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光微微倾泻进来,两人登时跃身出棺,只见棺椁里头满是奇花异草, 压着几件金银玉石, 与苏怀静所想或者说所印象深刻的墓室不同, 这个地方更像是千棺冢。二人放眼望去,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青铜棺椁排成一列, 整整齐齐, 只怕历代易家亡人,也只有他们两个由死返生,站在此处了。
    正常人很难不在这种情况下感觉到头皮发麻,苏怀静显然很正常, 所以他浑身恶寒的抖了抖,尴尬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易家密室。”
    易擎脸上忽然涌起一阵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态来,他快步往前走了好阵子, 也不知道是按着什么规律,然后抚了抚那与其他毫无不同的棺椁,说了句极有意思的话:“这是我爹的棺,空的。”
    当然是空的,要是有尸体那才叫奇怪!
    苏怀静清清楚楚的记得易擎曾经与自己说过,他去寻找姒明月,乃至帮助姒明月,根本与姒明月的身份无关,而是因为易凤知的尸体在她的手中。其实这易家密室之中棺椁颇多,饶是苏怀静这许多年来已算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仍然觉得心中害怕,可看易擎熟悉的模样,也不知来过几回,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然后易擎又抚了抚另一具棺椁,轻轻叹了口气:“这具是我的。原来放着我的头与一些衣物,多少算个衣冠冢,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说我爹的棺是空的对吗?即便没有尸体,易家多少也会收敛些衣物与随身物品做个衣冠冢下葬,只有我爹那具是空的,到最后他们宁愿承认我,也不愿意承认我爹是易家人。”
    易凤知曾经嫁给姒明月,于他此人来看,此事坦坦荡荡,无甚么特别,只不过是情之所钟罢了。他与姒明月相爱乃至分别,贯来也是自己一人决定,不为任何俗世流言所累,当断则断,当做就做,从不会叫自己后悔。可易家却觉得易凤知此举大为蒙羞,纵然觊觎他的实力,恭恭敬敬奉他为长老多年,却在死后不愿让他入祖坟。
    相比来看,易擎纵然离经叛道,可却还没有叫易家蒙羞来得夸张,更何况之后易家与其他仙门联手算计他,心中自然多少也觉得有些亏欠,做些表面功夫无可厚非。
    其中道道说了苏怀静也未必能尽数明白,不过是人性的龌蹉肮脏,易擎懒得提,也不愿意对方多知道,这污潭泥沼,听了反而污耳朵。
    “这具是你的?”苏怀静看了看,纳罕道,“那咱们刚刚出来的那具是谁的?”他刚问完就意识到了,张了张嘴,沉默不语起来。
    易擎背对着他,未能看见,只是平静道:“自然是易宣的。看来咱们都只是魂魄回返到过往里去,这个世界的肉身被当做死人处理了,不过他们竟将你塞到我身边来,看来是找不到你的来处,迫不得已了。”
    真不知道该说这种行为轻率还是什么……棺材是能随便同睡的地方吗?
    苏怀静这会儿初醒,纵然他曾经见过四侯之门被破,通道大开,源源不断的魔兵涌出人世,但仍然还没有意识到战争的残酷性。他们如今有个同棺还是因为是在战争初开始的时候,倘若到现在才回返过去,恐怕别说是同棺下葬,就是收敛尸体也没什么可能了。
    “我们出去吧。”
    棺材是死人睡得地方,而且这里这么多的棺材,打扰到哪位老人家都不太好,苏怀静纵然大胆,可是这会儿也难免觉得发毛。只是易擎大概是习惯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坐在了棺材上发呆,苏怀静战战兢兢的也不敢离他太远,纵然有心想要出去,也不知道路在哪儿。
    易擎听了,倒也没有讥讽嘲笑,只是淡淡看了苏怀静一眼,好似才反应过来:“这儿让你觉得不舒服,是不是?”他顿了顿,忽然凉薄的笑起来,平静道,“我第一次在这里醒过来的时候,也是觉得很不舒服的。”
    然后他就从自己的棺材上跳了下来,一把牵住了苏怀静的手,其实苏怀静不那么想让他牵着,但是倘若易擎不牵着他,他怕自己走没多久就腿软。可见实力这东西跟怕鬼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不过与其说是怕鬼,不如说是怕这种未知的阴森恐怖的气氛。
    任是苏怀静再怎么想,他对易家密室的想法一定程度上还是往山的内腹那边偏向的,所以跟着易擎在黑漆漆的甬道里行走出去时,他站在了一条巨大的通道前。
    这条通道让苏怀静想起了在现代时去水族馆里参观的通道,但这里的稍微有些恶心,像是粘稠的液体晶体化成了一条通路,有不平整的菱角,透过这些不同的平面可以看到折叠出的水影,他们在深不见底的水中。
    易家本来就是水上坞堡,只不过苏怀静并未想过水底下还别有洞天而已。
    但凡在与水相关的建筑物,难免都逃不开一点潮湿阴暗的气息,修士好些,有时画个阵法,或是做些别的手段,但也不是一次性就能解决的问题。易家密室黑暗而潮湿,水汽浓重都是近期的事了,倘若这味道长久,应当还会有些腐朽,苏怀静不太注意,易擎却在意到了。
    他在这密室里走过没有七次也有八次,从没有睡过自己的棺材,对周围的环境就难免格外的印象深刻,因此嗅了嗅,他是参加过之前大战的人,这方面十分敏感,暗道看来情况严峻的很,易家竟连祖宗密室都顾不得打理了。
    不过也是,魔族被封印了一千多年,他们这一族不但命长,还格外勇猛残忍,一千多年足够他们不知繁衍出多少数量了。
    无论种群,天底下的生灵好像多都是如此,越是强大就越难以繁衍,当年人魔之战打得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人族纵然死伤惨重,魔族亦是难免元气大伤。
    魔族作为入侵者,自然不会如人族这般因四侯之门而高枕无忧,贪图安逸;只怕一千年的时光,对于两边都是喘息,对魔族更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大好机会,而征战过人族的魔族在恶劣环境下只会使得凶性在这千年里日益增加。难怪易斐玉会这般心急,在这个紧要关头,两大仙国居然还有互相开战的想法,真是安逸太久吃饱了撑着,不过也正好,兵马未损,整装待发,既然要打,不如跟魔族打个痛快。
    四侯之门当年要么就不该开,要么就不该让他破。
    两人走出透明通道后没有多久,忽然见到一地的尸体,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死尸遍地,断肢残骸,苏怀静只望了一眼就险些吐了出来,他急忙撇开头去,心中大为骇然。
    战争开始之初,他就没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只是大约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但要说死人或是这般残酷严峻的现实,却是没有细细想过的。他也曾因为很多战争视频感到震惊,可是那种感觉是会快速被冲淡的,但是这一眼,苏怀静觉得自己怕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了。
    易擎倒是习以为常,他这会儿的容貌看起来介于本身与易宣之间,看起来有五六分像是易擎,还有些角度却又完全是易宣的模样,这也是为什么苏怀静始终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许多尸体上不止身上,还有脸上全是血污,但是要分辨每个人却并不难,许多人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或是愤怒,或是恐惧,人生百态,应有尽有。敛收尸体的人大概也较为匆忙,因此每具尸体看起来就像是再不会醒来的病人,形容枯槁,衣着微乱。
    安放尸体的地方画了灵阵,免得尸体腐败,想来是为了让战乱结束后这些尸体可以有个归处。
    这里头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易擎就不免得多看了两眼,心下微微一动,便拉着苏怀静一起走了过去。
    死的是个老人,容颜苍老,须发皆白,一双眼睛还怒瞪着,血污黏着胡子,易擎蹲下身体拂压了被血染的看不出颜色的胡子,又为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发现果真是北丘。易擎与北丘多少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两人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说是竞争对手也的确是,当初易北两家
    倘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跟北丘大概是两个老人相对了。
    “是他。”
    苏怀静有些吃惊,他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老人家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毕竟当时被怼过,没想到这会儿已经离开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根管继续=L=
    请假一天
    第108章 流沙
    从很早很早之前, 易擎就知道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
    就像手掌心里的流沙, 抓得越紧流失的就越快,从指缝之中不停的渗透出来, 最终只会是一无所有。随着时间推移, 慢慢学会变乖是局势下的迫不得已, 也是无可奈何,他不再像是年轻时那样的执着跟暴躁,性情阴沉了许多,看起来好似越发固执, 事实上倘若他真的有这般顽固不化,当初也绝不会放下一切去跟苏怀静隐居了。
    所以看到自己想杀的人死在别人手里,易擎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也许是有些遗憾, 也许是有些可笑, 总之并不是开怀。
    北丘的死亡像是彻底割裂开他跟曾经那段过往的岁月,所有活着参与过他生命, 保护他的, 背叛他的,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剩下美丽婀娜的姒明月,守着她猖狂霸道的野心,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怎么了?”
    离开墓穴后没有多久, 苏怀静就从静姐的模样重新恢复成了男性,他并不讨厌作为女性时的身体,除了外形的变化, 对他本身并无什么妨碍。但是说出口的声音,还有易擎的神态,总觉得有所不自然,对待感情这种事,通常苏怀静都很冷静,不过这种事情有时候也未必要那么冷静,起码易擎现在看向的是他,会让他觉得意外心满意足。
    苏怀静也会如此吗?
    易擎不合时宜的忽然想了起来,那数年前发生的一些令人颇为不愉快的事情,这个面貌冷淡的男人毫不在意自己的想法,从从容容的离开人世,像是自己只不过是他生命里轻而易举可以抛下的东西一样。
    是他拼命握紧了,却仍然会离开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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