上,出了皇城,居庸雄关赫然在目,雉堞峙立,崇崖奇险,长城似龙卧绵山,关沟满雪封冻,苍松群翠渐次落根于翁城之下,簇拥着玉台楼阁,僩咺金甲迤逦而出,浑然天成一副壮阔出征图。而再向东北行去,人烟渐稀,雪却小了许多,白莽辽原上飚风呼啸,傅弈亭远远望见两座赤色石峰,知道过了此地便进入北疆之地,萧阁明日该折返了。
    晡日西照,大军在此处扎营,林益之发塘报过来,称他和陆延青已在阿龙山、青黑山、呼伦湖三地与罗刹军队交手,秦军折损伤亡两千,缴获敌方尸首四千,算是小胜,但罗刹军队又袭击了扎兰屯的粮仓,大军粮草亏空,只得暂退松原以南。
    再向南来就不怕了,我年前制备的火药兵器都屯在松花江下游,只是用这样的重器难免会殃及周遭百姓,北疆那么好的粮田,当真不舍得炸毁。傅弈亭拧眉沉吟,还是要让延青想办法撑住,若再退让,罗刹气焰会更加嚣张。
    苏云浦也随萧阁来到了关外,他心里惦念着陆延青,早开始研究北疆战局了,于是说道:是这个道理,据我分析,我军与罗刹僵持不下,无非因为两点,第一,粮秣不足,路运效率极低,两江又都封冻,运粮舰根本开不过去,最迟到了明年春日天气回暖,此问题便迎刃而解。第二,我们对北东西三侧山地的地形状况并不熟悉,而民众仍对毛子心生畏惧,都被红毛绿眼睛的野兽,还能吃人这样的传说唬了,亦不配合作战,需得好好发动一番,打消他们的顾虑,军民一心,方能共克外敌。
    傅弈亭盯着苏云浦看了一会儿,笑谓萧阁道:你果然好眼光,这小苏大人果真思虑透彻深入!
    萧阁听着他们探讨,只笑道:如归,这次你随秦军北上如何?
    我苏云浦突然局促起来,他咬唇低头片刻,这才揖身下去,遵主公钧令,如归定辅助大军,击败罗刹!
    萧阁笑着叫他起身,也来到舆图前与他们一起探讨,三人又议了一阵,便有侍卫上来些奶皮子炒米肉干,苏云浦便起身告退了。
    你派他过去,什么意思?傅弈亭想着陆延青出京城之前那心灰意冷的模样便觉好笑。
    没什么意思。萧阁只笑了笑,挖了勺炒米放到嘴里嚼着,不禁蹙眉,好硬。
    哎,想来这东西是你是吃不惯的,这么吃可能好些。傅弈亭替他拨了些在奶皮子里头泡着,坏笑着道:别跟我装,你想成人之美!
    萧阁沉默片刻问道:你也知道他俩的心思?
    傅弈亭眉头一挑,当然!姓陆的三天两头往豫地跑,为了个啥?
    萧阁文雅地饮着牛乳,看来这陆将军看来倒是个解风情的!不像
    闭嘴!傅弈亭气得去掐他腋下,萧阁痒得受不住,碗里的奶洒了出来。
    傅启韶!你浪费粮食!
    我不管!你以后再不能提这事儿!傅弈亭想起来就懊悔。
    两人吵吵闹闹总算是把饭吃完了,萧阁把湿了的氅衣脱下,傅弈亭便又给他找上一件套上,萧阁正在讶异,眼睛却突然被人用绸带蒙住,他一下想到多年前午后自己做的那个脸红心跳的梦来,不禁有些局促慌张,哎,你干什么?
    出来带你看个好东西!傅弈亭擎着他两只手腕,不叫他挣脱,拉他出了营帐,又把他抱上马来,自己跨坐在他身后。
    踏夜身上的马鞍很大,足够他二人骑乘,傅弈亭往它臀上加了一鞭,踏夜唳唳叫了一声,飞跑起来。
    作者有话说:
    又甜又酸。。。是爱情的感觉
    第70章 金乌不落
    他们一路驰骋,远离众军篝火营帐,萧阁觉得周遭都安静起来,只听得风鸣草动,还有身后那人的喘息喝马之声,他被他牢牢拉在怀里,耳畔是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丝毫不觉得夜里的草原寒凉。
    明天你就要回了,我不舍得。傅弈亭委屈地似个孩子,趴在他肩头抱怨。
    又是这蛊惑人心的声音萧阁暗自感叹,每次傅弈亭声音放低,语气放柔放缓,他都觉得心里一阵酥麻。
    我会等你的。萧阁向后倚在他胸膛上,沉默片刻又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给他脸上递上一吻。
    身后的人明显被他吻的懵了,然后又把他抱得更紧,咬牙切齿道:好啊你萧怀玠!!说!跟谁学得这一套!
    萧阁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边咳嗽边笑道:这东西还要学吗?!
    原来你是无师自通也难怪我爹被迷得七荤八素。傅弈亭俯身咬住他脖颈儿,你们萧家的人,当真是徇齐聪慧无人能及,我怎么就不会呢
    你还不会?萧阁默默腹诽,这人未免谦逊太过,他反唇相讥道:你傅家的人也不差,知道那位莫阳佛寺的如海大师为了一句嘱托守候这么多年,是为了谁么?可不是我父亲。
    啊!傅弈亭惊道:你别胡诌。
    我可不说假话。如海是少林如尘大师的师弟萧阁轻叹口气,又回身拍他,你要带我看什么,还没到啊?
    到了。傅弈亭轻轻勒马,跳下去将他抱下,替他解了眼前绸带,你瞧。
    萧阁抬首望去,不禁深深震撼,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天空,黧暗天幕之上,繁星无隙,烂漫缭目,似乎低到眉梢,似乎触手可及,时不时有流星滑坠,拖出一条淡淡尾痕,将几颗微亮串联,原上银带舞蛇似的冻河蜿蜒向天际,好似融入星汉穹宇,他痴立无言,半晌才感叹道:真美!
    我也是第一次瞧见。傅弈亭心中感慨万千,幼时听娘说过草原上的天空,当时心里不信秦北的星星都是稀疏寥落,哪有这般星辰没想到是真的。
    扬州夜间繁华,更见不得星月。萧阁喃喃道,他暗自想着,此情此景怕是要铭记一生了。
    两人在河畔生了火坐下,傅弈亭从怀中摸出那竿玉箫,笑问:想听什么?
    我以为你只会吹夕阳箫鼓。萧阁随性躺在蒙着雪的草地上,吹什么都好哎,不会引来狼吧。
    狼都冷得在洞里歇着呢。傅弈亭轻蔑一笑,就算来了也不怕他,有鞭子呢。话毕,他拭了拭玉箫放到嘴边,清扬悠远的音韵泻出,萧阁听着已是痴迷,再看那人潇洒风流模样,更是忘却自己身在何处,一曲终了,他才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未听过?
    我自己谱的。傅弈亭用箫敲了敲他手臂,听着此曲,你能想到什么?
    我想起,你初到扬州之时,我乘船接你那个雨日。
    傅弈亭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将他抱在怀里,其实我奏得正的是那一天,此曲叫做醉扬州你把它记下,待日后我得胜归来,再共奏这一曲
    萧阁闭目,眼泪已是无声滑落,他靠在他肩上默然良久,轻轻开口:启韶
    嗯?
    我想给你。萧阁颊畔被篝火映得通红,看向他的目光却没有躲闪。
    傅弈亭的心脏遽然震颤,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他拼命撑着清明,微微松开怀中的人,沉声道:不行。
    萧阁伸手拿起树枝,拨了拨眼前的火焰,转头笑道: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怕?
    傅弈亭腹下早肿胀酸涩起来,可他面色却深沉平静,我是不怕死的,只怕你被染上怀玠,若真如此,代价太大了。
    看来你我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萧阁轻叹一句,他努力让自己去想着整个华夏,想着秦吴两军,想着还未长大的龙龙,起伏的情波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紧紧握了他的手,似在将自己深刻情意传递给他。
    你有这份心思,足够了。我就当你在东山井下早给我了。
    傅弈亭柔和一笑,他早已褪却狠戾,尤其是面对萧阁之时,柔和真切的眸光似能烫化一切,无可挑剔的容貌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如同一个未及弱冠、不谙世事的少年情郎。他抱住眼前的人,正要再轻言安抚,一阵疾风掠过,竟一下将两人身侧篝火扑灭。
    傅弈亭微微一怔,方才那汹涌情念竟又死灰复燃,此刻偌大寰宇,仿佛只余他二人,他撤身看向萧阁的湿润清亮眼眸,惊觉颅顶璀璨群星都瞬间黯然失色。
    可我不想遗恨此生
    他听到萧阁说了这样一句,而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吻上他的唇、他的秀丽烟眉、他的纤长眼睫、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
    他含咬着他的指尖儿,而后他听见他声音变得绵长。
    你真是个狐狸精!他吻着他的时候还不忘调侃。
    你是什么?草原上的野狼么?萧阁笑着回敬他,裸露在寒空中的双臂再次攀附上他的脖颈儿
    那人没有再回话,萧阁也再法开口,漫长黑夜给予人无法遏制的冲动,傅弈亭褫夺了他的一切感官,让他几乎要不省人事地昏厥过去,可他又能清晰感受到那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消融和爆裂在险些溺毙般的挣扎中,他隐约看到星轨尽散,薄阳徐升,听到原野上的马头琴声悠扬回荡,不知是哪个牧人,在拉着一首不知名的短调民谣。[1]
    他披着他的皮裘坐起身来,只见九曲河湾上的厚冰裂开罅隙,阳光溜了进去,将那河冰涂得醇黄。
    萧阁心中冲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他回身抚摸着躺在地上的人,笑道:启韶,春天不远了。
    *
    萧阁回到秦都皇宫之时,温峥已将宫中诸事厘清,人员安插调动妥妥当当、飞雪似的奏报分门别类排布清晰,但他本人却不在宫中,萧阁暂不及去问,沐浴更衣之后便开始翻阅堆积成山的奏报,真是大大小小纷扰之极,萧阁这才发觉秦地辽阔广大,有很多不熟悉不了解的地方都需与臣工对照,他先把自己能够处理的奏本批完,又留下一些拿不准的打算与温峥和各部臣子一同商讨。
    一直批阅到日落,温峥还是没有回宫,萧阁把白颂安叫过来,颂安,温先生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先生跟侍卫们说他出宫办些事情,具体情况我也不知。
    萧阁越想越觉得不对,起身离开骊眠殿,去温峥所在的奉墨房寻找,一进门倒是微微放心下来,他平日里用的东西还在,再向里寻去,却发现床榻上放了封信。
    萧阁心里狠狠一沉,连忙拆开翻阅,他的双手不断地发颤,登时变得面白如纸。
    白颂安侍立在外室,偷偷看着萧阁的神情从惊异,到愤怒,再到冷然平静,心里也已是惊诧万分,在他眼中,温峥和主公除了在金陵那次发生过争执,几乎都是协调统一、和谐相敬的,他哪里知道,自温峥被外派的时候起,温峥和萧阁之间便已渐生嫌隙,他们在有些问题上的意见已经有歧异,他们对彼此的妥协和关心,只是惦念着旧时相伴的情意,实质上却是相互背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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